剑无雪能清楚地感知到,原江沉那副垂垂老矣的身躯,那些原本早已失灵的关节,因得至阳之气滋养,焕发新生。 若当初在莽州,这人的长生境只是伪境,那么此时此刻,一举一动中,隐隐透露着堪为天上仙人的气势。 恶心至极。 但剑无雪并未沉浸在此般情绪中,他寻找时机插。入战局的同时,更是思索着原江沉的破绽。 至阳之气被分为了两半,其中一半困在雪清境,供原江沉制造长生伪境,而另一半,却在他体内。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选身为剑圣的他,并且为了加以控制,毁掉记忆? 大抵是因为,他与至阳之气能够相融,他不会产生排斥反应,他是一个很好的容器。 又及,至阳之气为原江沉带去的东西那般多,令他增长的实力那般大,但在此之前,原江沉未将那半数至阳之气纳入体内,而是将之锁在阵法中。这说明什么?说明至阳之气不能在他体内久留。 或许会无以控制,或许会引起反噬,但总之,不会有好结果。 如是想着,正巧时机降临眼前,剑无雪挽起手中长剑,掠身而去。他与谢厌一前一后夹击原江沉,剑光交织于一点,犹如绚烂烟火炸开。原江沉却是沉声一笑,刀气裹身,生生抗下一击。 光华弥散过后,原江沉倒退开去,阴沉眼眸扫过凌空并立的两人,“倒是都来了,看来老天待我不薄,让我注定在今日成事。” 谢厌懒得看他,只将目光投向身旁的剑无雪,虽不言语,但意思很明显,分外无奈剑无雪怎么不顾身体就来了。 剑无雪回看他,眼神在说:你怎么不等我。 接着谢厌一叹:“先打了再说吧。” 剑无雪说好。 两个人的举动被原江沉看在眼里,他怒极反笑:“我看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那便来吧!” 言罢扬刀,刀光明若闪电,沛然气劲直往谢厌袭去。谢厌旋身避开,红衣翻飞,在灼目刀光中带出一抹秀色,犹如轻舞的蝶翼。蝶灵动轻盈,穿行风中,剑尖点霜,数道虚招过后,斜切原江沉胸膛。剑无雪的剑从另一侧递出,欲击原江沉后心。 电光火石之间,原江沉聚集体内至阳之气,猛地往外迸发,将前后夹击之人震开。 但此一行为,他亦并非全然讨着了好处,血登时从嘴角溢出,滴落衣襟,晕染开去。好在穿了黑,也看不怎么出。 谢厌翩然落地,轻笑一声,挽剑再起,对面的剑无雪亦然。 霎时间,灿白剑光交织,冷冽犹胜霜雪。风被逼退,银云尽碎,赤龙城上空浩瀚真元波动,寂静一瞬,沉响一瞬。 雨过天青色的衣袍在虚空里卷起又舒展,通体玄黑的长剑递出雪色长光,剑无雪眸眼中的一点青金色犹如凝火,足下迭生冰莲,剑意深寒凛冽到极致,仿佛无尽雪原上如刃刮擦的风。 剑尖向着原江沉眉心而去,这意图太过明显,后者立时折身,却见当空剑无雪身形一闪再闪,分别于三处稍作停顿,每次皆落下一剑。清透明澈莲华开谢之间,他折转至原江沉身后,这是东南西北四方,最后一个方位。 刹那间,四剑齐出,剑尖指向同一点,清啸声犹如龙吟。饶是原江沉身法再快,亦避无可避,一声闷咳后,喷出大口鲜血。 耀白剑光不灭,原江沉面色阴沉,但下一刻,竟听一声轻笑。 这笑声悦耳至极,犹山间初生泉水滴落青石,似林中雏鸟鷇音清啼。原江沉猛然抬眸,见红衣纷扬,谢厌手执雪亮长剑,弯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出现在他面前。并不予他片刻反应时间,挽剑直击胸口。 最后一丁点儿流转周身的至阳之气被浩浩剑芒击破,原江沉的身形在虚空里晃了晃,再度喷血,倾坠于地。他下颌被血色深染,前襟湿透大片,瘫在地面,瞪目望向长空,神色不甘,形容狼狈。 谢厌一步踏回地面,因原江沉向来狡猾,此地又是他的地盘,不敢掉以轻心。他快步走向此人,熟料刹那间,原江沉翻身而起,刀尖插地,以体内至阳之气制造出一个难以破坏的结界。 结界内,原江沉掀起眼眸,勾起唇角,朝着谢厌冷冷一笑。接着,他猛然抬起双臂,屈指成爪,竟是将数名藏匿在门派内的雪清境弟子隔空抓了过来。 粗粗一看,他们境界都不低,少说也在玄冥境,却于瞬息内,被原江沉吸走修为,化为一具具尸骨。 原江沉身上的伤口被迅速治愈,修为更是暴涨一截,看得谢厌心生嫌恶,止住步伐。他便迎着这样的目光起身,振臂狂笑。 “谢大国师,剑圣大人,谢谢你们到来,便让我们即刻启程,打开通天之路吧!” 言罢,原江沉拔出刺入地面的弯刀,下一刻,以他为中心,地面蔓延开流转金芒的纹路。谢厌当即拉起剑无雪,想抽身离去,却遭困住,紧接着,纹路光芒大亮,将此地立着的三人同时吸进去。 眼前径直迷离一瞬,下一瞬,冷雪乱眼,四方寒风。 谢厌和剑无雪出现在广阔的雪原上,遥遥远方,是凝蓝的雪山。 “此地……” 剑无雪环视四周,只觉得陌生又久违,刚开了个口,便听得谢厌漫不经心作出解释:“这里是昆仑。” 此地乃昆仑。 北云岫的出身地,昆仑。 疑似为预言梦的发生地点,昆仑。第94章 结发受长生 结发受长生 原江沉不在目所能及之处, 以神识探寻,亦无收获, 但他数次提及通天之路,不难猜测藏身之所。 谢厌没怎么来过昆仑,便随意挑了个方向, 同剑无雪一道往前, 边道:“通天之路,顾名思义,乃人界通往天界的道路。你应该听过这首诗:‘天上白玉京, 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1]。这通天之路后, 便是白玉京,仙人之居所。 但数千年前, 七州历经过一次灵气枯竭, 便是那时,通天之路自行毁断,从此两界不通, 人界修行者无以飞升成仙。” “原江沉妄图利用至阳之气修复通天之路。”剑无雪眸眼一沉,说得肯定。 “以半数至阳之气制造长生伪境, 另外半数, 重开通天之路。他这算盘打得真妙,否则光是开了通天之路, 也没那个命上去走。”谢厌哼笑一声, 眼眸却看不出情绪, “昆仑很大,通天之路具体隐藏在何处,我也不知。原江沉想必在那处等我们,想要找到他,须得寻上一寻。”
剑无雪点头轻“嗯”,旋即握住谢厌的手,问:“方才可有受伤?” 谢厌空出的那只手挡在眼前,眸眼半眯,拖长语调漫不经心道:“并无受伤。”说完轻轻一顿,扭头注视剑无雪,道:“倒是你,什么都不顾便跑来了,可曾想过自己的身体?” 剑无雪反问他:“你呢?不待我醒,便独身闯雪清境,你又曾顾过自己了?” 这话令谢厌不太好反驳,他挑了一下眉梢,尔后弯眼,笑着凑到剑无雪面前,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剑无雪仍旧瘫着脸。谢厌瞧了他一会儿,平日里剑无雪那让人分不清是瞪人还是普通看人的神情这会儿分外明显,乃是瞪,于是谢厌又亲了剑无雪一下,唇贴着剑无雪的唇,低声道:“乖啊。” 拂面而来的风冰寒刺骨,擦过身侧的雪花晶莹、明晃刺眼,谢厌着单衣立于此间,因服用金瑶露、暂且拥有健全功体而不惧严寒,但无论是握剑的手,还是那段清瘦的脖颈,都白得不见半丝血色,瞧上去脆弱无比。 剑无雪眼神闪了闪,倾身过去,拥他入怀。 “该乖的人是你。”剑无雪沉声道,“这次服的是半枚还是一整枚?” “一整枚。”谢厌如实回答。 剑无雪在谢厌颈间蹭了蹭,极力将温度渡过去:“那好,在你重塑武脉之前,没有下次了。” 谢厌“嗯哼”一声,似有些不满。 剑无雪又说了声“乖”。 谢厌说行吧,反正没了金瑶露,以后再有这种事,我想管也管不了。 剑无雪轻抚谢厌后颈,间或亲吻他耳垂脸颊,等谢厌表情稍好了一些,温声提议:“原江沉此人狡猾奸诈,此时不见踪影,定是藏匿起来、调息疗伤了。你方才与他缠战太久,且服用一些恢复元力的丹药,休息片刻,他的藏身处,由我去寻找。” 谢厌掀眸:“方才我想了想,他欲求飞升,急的合该是他,要找,也该是他来找我们。” 剑无雪略一思索,同意此话:“如此甚好,那我们便找一个避雪避风的山洞,进去休息一番。” 谢厌欣然点头。 剑无雪拉着谢厌并行于雪原。 此地无人居住,冬寒未远,连兽类足迹亦无,风声是原上唯一的声音,狂吼呼啸,犹如雷动。寻常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彼此沟通,要么提高音量,要么附耳交谈,谢厌虽不是普通人,但习惯于普通人的生活,又向来懒得大声说话,下意识地跟剑无雪咬起耳朵。 “剑圣大人,昆仑可是你的出身之地,重回故乡,可有感到几分熟悉?”谢厌道。 “并无太大感触,唯独忧心一会儿可否猎到肉质上佳之物,想来你来去匆匆,定未用过饭食。”剑无雪淡淡道。 谢厌说得毫不在意:“我有辟谷丹,此种关头,一切从简。” 剑无雪摇头,语气认真:“无妨,若是原江沉唐突到来,你且先用饭食,我在前面拦着便可。” 这话逗得谢厌一笑,“饭后不可马上运动,你得拦久一些,待我消食。” 剑无雪道,那是自然。 走过雪原后,两人漫无目的,凭着感觉踏上雪山,在积雪深厚的山径穿行。能在此间生长的植物不多,大都是些低矮灌木,但不知剑无雪怎么带的路,三绕四拐之后,面前竟出现一片雪松。 这里的温度陡然上升,绿意盎然间,干净清冽的苦香味道扑鼻而来,与剑无雪身上气息相似至极。谢厌鼻翼翕动,松开剑无雪的手,慢条斯理步入松林。 “林间有动物痕迹,雪松林后乃一湖泊,有水有食材,此处应当是你从前居住之地,或者说,你的居住地距此不远。”谢厌对跟在后面的剑无雪轻声说道。 剑无雪抿唇后开口:“许是后者,我隐约有种感觉,曾经住在雪松林偏北处。” “那我们就往北走。”谢厌驻足回首,抬手挠了挠剑无雪下巴,眉眼轻弯,语带笑意。 说着便改换方向,步履轻快地走出雪松林。 距松林湖泊越远,温度便越低,夹着冰雪的冷冽寒风重回周遭,天地一白,满目肃萧。谢厌远远瞧见一处山洞,洞前积了数尺厚的冰,将半个洞口给遮盖了去,他心中一动,抬脚过去。 在冰雪严寒处修行,益于锤炼心境,这是剑无雪,或说北云岫会做出的选择,而修行初时,须得食用五谷禽肉,是以不能离人间烟火地太远,如此一来,这个地方简直绝妙。 一剑削落结在洞口的深冰,谢厌偏头,招呼过来剑无雪,同他一道进去。 甫一踏入,便觉凛寒刺骨,此为意料之中的事,剑无雪习惯性为谢厌披上大氅,仔细拢好领口,谢厌笑起来,正欲说什么,却在目光触及洞内情形时,生生顿住。 风卷雪自洞口长驱直入,一层又一层铺叠在地,积成泛起华光凝莹的厚毯,此洞形成不知多少年月,洞壁上垂挂冰棱,一根又一根,底端尖锐夺目。 目之所及是雪,擦身拂面是雪,洁白的、晶莹的,冰冷的、彻寒的,同那日梦中场景,无二区别。 非世间之人,不梦世间之事,偶有梦境,乃未来预兆。此等预兆,说来与星算卜筮有些相似,都是无数未来之中的一种,梦见了,其实可以寻找规避方法。 但谢厌那个梦太模糊了,仅有血色在雪上蔓延,他被剑无雪刺穿胸膛的最后画面。剑无雪为何杀他?无从知晓。更是由了此,寻不出解决之道。 谢厌生出不祥之感。 事情并未如他计划那般进行,被困在雪清境阵法里的半数至阳之气遭原江沉纳为己有,另外半数在剑无雪体内,如此一来,剑无雪是决计不会将至阳之气交给原江沉的,那么以剑无雪现在实力,或劈或斩或挥出的那一剑,他受了,必消散无疑。 谢厌眼睫轻颤,但当剑无雪抬起头来刹那,唇边凝固的笑意重新舒开。他指着一方堆积冰雪、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石台道:“想必你从前便是在那处打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