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欲击败至阳之气,便不得不对剑无雪下狠手。 谢厌陷入左右为难之境,转瞬之间,思量无数。 他的对面,剑无雪鸿蒙戒里所有兵器被至阳之气全数取出,浩浩荡荡铺开在虚空之中,剑尖刀刃所向,皆是谢厌。 望着此般场景,谢厌露出一抹讥讽笑容:“你就不怕,我将这些兵器悉数毁了,让你再无可用?” 至阳之气说得毫不在意:“无妨,哥哥,我知道你同这个人好,所以他的身体,才是我最大的武器,这些都是虚的。” 听得此言,谢厌漫不经心点头:“嗯,确实呢。”熟料话音一落,便提剑朝至阳之气面门斩去。这一剑,剑气如虹,势若排山倒海,没有半点留情的意思。 至阳之气眼底流露惊讶,避得艰难,正要后撤之际,却是感觉头脑一阵刺痛——剑无雪在与他争夺身体主权! 谢厌亦察觉到此,出剑更为迅速,垂虹天影翻转起落,长夜里一道又一道剑光炸开,浩浩荡荡,纷如乱雪。 最后一道剑落,至阳之气亦被击落,如若断线风筝般倾颓于地,咳出一口鲜血,染红深雪,染红衣襟。至阳之气不甘心瞪大眼,可下一瞬,一股大力袭来,将他拉至黑暗深处。 雪地上,青衣凌乱的剑者闭眼复又睁开,他深吸一口气,抓住身侧的明寂初空,与此同时,悬空的数十把兵器,齐齐坠地,随后抬手一挥,将这些一一收回鸿蒙戒中。 接着起身,望向站定于仗外的红衣人,低低唤了声“阿厌”。 然后道,对不起。 谢厌大步朝他走来,语速飞快道:“别说话,你气息极不稳定,服下这枚药,找一处山洞,我助你调息一番,将至阳之气悉数炼化后,再回扶疏城不迟。” “至于家国复兴那些事,都推后。若是你不愿,我就直接把你关起来,让你不得不愿意。” 他边说边将一枚药丸塞入剑无雪口中,尔后握住这人的手,放眼四望,欲从夜色茫茫中寻得一避风洞穴。 但与原江沉、至阳之气交战后,数处山峰被毁,四方俱是乱石,似乎没有合适地点。谢厌灵机一动:“先前那片雪松林也不错,旁边还有个湖。” 说完,谢厌向那处迈开脚步,不料剑无雪动也不动,和他握在一起的手于半空打平。 谢厌蹙了下眉,回首一瞬,却见剑光逼来! 是凛冽至极的剑意,是覆冰凝雪的深寒,是莲华初绽,明灭寂然,万般俱空。 这一剑来得太快,两人离得太近,根本避无可避。 谢厌瞳孔倏然放大,风里多出一个极轻的刺啦声,垂眸一看,是剑尖刺入胸膛。刹那间,谢厌清晰地感知到精纯至阳之气于体内炸开,在经脉中疯狂乱窜,令四肢百骸剧痛。 “哥哥,如何?”低哑的声音响在耳边。 谢厌借着这没入心口的一剑,撑住身体站立原地,缓慢抬眸打量对面之人。 ——青灰色眼眸带笑,狰狞无比,得逞快哉。 谢厌不由想起那个梦。 一把剑,两个人,三道寒影,四方风雪。 他拼了力气,毁掉梦中的场景,却是没有逃开结局。 谢厌静静望着至阳之气,熟料眨眼之间,对面人神色剧变! 痛苦浮现在眼眸,不甘之意尚未散去,倏然垂下眼皮——又倏然掀起,望来一瞬,这人双目被谢厌胸前比衣襟更为深沉的红刺痛,青灰色的眼眸中充满了震惊与惧怕。 “阿厌——” 手臂颤动,指尖发抖,剑无雪垂下眼眸,抬手扶住谢厌肩膀,拥住他,声音极轻,被风一吹就散去。 长风摧青衫,乱雪覆红衣,相望一眼,四野阒然。 谢厌蹙起的眉心不展,望着神色慌乱的剑无雪时,却是缓慢笑了一下。而在这人看不见的地方,谢厌手陡然起落,狠狠劈上剑无雪后颈。 剑无雪未曾防备,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下一瞬,谢厌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泼洒雪地,宛如散落的红梅。第97章 江山无归雪 江山无归雪 剑无雪一头栽倒,同他牵在一起的谢厌跟着跌坐在地。血色迅速从谢厌面上褪去, 皮肤白里泛青, 看上去比从前更为脆弱。 雪原上风愈发猛烈, 牵起谢厌衣角, 凌乱霜色长发, 若是此时剑无雪睁开眼睛,定会生出一种谢厌会随时随风散去的错觉。但谢厌那掌下手极重,根本没留给剑无雪任何醒来的机会。 谢厌凝视着剑无雪, 在这样的两相无言中,突然生出些许荒谬之感。 从前,他百般盼着剑无雪能给他一剑,送他安然消散在天地间;后来这种念头没了, 但没想到几经周折, 那剑仍是刺入他胸膛。 疼么,感觉不到了。 冷么, 亦然。 周身热血已凉,四肢知觉逐渐消退, 从外面看不出, 但谢厌清楚地知道, 他离回归天地, 恐怕没几个时辰了。 想到这里,谢厌倏然笑了一下。接着, 他伸手将刺穿胸口的剑拔出, 见得身前鲜血淋漓, 想了又想,还是吃了半瓶止血丹,待伤口不再往外淌血了,才抓住剑无雪的手,带这人一同离去。 扶疏城内春夜霁雨,但新叶初展的枝头积水仍盛,风稍微大些,便能听得哗啦之声。 夜深了,城中鲜少有人家还亮着灯,四下里静悄悄的,偶尔所闻,不过犬吠呓语而已。谢厌回到位于八一街的宅邸中,那几名守在房外的百里族人依旧在原处,谢厌没惊动他们,直接现身于卧房里。 他将剑无雪放到床上,顺便扫了眼角落里的更漏,原来已是子夜。 那么二月初一已过,又到一年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日。 谢厌习惯性勾了一下唇。
金瑶露效果尚在,若是任由药效自行散去,便有些浪费了,于是谢厌抬脚坐到床上,帮剑无雪挪了个姿势,双手抵上他后背,助他调。教体内的至阳之气。 被原江沉影响的至阳之气颇为桀骜不驯,炼化初期格外艰难,谢厌耗费二三时辰,才将之驯服,接下来便轻松许多,但整个过程走完,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谢厌探了探剑无雪修为,发现他又要突破了。经此一夜,大抵能重回地仙境三层大圆满。 谢厌呼出一口浊气,身子一歪,靠上床柱。他额上冷汗不少,面色更是惨白,乍看之下,犹见金纸。 房间里兀然响起一道声音,略带沙哑,语调慵懒至极:“你真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谢厌循声望去,但见晨光清透的窗户外,最千秋倚墙而立,留给他一个背影。 “除了这样,我还能如何?”谢厌垂下眼皮,声音有气无力,“那至阳之气傻不拉几的,与其离体后重新化形、被世人利用,不如乖乖待在剑无雪体内,助他成就一番事业。” 最千秋将烟枪往墙上一磕,慢慢道:“我一早就说过,你养孩子,会把孩子养歪的。这般溺爱,于将来不利。” “歪就歪,我走之后,便该他自己受着。”谢厌无所谓道。 说着,他挪动双腿,扶着床柱踩上地面。他站不太稳了,比当初武脉被毁时还要虚弱,那时尚且只是疼,而如今,却是肉身渐渐化作光沫,消散开去。 冷意开始漫上来,谢厌走到衣柜前,想挑件厚实的披上,却没力气将衣裳拿出来。最千秋看不下去了,闪进屋内,面无表情帮他在身上罩了件披风。 他的衣柜里鲜少有红之外的颜色,这一件红得浓如枫叶,像是一团烧着的火。 谢厌垂眸,扫了眼最千秋为他系带打结的手,色泽寡淡的唇缓慢张开:“其实……” 他想说其实根本不必如此了,但没说出口,因为床上那人醒来了。醒得比预料中要快,但又……不怎么出乎意料。 谢厌偏过头去,只见剑无雪睁眼一瞬,四方寒气丛生,凛然逼人;周遭华光倏然流淌,护在体外,深不可测。他望过来时,青灰色眼眸一如既往如古井无波,甚至最深处,还多了几分警觉。 这一眼,让谢厌想起他们的初见。 那日是上元节,阳光正恰,微风如薄纱,扬起谢厌霜色长发,擦过剑无雪手臂,款款垂落,凉滑似水。 而如今,谢厌依旧是一袭如火的红衣,长发如霜,眉眼如画。 彼时擦肩不语,此时谢厌与剑无雪对视,后者望定他,沉声发问:“你是谁?” 闻得此言,谢厌弯起眼睛。 二月初二,除却是传说中龙抬头的日子外,还是剑无雪的生辰。原江沉对剑无雪施下秘术的时候,便是北云岫陨落、倒退回婴孩的那日,剑无雪的记忆隔三年清空一次,而今年,正巧是第四年。 剑无雪不知谢厌心中所想,打量周遭过后,又问:“这又是哪?” 谢厌靠住最千秋,从他身上借力站稳,淡笑道:“这是扶疏城,八一街,我的宅院,你受伤了,我出于好心,将你捡了回来。” 从剑无雪的神情上看不出他是否相信,视线于谢厌紧贴最千秋的肩膀上停顿片刻,连自己都不曾发现眉心已然皱起:“你还未告诉我你是谁。” “我嘛,天地一过客。”谢厌不咸不淡道。 “门外那些人呢?”剑无雪道。 “你的下属。”谢厌头歪了歪,声音渐轻,“我听闻公子你事务繁多,而我这并非你久留之地,还是快些离开的好。” 仿佛是为了应证谢厌的话,叩门声响起,紧接着,传来一个人声:“族长大人,您醒了吗?方才接到的消息,神都学院山长上宫攸邀您一叙。” 谢厌朝门外扬了扬下巴,笑得分外有礼。 剑无雪觉得有些不对劲,眉头紧紧蹙起,谢厌说得真诚极了,但他心底有个声音在说——他在撒谎。而且,他看见谢厌靠在那个紫衣人身上,分外不爽。 若真是一个过客,会让他生出这种情绪? 必然不会。 但谢厌脸色欠佳、神情困顿,若他真只是一个客人,在此时此刻叨扰主人家,是极其失礼的。 他陷入是走是留的犹豫中,而这时,最千秋一抬手中鎏金紫玉烟枪,以元力拉开门扉,笑着,对剑无雪说了个“请”字。 候在门外的人赶紧踏进来,对剑无雪行礼过后,又朝最千秋道:“多谢前辈出手相救。” 这人没看见倚靠在最千秋身旁的谢厌。 “那我们,就此别过。”最千秋替谢厌说出这话,随后再度抬起烟枪,将剑无雪强行送出房间。 谢厌长舒一口气,熟料气未尽,竟咳出一口鲜血。 最千秋连忙扶住他,沉眉道:“你……” 谢厌比了个手势,示意最千秋别说话,等剑无雪与门外的人离开这座宅院,才道:“时间不多,你且听我将话说完。” “不要告诉剑无雪有关记忆的事情,至少在他事成之前,不要对他提及只言片语。” “百里一族想重新建国,但剑无雪不愿他们用剑圣的名号招揽修行者,你可让他们用我的名头,用沉冤昭雪的那一套,最能煽动人心。” “当今局势,建立国家,比的并非是谁招揽的修行者多,最重要的,还是军队、兵力。这一点,青城安定侯可为一大助力,旁的,可去江阳城、宣阳城、临安城等游说。” “江陵道霍家,虽与步回风交好,但商人本性,利益为上,可利用,不能全盘依赖。” “……” 窗外风动又止,枝头鸟雀梳羽,手执的绿树还未成荫,角落里鱼缸因有叶坠于水面,漾开涟漪。 庭院里的人都散了,就连晏珣安排来的哑仆,亦被打发回上林谷。谢厌倚着门框,脸色淡极,仿佛一支将要燃尽的白烛,趁着即将熄灭,垂眸对最千秋交待种种事宜。 最千秋与他并肩而立,待他讲完最后一句,问:“那你呢?你就没有什么,想让我帮你办的事?”
谢厌慢条斯理笑起来,手指一抬,将放置在鸿蒙戒深处的一口棺材丢到院中。 “这是我之前为自己准备的棺材。”谢厌轻声道。 “可其实你根本用不上这棺材。”最千秋抽了口烟,吞云吐雾过后,望着虚空里烟雾弥散,懒声说道。 谢厌转过头去,笑望着他:“所以,我打算把它送给你。” 最千秋点头:“行啊,辰州瑶山千年乌木制成,价值万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