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到六点,李姐就把新鲜出锅的水饺端上了桌,许南山摇着轮椅到桌边,一张圆桌坐下五个人绰绰有余。司子平想喝酒,但桌上一个伤员,一个拖家带口的,一个孕妇,就剩一个小何,他坐到小何旁边:“喝酒么?” 小何看了看许南山:“不,不喝……我还要照顾许哥呢。” 许南山:“你想喝就喝,我受了伤,又不是残废。” 小何更不敢喝了:“不喝,工作期间,不喝酒。” 司子平觉得许南山现在过于严肃,搞得人小助理总是畏畏缩缩的,翻个白眼:“那我自己一个人喝也没劲,不喝了不喝了。” 罗太太笑着说:“等榆雁出生的时候,到我家来你想喝多少喝多少。” 司子平:“榆雁?孩子取名了?” 罗雨石点点头:“榆树的榆,大雁的雁。” 小何好奇地问:“有什么典故吗?” 罗太太微微一笑,看向罗雨石,白净的脸上带着妻子的淡淡娇羞,又有初为人母的骄傲。 只听罗雨石道:“榆雁是古代一匹名马,它还有一个名字,叫的卢。” “马作的卢飞快!”司子平说,“是那个的卢吗?” 罗太太含笑点头。 罗太太姓卢,罗榆雁也就是罗的卢,这个孩子是他们爱情的见证。 小何艳羡道:“你们感情真好!” 罗太太笑着说:“你也赶紧找一个啊。” 小何为人纯情得很,说:“哪有那么容易,像你们这样感情好的夫妻,可不多见。我爸妈以前就是总吵架,吵得厉害的时候还打架。” 司子平冒失地问了句:“那现在呢?” “现在……”他挠挠头,为难道,“现在是不吵了,因为他们十几年前就离婚了。” 司子平咳了一声,从盘子里夹了一个饺子给小何:“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吃饺子吃饺子,你爱吃的茴香馅儿。” “吃了饺子就把不开心的事忘掉。” 小何抿着唇笑了笑,点头:“谢谢。” 看着眼前如此一副其乐融融的情景,许南山竟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明明是在自己家,他却觉得没有他容身之处。他轻轻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吧。” “许哥?”小何说,“你就吃这么点儿吗?” 许南山皱着眉摇着轮椅,离开了餐桌,道:“我吃饱了,不饿。”没什么胃口。 小何转头求助地看向司子平,他知道司子平和许南山关系好。司子平又看向罗雨石,几个人对视了一下,司子平站起来,向小何比了个放心的手势,跟上许南山。 罗太太推了推罗雨石,罗雨石连忙也放下筷子,剩下罗太太和小何大眼瞪小眼。 许南山一直摇到了窗边,窗户对于坐着的他有点高,他不能像以前一样站在窗边,倚着窗台抽烟。他只能坐在轮椅上,抬起头看着窗外被暮色笼罩的夜空。 六点多,初冬的白昼变短,黑夜变长,此刻的天色已然非常暗了。一轮黯淡的月亮隐在乌云后,散发着柔和冷清的光,繁星都隐没了。 许南山又回想起昨天看到乐生时的场景,他趴在地上抬头时,看到了乐生满是疲惫的脸,他眼周是浓重的黑眼圈,眼底有些血丝,不知道多久没好好休息了。大冷的天儿,他竟连大衣都没穿一件,就穿着正装,就从公司跑出来,可即便如此,额头上都还跑出了汗。 不用想都知道,他当时的模样有多难看。 在他说出那几句话时,他没敢看乐生的脸,可是他都能猜到,乐生听到后是怎样受伤的表情。 想到这些,许南山心底便一抽一抽似的疼,却让他上瘾着魔似地不断回想,似乎非如此不能让他谨记自己曾犯下的错误。 “南山。”一只手搭上他的肩。 许南山没有回头。 只听罗雨石在他身后说:“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许南山动了动唇:“什么?” 罗雨石:“我不是圈里的人,我就是觉得,你现在状态不好,又受了伤,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 许南山挑起眉,回头看他。他从头发丝到脚,都一动不动,定格在那里。他的脸一半被灯光照亮,一半在阴影里,略显苍白的脸色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幅静止的铅笔素描画。 “你觉得我该出去散散心吗?” 司子平搭腔:“我觉得石头说得有道理。我之前就劝你出去走走,就像我年初一样,你可以去国外旅游,在国内也行。总之给自己放个假。” 许南山指指自己的腿,唇角一掀:“轮椅自驾游?” 罗雨石说:“伤总会好的,你这么年轻,身体又好,好得快,不用担心。” 许南山问小何:“你觉得呢?” 小何一直在后面偷听,突然被cue,愣了一下,指着自己:“许哥问我?” 许南山没回头,只给了他一个后脑勺:“不然呢?” 小何想了想说:“我觉得许哥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狠了,弦绷到极致,就会断的。”许南山前阵子的压力,谁都看得出来,和他接触最多的小何自然更清楚无比。 许南山似笑非笑,垂下眼皮抚平毯子上的皱褶:“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公司的意思?” 小何:“我只是从许哥你本人身上考虑……” 许南山:“我知道了,我会考虑的。”可这犹如逃兵一样的行为,依旧让许南山有些排斥。 这晚,司子平和罗雨石几个都在许南山家住了下来,这里交通不大便利,天色又晚,许南山家客房有的是,就让女佣收拾了几间卧室出来,给他们四个住。许南山没法自己完成换裤子、洗澡等事情,都需要小何的帮助。 打了石膏的左腿让他成了个累赘。 小何怕弄痛许南山,所以动作一直很慢,很小心,不过许南山除了面无表情,没给出过其他任何反应。相反他配合极了。 小何知道许南山是gay,还有心想回避一下,一直遮着自己的视线。许南山便嘲笑他:“放心吧,你随便弄,我对你没什么兴趣,也不会硬给你看的。”第56章 探病 小何尴尬地配合着笑了笑, 大家都是男人, 之后也没再扭扭捏捏的。洗完澡, 把人扶着送到床上, 盖上被子,关了灯。 小何站在门口说:“许哥,要是晚上想喝水, 或者要起夜, 记得叫我, 我就在你隔壁房间,别自己逞强。” 许南山轻轻“嗯”了一声,小何也不知听到没,在门口看了许南山一会儿, 转身出了门, “咔嚓”一声落上锁。 许南山静静地在黑暗里躺了一会儿,想转头看看窗外的夜景, 才发现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 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今晚是阴天, 夜景想来也没什么好看。黯淡月色下随风摇动的树, 好似幢幢的鬼影一般。 许南山想到这里, 摇摇头,伸手费力地从床头柜里翻了翻。其实他没什么目的,也不知道自己要翻什么,只是想找些东西打发时间罢了。不想竟翻出了自己曾当宝贝锁在里面的两幅画,和一张照片。他打开床头暖黄的灯光, 细细看起来。 第一幅是素写,那是他第一次和乐生见面的时候,在公园长椅上,乐生画给他的。许南山记得那时还是春天,人工湖旁老柳树的杨枝柔软,湖中的锦鲤游得欢快,水草绿油油的。那天乐生穿着件粉色的卫衣,乌黑的眼眸看着他时闪闪发光。 许南山看着角落里写着的“乐生”两个字,以及时间“2017.4.20”,手指轻轻抚过那两个娟秀端庄的汉字,心想,一转眼都过去大半年了。 另一幅是彩铅,那是演唱会刚结束不久,乐生来他家时画的,落款上写的时间是“2017.9.16”。 照片是同一天拍的,他和乐生站在美术用品店外面的月季花前,红色的月季开得正灿烂,一大朵一大朵,娇艳欲滴。他环着乐生的腰,两人的手交握着,他偏头亲在乐生的侧脸上。 当时由于角度问题,许南山当然看不太清乐生的表情。此刻却能看到,在他亲的那一瞬间,乐生眼睛弯起来,里面像盛了一汪蜜水似的,满是甜甜的笑意。他白皙的脸上悄然升起的绯红,就像月季花染上去似的。隔着照片,许南山也似乎能闻到那天的花香。 外面突然开始下雨了,起初很小,雨声淅淅沥沥的,清清凉凉落在人心上。随后渐渐变大,牛毛似的细雨变成了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电光透过窗子和窗帘照了进来,白光唰地照亮漆黑的卧室,又陡然消失,归于岑寂。 许南山微微眯起眼,仰头靠在床头上,回想起四月的春风,吹皱了人工湖的水,回想起九月金色的阳光,铺满了他卧室的地板。而此刻,只余一身伤痛,一室冷清。 许南山将画和照片都放在枕边,动作缓慢而艰难地躺下来。 腿还是痛,倒不至于痛得睡不着。之前失眠时,许南山偶尔会听些雷雨声来助眠,此刻真下了雨,反又睡不着了。湿漉漉的、冰凉凉的水气似乎能从窗户的缝隙漫进来,漫了一整个屋子,那是一种渗透到骨子里的阴凉,即使开着暖气,即使盖着厚厚的棉被,也完全阻隔不了。 许南山摸了摸自己的左腿,左腿更是冷冰冰的,像死人的腿。 这回是倒了大霉了,许南山自嘲地想。 漫长的雨夜让人心生凄凉,很难能高兴得起来。惨白的电光透过窗帘,打在许南山苍白消瘦的脸上,许南山手打着拍子,咿咿呀呀地唱起了那支许久没唱过的《牡丹亭》。 “连宵风雨重,多娇多病愁中。仙少效,药无功。” “颦有为颦,笑有为笑。不颦不笑,哀哉年少。” …… “从来雨打中秋月,更值风摇长命灯。” 这是《牡丹亭》《闹殇》一出,许南山记得他奶奶过世前唱过,此时唱来却也应景。 许南山暗自笑了笑,想起曾为乐生唱过的那一段儿。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不应景,可那晚的情形却让人流连,那好像是他生日那天晚上,有三个多月了…… 窗外雨声阵阵,卧室内许南山的声音愈来愈小,他梦到了他十几岁的时候。许南山小时候其实并没有觉得自己长大会做个歌手。那时候由于父亲的熏陶,他虽然学些乐器,声乐之类,但内心里觉得妈妈那种济世救人的职业更酷。做一个中医的幻想,在许南山初三化学打了十分的时候破灭了。他觉得自己不是这块料。
初二,在参加一个校园十佳歌手比赛的时候,许南山靠着一手炫技的自弹自唱,在一众没专业学过的菜鸡中,轻松拔得了头筹,收获了无数掌声,以及女孩子们粉色的小信封和小零食。许南山打小就喜欢表现,喜欢在人群中央发光。 所以从那时起,他开始觉得自己能当个歌手。 高中的时候,许南山写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支歌,给校花表白用。表白成功了,结果在偷偷摸摸早恋交往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对着那个漂亮的女孩子,没有想和她亲近的欲望。于是这段恋爱草草结束了。 他的高中三年并没有像很多人那样规规矩矩的学习,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听唱片、看livehouse,那个年代网络和手机并没有现在这么发达,他攒零花钱好久,才买了一个随身听,每天上下学都带着。他还偷偷跑到一家酒吧,想让老板收他为驻唱,结果被以年龄太小为由拒绝了。 但他并不告诉自己的父母,十几岁的孩子都喜欢标新立异,与众不同,他怎么能跟父亲一样走音乐的路呢?他私心里觉得自己会被古板的父亲耻笑:“就你还玩音乐。” 他好像在梦里把自己的少年时代又过了一遍,醒过来的时候,他却已经记不清那个校花的脸。只记得那天在公园里,乐生低头画画时,露出的一小截白玉似的脖颈,记得他颈侧那颗小小的黑痣。 雨还在下,哗啦啦的,像是天都破了一个大洞,心头浮浮沉沉,像是涌起浪潮般百感交集的情绪,五味杂陈,五脏六腑被一把揉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