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主不是没见过新婚夫妻前来一起放河灯,但夫夫就很少见了。
眼前这眉梢点痣的哥儿笑得纯善,他旁边站着的少年气质清贵,虽然没笑,视线却也一直落在哥儿身上。 摊主注意到这人穿着长袍,一看就是个读书人。 摊主说:“咱们这还能猜灯谜,猜中三个送花灯,全都猜出来,还有大奖呢!” 秦慕文看向黎锦,双眸亮晶晶的、满含期待。 黎锦无奈摇头,他虽然背书在行,但却在对对子、猜谜、作诗这些古代读书人消遣方面是门外汉。 虽说这些是古代文人最基础的素养,十几岁都蒙童都会吟诗作对猜灯谜,可那也得从小耳濡目染熏陶啊。 黎锦就是一个彻底的现代医学生,高中也学的是理科,完全没有被熏陶过。 可看着少年期盼的眼神,黎锦不想给他泼冷水。 不就是猜灯谜么,他好歹背了这么久的书,只要是书中典故,他都能知晓。 黎锦想,就算不能全猜出来,但猜对三个给少年赚一个花灯回来大概还是可以的。 就在黎锦准备猜灯谜的时候,前来买花灯的一个人问道:“这灯谜可是你出的?” 摊主笑着摆手:“这倒不是,咱们这河道的花灯都是一个掌柜在管,灯谜也是他们出的。这条河道一共有三个点可以猜灯谜,我这里只是其中之一。 刚刚我这里还围着不少人,但河对岸那边的台子要搭起来了,他们都跑过去了。” 那人又问:“那如果我在其他两处看了灯谜,又来你这里猜,岂不很快就能猜全对?” 摊主答道:“非也,我们三处的灯谜各不一样,客人如果能猜全对任何一个点的灯谜,都可以拿那大奖。” 那人让摊主先拿出一个灯谜来瞧瞧,摊主一指自己头顶一排共十五个花灯。 “灯谜写在灯身上,客人猜中哪个,直接写下来就是。” 兴许是知道镇子上读书人不多,就算有人看到灯谜,回去请教了能人,估计也不能一口气答完所有灯谜。 所以摊主都懒得掩盖,直接把灯谜明晃晃的挂了一排。 说着,他又指了指摊子最前面的毛边纸和笔墨。 “客人尽管自便,如果不想猜灯谜,您也可以给自己买的花灯题字。” 黎锦本以为问话的人会拿起纸笔写一通,没想到这人问完后,挑了个荷花花灯,直接付钱走人。 “我瞧着你这里灯谜太难,去其他地方猜。” 摊主笑了笑:“您请自便。” 随即他转向了黎锦,“您可要试一试?” 黎锦说:“献丑了。” 他看向第一个灯笼,上面只写了四个字‘是耶非耶’。 难怪刚刚那人说灯谜难了。 黎锦面色一如往常,他想,这四个字既无出处又无头绪,自然得往巧妙的方向去思考。 ——是耶非耶,谐音‘爷非爷’。 黎锦想起自己背诵的《论语》中有一句‘齐景公问于孔子……’,于是他执笔湛墨,在粗糙的毛边纸上落下三个字。 父不父。 摊主本来老神在在的端着手,他并不觉得镇子上有人能答出来这些谜题,毕竟那最后的大奖……丰厚着呢。 可黎锦第一道谜题的解答速度也太快了点吧。 关键是,他答对了。 摊主不动声色,收了黎锦第一张纸,然后说:“您可还要继续猜谜?” 黎锦说:“自然。” 这才猜第一个,古人出灯谜的思路其实并没有现代人那么活络,况且这些灯谜大多都有出处。 黎锦想,背了这么久的书,终于可以检查效果了。 这个想法要是被宋先生知道,恐怕得气地打他手板子。 背书的目的是猜灯谜吗? 摊主说:“既然如此,那我也得依照规矩,等您猜完再给出结果。” 黎锦淡然应道:“理该如此。’ 秦慕文这时候已经拿着兔子花灯走到黎锦身边,他虽然懂一点猜灯谜,但玩的不多。 他看着那些灯谜,大概有些思路,却不知该如何破解。 反倒是瞧着黎锦落笔,心中才恍然大悟,原来谜底是这样的。 摊主倍感奇怪,他看人眼光准,瞧着这哥儿的神色,倒像是个识字的。 镇子上识字的女儿家都少,更别提哥儿了。难怪被夫君如此宠着。 黎锦很快就写出了五个答案,摊主眼皮直跳,感觉今晚的大奖要落在自己这个稍微偏辟一点的摊位上了。 摊主见黎锦都解出五个谜底了,然而他解谜的速度居然丝毫不慢,反而还有愈来愈快的趋势。 真的感觉心都在滴血…… 不过他转念一想,反正这大奖是背后大掌柜出,又不是他出,所以他还是给这个客人鼓劲儿吧。 黎锦这边也是凑巧,本来古代猜谜就喜欢引经据典,而他刚刚好都背完了这些书。 至于剩下那些小的技巧,无非就是谐音、拆字,只要思维活络一点,很快就能猜出来。 黎锦把最后一个谜底交给摊主,说:“应该猜中至少三个了吧?” 摊主:“何止啊!全都猜对了!” 黎锦乐了,他倒是没想到自己还有猜灯谜的天份。 摊主说:“这位客人您稍等,您猜中了所有灯谜,这兔子灯就当我送您的。 至于最后大奖,得等我遣人禀告掌柜才能兑现。” 黎锦拦住了他,说:“大奖就不必了,我只想给内子赢一个花灯。这就足够了。” 秦慕文也不是贪小便宜的人,他把兔子灯抱在怀里,彻底舍不得撒手了。 黎锦捏了他的脸,说:“你有什么愿望,我写上去。” 秦慕文小声说:“阿锦,我能自己写吗?” 黎锦把沾饱了墨水的笔递给他。 秦慕文抱着灯,背对着黎锦,小心的写了两行字,努力的用身体挡住,藏着自己的小心思。 黎锦断然不会做出偷看这种事,不过他也能猜出小家伙那一点害羞的小心思。 这么一想,黎锦觉得自己有些造孽,少年才十七,放到现代还没成年呢。 黎锦这边等少年写完,就带着他去河边放灯许愿。 流水载着一只明亮的兔子灯远去,上面还有两行落笔生涩,却情意绵绵的愿望。 直到黎锦和少年再也看不到那只花灯,他俩才往回走。 而摊主这边,黎锦虽然说不要大奖,只为一只兔子灯。 但他终究不是最后拿主意的人,还是把这件事禀告给了包下一条河道的掌柜。 掌柜听完他的描述,笑了:“你可知那人是谁?” 摊主摇头:“不知。” “那位就是杏林堂的小神医黎锦。” 掌柜的说,“既然是他,那就不勉强给他大奖了,反正他也不稀罕。” 摊主完全不明白,大奖可是……飘香苑花魁的中秋之夜啊,居然能用‘不稀罕’三个字来形容。 而且,从掌柜的语气来看,似乎知道黎大夫的为人一样。 掌柜又说:“虽然黎大夫不稀罕,但也得把他猜对所有灯谜的事情传出去,省的被有心人说我抠门。 至于最后的大奖,就不用说了。” 幸好之前也只有掌柜、三个摊主和伶妹本人知道大奖的奖励是什么,这也就不必传出去给飘香苑丢人了。 黎锦当晚背着背篓,拉着夫郎,披星戴月,跟着同村人往回走。 完全不知晓这一切。 第二天一大早,消息灵通的宋先生似乎忘记了昨日对对子的事情,心情很好的夸奖了黎锦猜灯谜的才能。 宋先生说:“破灯谜破的好,以后去考秀才、写八股文破题也会破的好。” 黎锦想,这可真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不过鉴于宋先生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那他就暂且信了这句话。 与此同时,飘香苑,伶妹摔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只簪子,地上还有很多胭脂水粉的残骸。 她的声音都在颤抖:“黎锦他……拒绝了?” 丫鬟还没来得及回话,平时管她们的嬷嬷直接推门而入。 “不仅拒绝了,而且他还说,猜灯谜只为了给夫郎赢一只花灯。” 嬷嬷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仿佛刀子一样插在伶妹心头。 “最后,他也只拿走了那花灯。” 作者有话要说: 【谜底‘父不父’出自下面一句话。因为字数太多,就不放在正文里了。】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 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第47章 到底只是个小镇,飘香苑也不是多大一个青楼。 那嬷嬷虽然心狠,言语中却也袒护着伶妹。 “伶妹,我们几个嬷嬷都是看你长大的,对你的心思也坏不到哪里去。 之前你小产,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一个多月不露面接客,苑主都允了。” 那嬷嬷让丫鬟全都退出去,关上门。 她自己走进一室狼藉的房间,也不嫌弃,坐在软榻上。 “伶妹,你自己说说,这世间男人的话是不是最不可信?你从小到大,见过的花言巧语还少吗?” 伶妹站着,腿有些发抖,她撑着梳妆台才勉强站稳了。 嘴里只能吐出一句最固执却又是世间最苍白无力的话语:“我不信!” 嬷嬷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上一任的头牌姑娘想要嫁人的时候,她们几个嬷嬷也是万般劝说。 但毕竟那是头牌姑娘,赎身的银子早就攒够了,而且还富于不少,就算嫁给乡里汉子,也能安稳度过一生。 飘香苑的姑娘有足够的银子给自己赎身,外面还有个男人等着她入户,就算是飘香苑的苑主,都没理由阻拦。 劝不动、阻拦不住的结果就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姑娘跳进火坑。 之后的事情就一如话本子上所写,姑娘所嫁非人,那男人在成亲后就把从良头牌的银子据为己有,说自己去做生意,结果短短几月就把银子花光,最后还是靠着姑娘缝缝补补养活。 嬷嬷问:“既然你不信黎锦骗你,那我问你,伶妹,你可还记得,黎锦说要娶你这句话,是在何时?” 伶妹听到这话,努力的回忆,却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 因为她喜欢的,是现在的黎大夫,而不是之前那个连读书都要偷懒的黎锦。 但是黎大夫与她,只有一面之缘,而且黎大夫全程都没有说过‘我要娶你’这四个字。 就连昨日她差遣丫鬟送过去的信笺,黎大夫都没有收下。 所以,种种迹象都表明,一切都是她自己做白日做梦! 嬷嬷看着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心里已经明晰。但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喜欢起一个人来,给她一点点微暖,她就能奋不顾身。 所以,嬷嬷要做的,就是击碎伶妹心头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嬷嬷用最冰冷的语气陈述着事实。 “黎锦这人一年半内一共来飘香苑五十七次。在你被选为头牌之后,他来了四十九次,但因为穷、没钱,连最便宜的姑娘都包不起。 所以黎锦只能在大堂喝一壶酒走人。” “你可能不知道,他攒七八天的铜板,只够喝一壶酒。而那些铜板,都是他夫郎给人洗衣做针线赚的。” 伶妹闭上眼睛,她绝望的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回忆不起来之前黎锦的模样了。 如今听着嬷嬷的描述,感觉她在说一个陌生人。 甚至连他说要娶自己这句话,都好像是自己臆想出来骗自己的。 嬷嬷继续说:“最后一点,你可能接受不了,但我还是决定告诉你,黎锦根本没说过要休夫娶你这句话。” 伶妹不住的摇头,她发现伤心到了极致,哭都哭不出来。 嬷嬷说:“这句话之所以会传出来,只是因为有次黎锦的同窗拉着他一起喝酒,他们灌醉了黎锦,在大堂开玩笑说黎锦要休夫娶你。 而黎锦,从没亲口说过这句话。” 这才是伶妹根本回忆不起来黎锦说过这句话的原因。 伶妹听完这些话,再也撑不住颤抖着的身体,跪坐在原地。 嬷嬷也心疼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站起来走到伶妹身边。
伶妹抱着她的腿,闭着眼,终于说了一句:“嬷嬷,我再也不想着嫁人了。” 嬷嬷叹了口气,说:“也别这么难过,良人难遇,但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