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青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徐府的,他好像把心丢在了什么地方,他怎么找也找不回来。他没有回谢府,而是去了洵江,租了一艘画舫,站在甲板上,望着深不见底的江水和洒在湖面上的清冷月光,又想起了徐西陆出发去北疆前的那个冬夜。 他说他不该引诱仙君。可仙君已经为他下了凡,尝到了情/欲的滋味,就再也回不去了。 “公子?”观言试探地说,“天色不早了,府里还有很多事,我们还是快些回去罢。” 其实,谢稷去后,他就成了谢府的老爷,只是他太过年轻,下人们习惯了叫他“公子”,一时半儿也改不了口。良久,谢青苏才“嗯”地应了一声,转身走入夜幕之中。 皇兄……皇兄…… 睡梦中,宋衍澈隐约听见有人叫自己。他强撑坐了起来,就看到九岁的宋衍卿坐在他床边,拉着他的手,眼圈又红又肿,“皇兄,你总算醒了!” 宋衍澈轻轻抬起头,在弟弟的小脑袋上揉了一把。忽然之间,小孩的表情一变,精致的脸庞狰狞了起来,“皇兄,我把皇位让给你,你把西陆还给我,可好?!” “卿儿……卿儿!” 皇宫里,昏迷了两日的宋衍澈终于转醒,他茫茫然地睁着眼睛,视野中的人逐渐变得清晰,是……王院判。接着他又听见刘进忠的声音:“皇上醒了,快、快把药端来!” 宋衍卿得到消息赶来静心殿时,宫女正在喂宋衍澈喝药。他走到床边,道:“我来罢。” 宫女把药碗递给他,恭敬地退下站在一旁。宋衍卿拿起汤匙吹了吹,送到宋衍澈嘴边,“皇兄,来。” 宋衍澈含着水雾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了他须臾,才张开了嘴。他一口一口地喝着药,一时间只有汤匙和药碗碰撞的声音。一碗药见了底,宋衍卿又拿起宫女递来的帕子,擦去他嘴角的残留的药汁。接下来宋衍卿没有可做的事情,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道:“皇兄继续休息罢,臣弟先告退了。”
宋衍澈问:“前朝的事情……” “有臣弟在,皇兄放心。” 宋衍澈弯了弯唇,笑容好似风中残烛,“也对,有你在,朕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这话听了让人极是不安,宋衍卿不由地蹙起眉,“皇兄,你安心养病,旁的莫要多想。” “呵呵,每次朕倒下,你总是会对朕说这句话。”宋衍澈表情似有些心灰意懒,“朕这身子,是什么也争不到了。不然,朕还真想同你和那谢青苏争上一争。”说完,他又是一阵轻咳,宋衍卿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低声道:“皇兄,别说了。” 宋衍澈缓了一缓,抓着宋衍卿的手臂,道:“卿儿,朕问你,你是真的不想要江山吗?你、你同皇兄说心里话。” 宋衍卿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 “为何?” “臣弟看到皇兄一路走来,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太多的机关算尽,甚是连枕边人都要制衡防范。”宋衍卿道,“臣弟只能过得自由简单一些。” “自由,简单……”宋衍澈轻喃着这两个词,思绪飘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如果他没有坐在这个位置上,只是一个像他伪造出来的陆想容一样的平凡公子,他的人生,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宋衍澈收回心神,道:“几位老王爷的府上,可有你喜欢的孩子?” 宋衍卿愕然,“皇兄,你……你这是何意?” 宋衍澈平静道:“是时候该考虑考虑朕的后事,你不想当皇帝,那朕只能找别人来当。” “皇兄,”宋衍卿心里难过得要命,“王院判说了,你这次只是有惊无险……” “这次有惊无险,那下次呢?”宋衍澈自嘲一笑,“太医怎敢对你说实话,朕的身子,朕自己心里有数。现在,从宗室那过继一个孩子立为太子,送到宫里由你教导,等……等朕去后,太子登基,你辅佐摄政,这是最后的办法了。” 宋衍卿眼眶红了,“皇兄,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将来,你会有自己的孩子,会有很多很多个,你还要看着他们长大……” “傻弟弟。”宋衍澈温柔地唤着他,“你这么心疼朕,为什么就是不肯松口把西陆让给朕呢?” 宋衍卿一愣,“皇兄……” 宋衍澈几乎是蛊惑一般地说:“反正朕也活不了几年,你就让他在朕身边待着,等朕死后,他就完完全全是你的了,好不好?” 一滴热泪滴落在宋衍卿的手背上,“皇兄,不要逼我,求求你……” 自从那夜被玄墨送出宫,徐西陆只有在早朝的时候能见到宋衍卿。他高高坐在龙椅旁,听着众臣上表奏事,神情肃穆静默,处变不惊,偶尔说几句话也是言简意赅,字字珠玑,俨然不是当年那个狂妄不羁的少年了。徐西陆站在群臣的后头,远远地看着他,几次捕捉他的目光,宋衍卿都会立刻转头别过。徐西陆不逼他,未曾主动去找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做好臣子的本分。 谢青苏重新踏入朝堂,一上任就办了几个大案,先是铲除了北凉埋在上京城的细作,又把几个躲在淮水沈党余孽给揪了出来。他做事雷厉风行,手段果敢凌厉,越来越像他的父亲,徐西陆知道,过去让他怦然心动的仙君,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是数十年来最炎热的夏季,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寻常百姓,都被骄阳烤得苦不堪言。一直到八月,天才开始渐渐转凉。宋衍澈的身体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居多,宋衍卿把持着朝政,整日忙得不可开交,已经有数月没有出过宫。 八月底的一日,宫里出了两件大事。其一,北凉王率领十万铁骑南下,北安王顾承光寡不敌众,连连败退,退守沧州,同时十万火急地向上京求援;其二,皇后走在了皇帝前头,承宁八年,病逝于长兴宫。第95章 皇后薨逝, 举国哀悼。在京禁屠宰四十九日, 祭祀百日, 禁嫁娶庆寿,丝竹行乐等事。除去文武大臣,百姓也当身穿素服, 为大行皇后守孝三月。 先皇后出身书香世家,端庄沉稳, 贤良淑德, 从不争宠媚上, 也不会像沈太后一般对母家另眼相待。对结发妻子,宋衍澈虽谈不上喜欢, 也多有敬重。得知皇后薨逝后,宋衍澈只沉默了片刻,道:“皇后的丧仪,让端亲王和礼部一同去办罢。” 徐府里, 管家正指示下人在房梁上挂上白布,谢氏身穿素服走过,担忧道:“事情真是一桩接着一桩,先前是张氏, 现在是大行皇后, 府里的白布这几月一直都挂着,安宁的婚事, 也不得不往后推了。” 昭华安慰她:“如今我们少爷在前朝很是得用,三小姐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 夫人还怕没有好人家上门来提亲?” 谢氏点了点头,“但愿如此——少爷可回来了?” “还没呢,最近兵部事多,杏浓说少爷每日都在子时后才回。” 谢氏上回见到儿子还是三天前的事。徐西陆公务繁忙,日日早出晚归,人也瘦了一圈。思及此,谢氏叮嘱道:“你让厨房里每日晚上都炖些燕窝参汤,放在火上煨着,等少爷回来让他喝点。” 北凉王此次挥兵南下,和以前的小骚小扰不同,似乎抱着必胜的决心,势如破竹,一连攻下了北境的数座城池。一连几日的早朝,端亲王都在同众臣商量此事。 武官向来都是一腔热血,巴不得立刻能上战场杀个痛快,镇远将军几次上奏,主动请缨北上;而新任户部尚书姚敏等文官则认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入秋之后,便是冬日,此时北境早已是一片冰天雪地,更遑论是更北的北凉。过往每年的这个时候,北凉的军队都会来我朝边境骚扰一番,抢夺过冬的棉衣和粮食,今年阵仗虽大了些,本质不会变,不至于让我朝如此大动干戈。”姚敏道,“更何况,大行皇后薨逝,为其丧仪已经耗费了不少银两,若真的要战,劳民不说,只怕国库的银子耗不起啊……” 余戎北不服道:“难不成,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北境的老百姓受北蛮欺辱,什么都不做?” 姚敏不急不慢道:“方才也说了,北凉所图不过吃穿,只要我们愿意施舍一些,北凉王定会主动来议和。” 徐西陆暗道,户部尚书心疼银子,这是好事,可有些银子,是如何都不能省的。与其把银子送给北凉,还不如用在北伐上呢。他定了定神,正准备开始他数月来在早朝上的第一次发言,就看站在前头的谢青苏走了出来。他先对宋衍卿行了一礼,对姚敏道:“姚大人今年想要破财消灾,明年呢,后年呢?”他眼神凌冽冷酷,偏偏又面如冠玉,整个人好似一把玉做的利刃,“北凉人在我朝奸细众多,此刻怕已知道了圣上抱恙,先皇后薨逝的消息恐怕早已被他们知晓。” 徐西陆出声道:“北凉挑这个时候挥兵南下,恐怕不只是想□□掳掠那么简单。” 谢青苏看了徐西陆一眼,对他点了点头。 宋衍卿身着孝服,背对着群臣,负手而立,他听着众臣你一言我一句,都无甚反应。唯独徐西陆发声后,微微一动,道:“姚大人。” 姚敏走出列,“臣在。” “银子的事,你去办罢。” 姚敏一阵错愕,“王爷?” 宋衍卿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本王相信,你会有办法的。” 姚敏不敢违命,只好道:“微臣遵旨。” 宋衍卿决意北伐,兵部比先前更加忙了。徐西陆身在兵部侍郎,主管粮草兵器诸事,一心扑在军务上,以前好歹能回府睡一觉,现在别说是睡觉,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兵部的两个侍郎和尚书一直待在勤政殿,和镇远将军,督军校尉等人一同商议北伐之事。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徐西陆先核对了此次北伐所需粮草的数量,又初步定下了运送粮草的路线。 朱内官领着几个太监走了进来,笑道:“几位大人辛苦了,王爷命老奴送点吃食来,给大人们垫垫肚子。” 兵部尚书忙道:“多谢王爷。” 肚子早就在咕咕抗议的余戎北感动道:“小王爷居然还惦记着我们。” 此时离他们上次吃东西已经过去了五六个时辰,由于尚在先皇后的孝期中,太监送来的都是些素菜和担心,但对于早就饥肠辘辘的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山珍海味。 小太监拿出来一一放好,众人放下手上的公务,陆陆续续地围了过来,只有徐西陆还坐在案前,对着北境的地图若有所思。朱内官走上前,问他:“小徐大人怎么不吃?” 徐西陆笑笑,“我不饿。”他已经饿过头了,反而没为什么胃口。 “不饿也要用点呀,”朱内官好心劝道,“不然身子饿坏了。”端亲王还不要心疼死。 “那我待会再用罢。”徐西陆说完,目光又回到了地图上,朱内官叹了口气,不再多说。 勤政殿的主殿内,宋衍卿听完朱内官的汇报,眉头锁得死紧,“他不吃?他怎么能不吃呢?”这几日在早朝见到他,他瘦得下巴都尖了,腰好像也细了不少,看着着实让人心疼。 朱内官如实禀告:“小徐大人说,等待会再吃。” 宋衍卿挥挥手,“那你去盯着他,他什么时候吃了来告诉本王。” 偏殿内的大臣用了点东西,恢复了一些精力,继续干活。现下北境多地都被大雪封了路,粮草的运送路线还要将这个考虑上去。徐西陆直接把辛苦一天的劳动成果揉成一团扔了,“那重新来罢。” 而在主殿内的宋衍卿,则有些心不在焉了,每隔半个时辰,他就要把朱内官找来,问徐西陆有没有吃过东西。到后来,朱内官都有些无奈了,“王爷,余将军他们正在议事,老奴瞧着,小徐大人恐怕一时半儿没功夫吃了。” 宋衍卿被徐西陆气得没办法。说话间,御膳房也送来了他今日的晚膳,五菜一汤,还有几样小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