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山淡淡扫了儿子一眼,并未被阻住话头,继续道: “你太爷爷一生有三大恨,一恨你曾太爷爷病床无孝子,二恨你太奶奶至死未还乡,这前两条,我做儿子你们做孙子曾孙子的都已无能为力——”周振山轻轻摇首,一声叹息。 周氏父子双双跪了下去: “儿子无用。” “孙子无能。” 周振山的声音暮鼓晨钟一般沉缓而起:“这第三恨,便是金岛群英魂不归呐!” 周晏城心间一震。 他的太爷爷当年领兵攻打金岛,功败垂成,无数英烈殉国孤岛,至今尸骨都未送回华夏。 打金岛不难,难的是同支持金岛与华夏对抗的西洲各国对峙。 说白了,当今世界,金元是杀伤力远胜于导.弹核.武的武器。 周振山转身:“都跪着干嘛,起来。” 周晏城先伸手扶了他老爸,自己再站起来。 “知道今天把你叫过来做什么吗?”周振山捧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在儿子和孙子身边踱着步子。 “知道。”周晏城低声回答,“爷爷安心就好,没有十足把握的事,孙子不敢造次。” “凡事有十足把握才去做,那这世间就没什么事能做成了。”周振山一双矍铄异常的眼睛定定看着周晏城,“既然已有十足把握,那万万不可失手了。” “是。”周晏城颔首,眸中精光闪了闪,“不过爷爷,若是孙子做成了,爷爷要怎么奖赏我?” “哼!”周振山哼笑,“你不是看中我这‘武夷之王’了么?” 周晏城笑道:“爷爷当年领兵,难道不知道赏不当功是兵家大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嗯哼!”周光瓒出声警告儿子不要蹬鼻子上脸。 “你想要什么?”周振山饶有趣味地问,有什么是这个孙子还弄不到手的东西? “我想要爷爷给我一张空白圣旨,什么时候我有需要了,爷爷必须无条件答应我一件事。”周晏城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笑,掌心里却沁出了汗,他连番绸缪,纵有野心和大义,然而促使他立下决心成就此等霸业的源头却是为了这周氏族长的一个承诺。 “胡闹!”周光瓒板起脸。 “你这猢狲!”周振山笑骂,“这要求我不能答应,赶明儿你想把京都的天捅个窟窿出来,我也得依着你?” “那哪能呢!我让爷爷答应的事,只会与我自己息息相关,绝不涉及到家国道义!”周晏城举起手掌信誓旦旦。 周振山深思地看着这个孙子。 百年世家从风雨飘摇中走来,到了周晏城这一代只得了这么一个男苗,全家族都在努力把担子往他身上过渡,他也的确不负众望。 穷尽三代人心血培养出的菁英孩子,外人赞他天赋绝伦,也叹他性情乖戾,然而只有周家人知道,这孩子是完全按照家族利益长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他必须兼具手段与才能,摒弃慈义与同理心,大恶不为小善不存,视家族利益高于一切,生在这样家庭的孩子自小得到的比别人多,失去的也多。 他还是个同性恋,连正常人的人伦情理都不具备,周振山对这唯一的孙儿,不是不心疼,不是不歉疚的。 刚得知周晏城的计划,便是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的首长也不由失态变色,没人敢想周晏城打的是这样的主意,等到他和周光瓒想阻止,周晏城人已经到了东洲。 周光瓒连下敕令不许他胡闹,然而周晏城却坚持“将在外君命不授”,他铁了心要先斩后奏,而且羽翼已丰,周振山竟拿这个猖狂得无法无天的孙子无可奈何。 周振山沉吟半晌:“便是论功行赏,也得你胜利班师再说!” 周晏城几乎是雀跃地蹦着离开了书房,周光瓒担忧道:“父亲,狙击西洲货币这件事,是否应该跟首脑府再商量——” 周振山抬手示意儿子收声,老人矍铄的目光复杂,当中闪过万千情绪,最后只沉声叹道:“这孩子天生枭雄,野心勃勃至此,成则是周家之幸,华夏之幸,不成则己身囹圄,背负千古骂名。木已成舟,箭在弦上,唯有拼尽人事。光瓒啊,我一生三子二女,竟唯有这个孙子,像足了我,便是他将天地捅了窟窿出来,也是我老周家的铮铮好男儿!” ———— 白雪皑皑的十里长街,汽车缓慢行驶着。 周晏城再一次催促老秦:“再开快点!” 老秦苦着脸:“老板,这么大的雪,开快不安全啊!” “马上十二点了,这新年第一天,我必须要见到沿沿!” “安全第一——” “少废话!” 汽车油门轰然作响,载着周晏城一颗长了翅膀的心,向着医院飞驰而去。 何沿正和沈群在医院楼下堆雪人。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何沿和沈群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站在住院部的楼下,路灯映照着他们的身影,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两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快乐的笑容。 雪地靴踩在新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沈群最喜欢这种声音,来回踩踏了好几遍,直到何沿笑骂:“你这大猪蹄子还有没有点公德心了?好好的雪赏心悦目的,全被你糟蹋了!” 沈群哈哈笑,团起了两个大雪团,喊道:“小沿,你团两个脑袋,其他的都交给我!” 何沿便团了两个小雪球,抱着其中一个站在沈群旁边,等着把小雪球堆到大雪球的上方去。 周晏城就是这个时候下了车。 雪白的天地像是炫目的白光飞快流转,晃花了周晏城的眼,比白光更刺目的,是何沿对着沈群笑得如同春暖花开。 “小沿,你去采几个苍耳来,最好再找几个胡萝卜!” “我去哪里找胡萝卜?!”何沿一边往远处跑一边吼着问。 “没有胡萝卜那就找树枝!”沈群大吼,“别跑摔着——” “你以为我是你啊——”何沿的声音远远传来。 周晏城不知道为什么,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忽然仓皇地转身,拉开车门又坐了进去,或者说,躲了进去。 老秦无奈地叹息一声。 周晏城透过窗玻璃贪婪地看着何沿飞奔回来,怀里抱着一摞枯树枝,他把苍耳黏在自己衣服上,沈群一颗颗给他摘下来,两人把苍耳粘在雪人上做眼睛,用树枝做鼻子,最后解下各自的围巾给雪人围好。 两个又白又胖的雪人亲密依偎,何沿和沈群各自叉腰看着,笑得无比开怀。 周晏城努力在记忆中搜索着,何沿在他身边有这样开心的时刻吗?有这样放纵地笑过吗? 他不是怕了沈群,他只是想让何沿的笑容保持得久一些,他知道自己一旦出现,只会和沈群形成掎角之势,最后疲惫无奈的只会是何沿。 能让何沿多开心一刻,总归是好的。第92章 “小沿, 你冷不冷?我们上去吧!” 沈群抓着何沿的手, 小心地给他揉按着,玩过雪之后必须要适当活动手指, 以免影响血液循环。 周晏城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 一把拉开了他们两个。 但是沈群和周晏城都没有炸毛,该打的架都打过,谁先找茬只会惹何沿生气, 他们彼此冷冷对视了一眼,同时又把目光落到何沿身上。 其实周晏城和沈群的伤除了还有些青淤, 基本都好透了, 但是他们谁也不肯出院,毕竟在病房里躺着, 何沿就得管着他们一日三餐, 还不时得去探望着。 他们三个在取得一种微妙的平衡, 沈群和周晏城都战战兢兢,谁也不敢去打破。 “伤都好了?看你精神不错,都能外出了。”何沿上下扫了周晏城一眼, 脸上依然带着淡笑。 周晏城一看到何沿笑, 心情蓦然阴转晴,不过他还是蹙着眉做出一副哪儿哪儿都疼的衰样:“还好,只是今天节日, 不得不回家一趟, 沿沿,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你跟我去看看吧?” 沈群鼻息里喷着火,却只能忍耐着。 何沿歪了歪头,示意沈群先上楼去,沈群不甘不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周晏城的心雀跃地砰砰跳,他觉得今天的自己实在是好运极了,他从爷爷那里拿来了一张空白圣旨,为以后和何沿光明正大地在一起铺上最至关重要的一块砖石,沿沿又第一次在他和沈群之间选择了自己。
周晏城欢喜得连声音都抖:“东、东西在车里,你、你跟我来……” 何沿把手插进羽绒服兜里,跟着周晏城走到了车边,周晏城打开后车厢,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锦盒,他打开盒盖,里面的东西在路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古朴沉实,何沿倒抽一口冷气。 那是一对青花瓷碗,造型规整,在晕黄的灯光下依然看出釉色流转如青天碧水,周晏城出手绝对不是赝品,可要是真品……何沿手心里全是汗,看着周晏城大喇喇一臂托着锦盒,一手随意拿起一只碗,何沿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北宋汝窑官瓷天青釉碗,原本我只找到了一个,可巧最近有人拍卖,送礼成双,我就搞了过来,想在你生日那天给你的,一直耽误到今天,沿沿,新年快乐!”周晏城笑看着他,把盒子往何沿面前递了递。 何沿咽了咽口水,连发出声音都有些艰难:“你怎么想到……送我这个……东西……” 周晏城的身躯僵硬起来,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在何沿死后,周晏城开了何沿的电脑,打开他的日记文件夹,里面有一篇日志提到:
——今天去了博物馆,看到了传说中的“雨过天晴云破处”的汝窑瓷,如果说这个世上有什么东西是我见之便念兹在兹,万般遗憾不能拥有也永不可能拥有的,大概唯有这稀世之宝,它实在太美了,只要看着它,仿佛都能感受到碧海晴空,人间辽阔…… “为什么送我这个?”何沿又问了一遍。 周晏城嗫嚅着:“啊,因为这个……这个贵啊……” 周晏城恨不得咬住自己舌头,这个理由真特么的市侩,充满了铜臭味。 何沿无语,一对碗的价格超过一架私人飞机,可不贵么。 “你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怀璧其罪’么?”何沿叹了一口气,“你把这个送给我,我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么?” 周晏城蓦然变色。 何沿的生命安全,是周晏城的逆鳞,旁人半点触碰不得,连何沿自己这样轻描淡写地说起,都让周晏城痛不可遏。 周晏城的手臂在剧烈颤抖,何沿下意识往前一步托住锦盒,生怕他手一松,这对稀世奇珍就摔在地上,那他们两个简直就是千古罪人了。 “你……你手拿稳点……”何沿忍不住提醒。 “你若不要,那就摔了算了。”周晏城泄气道。 何沿关上盒盖:“你先收着吧,这样的东西,不属于一人一户,这是全华夏人的瑰宝,不要说这样负气的话。” 周晏城愣愣地站着,一腔喜悦又被浇了个透心凉。 但是他很快深吸了口气,又迅速振奋起来,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个椭圆形的小铁盒来:“我这还有个好东西——” 何沿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 周晏城喜滋滋地继续献宝,打开铁盒上的小盖子,在何沿鼻端晃了一晃,何沿立时眼前一亮:“这是——” “这可是我爷爷那才有的,真正的九龙窠大红袍,我好不容易才跟他讨来了这么一点点,你喜欢吗?” 何沿专注地看着周晏城。 周晏城扬起的嘴角一点一点地垂下来:“你、你又、又不喜欢啊?” 何沿忽然笑了笑,伸手接过了那小铁盒:“不,很喜欢,谢谢,”何沿道,“很少有人知道我喜欢茶。” 他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你怎么想到送我这个?一般这些都是送给老年人的。” 周晏城又结巴了:“因、因为……它贵啊……” 何沿把小铁盒在手里上上下下地抛着:“真正的大红袍有市无价,能喝到的人不用买,有再多钱的人也买不着,哪里来的贵?” 周晏城手心攥紧,心里暗道糟糕,没有人会想到给一个二十啷当岁的年轻人送极品茶叶,就像也不会有人把汝窑瓷碗当生日礼物随便送出去,他只想着讨何沿欢心,却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全无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