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陆汀点头答应,站在操作台前调整落地角度:“其实是偷不成的,我这个安保系统一般人破解不了,除非,”他转脸冲邓莫迟笑,“除非你来偷。” “人外有人。” “别谦虚。” “偷不到他们就会毁掉它,”邓莫迟背上刀,老老实实地戴上了面罩,“比如砸坏引擎,或者直接烧。” 随着一声可以忽略的触地响动,“Aldebaran-b”不偏不倚地落在安全屋门前,要进屋只需走上几步。不得不说陆汀的驾驶技术的确过硬,“那我就得逮捕他们了,”他这样说,也开始佩戴面罩,却是有些紧张的模样,“三十米内怎么保证安全啊。” “做一个红外线网,埋几圈并联雷管,光路在形状上避免死角就能防止靠近,”邓莫迟耐心地解释,“炸药定期补充,足够应付一般情况了。” 那也就是说经常有人被炸吗,陆汀心想,但在第四区设置热敏爆破装置,确实也没触犯任何法律条文,同时出于私心,陆汀把这归于一种合理自卫。他又问:“只有一个出口?” “只有一个出口。动态的。”邓莫迟跳下舱门。 陆汀紧跟其后,把飞船锁好,手环显示室外γ射线的平均照射量已经达到380毫希/年,接近联邦规定的照射上限。这仅仅是抵达了距核爆弹坑二百公里以外的地域。 两人倒是没急着从炸药圈里出去,而是踩过满地浮土,进入那间灰扑扑的安全屋。这屋子从外看就是个不起眼的水泥墩子,陆汀踏进去才发觉别有洞天。当然不是环境有多舒适、装潢有多精美,并无隔断的一整间大屋,更像是一间厂房,机床、平衡机、大梁校正仪……各种设备破旧且齐全,黯淡日光从天花板下方的扁形窗户漏出,机油味和铁锈气混合在一起,把昏暗衬得更暗。 夜视目镜仍旧效果欠佳,好在邓莫迟拉开了顶灯,陆汀的眼睛这才稍微舒服一点。他看什么都新奇,试探着走近那些设备挨个地瞅,背着手以防不过脑子去碰,又去瞧房间另一边堆放一地的东西。它们看起来就是破铜烂铁,却被摆得整齐,应该是捡回来还没卖出去。 邓莫迟默许了他的参观,兀自从抽屉中翻出自己的分指手套,防辐射材料内胆粗糙,他就像伤口不会疼似的麻利戴上,“不要用皮肤接触任何东西,”他又提醒道,“包括家具。” “可是你刚才就碰了,门把手和抽屉。” “你应该知道,第二代人造人的基因序列都针对三种射线做了改编,也就是我的父母,饮用经过核污染的水、伤口在α射线中暴露、接受照射后产下胎儿,这些实验都在他们那一代身上做过,大多数实验体通过了测试,所以改编效果很理想,”邓莫迟把一双铅制鞋垫丢给陆汀,这东西是外用的,可以固定在靴子底部,某种程度上隔离部分土壤的辐射,“这种基因遗传到了我的身上。” 陆汀听得心惊,那些实验,怎么看都不该发生在人身上,哪怕被冠以“人造”二字。可事实是它们的确发生了,并且八成是在……自己父亲的支持下。 然而陆汀也明白,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邓莫迟轻描淡写地说出那番话,也只是为了做出解释。于是他低头认真踩上铅垫,调试嵌合角度。脑海中又浮起第二次见面,这人拒绝自己的面罩时就声称“辐射尘对自己影响不大”,如今看来竟是这种原因。但现在不也好好戴上了吗?既然面罩可以送,那以后更先进的手套当然也能送,某人不懂珍惜健康,那就得自己来监督这位不怕死的爱护身体。 陆汀心里又忽地轻盈起来了,“再怎样都是血肉之躯,”他说,“就算有遗传,你爸妈肯定也不希望看你暴露在杀人射线里乱跑啊。” “可能吧。”邓莫迟说。 算上刚刚的寥寥数语,这也是他首次提及父母,显然不愿意多谈。他们都是人造人?在做什么?还健在吗?事实上,陆汀一直怀疑自己爱上的是位独自养家的单亲哥哥。 “现在走吗?”他表面谨慎得体,在心里已经做好一起动手养家争当双亲嫂嫂的准备。 “走。”邓莫迟率先出门。 加上铅垫之后抬步比想象中费力一些,感觉很奇怪,不过陆汀的腿也不缺力气。他紧跟着邓莫迟走,正想把自己带来的那些杂七杂八的装备从货舱卸出来任君挑选,却被人二话不说领到安全屋后的空地。 那里停放着一辆破破烂烂的……或许可以称为车的东西。并没有驾驶座,最显眼的主体是个长方体车斗,长宽两米左右,大概一米五的深度。同样引人注目的是四条长弹簧臂,一端连接车子底盘,一端是折叠钳,各有三根机械手指。 “用它就够了。”邓莫迟道,捏着手机按了两下,这车就“滴”地一声启动,小狗似的跟在主人身后。 陆汀也连忙追上,追得更紧,他才不想被一辆车给比下去。他也是刚刚发觉,邓莫迟还在用手机这种古董玩意儿,屏住呼吸钻出红外线网也远离那块写有“请勿靠近”的标牌后,陆汀就再也压不住好奇了,大惊小怪地要来手机端详,邓莫迟还真递给了他,只是提醒,注意看路,不要落单。
那天上午进展还算顺利,两人绕着一座垃圾山走了大半圈,驳船而来的大部队才深入到这片距离河岸四十公里的地界。 陆汀了解到,每周都会有起重直升机和重型运载车的队伍来第四区倾倒垃圾,其中当然是铸造材料最为抢手,例如生铁和各类有色合金,它们多数来源于坍塌在地影响市容的大厦,以及报废的车辆和飞行器,运气好的话,还能从某些零部件中拣出少量贵金属。那把神秘长刀也终于派上了用场,并不是什么古老物件,而是把个人改装的等离子刀,刀身供气,刀柄是电源,刀刃则用来释放足够切割实心钢管的稳定电弧。 这也太geek了,符合气质。陆汀刮目相看。 同时由此看来,邓莫迟拿刀也不是为了防身。陆汀观察发觉,他似乎有一套自己的回收标准,看过那些废料,能被他捡回车斗的实属少数。然而一旦碰上什么想要的,无论它是压在钢筋下还是锈在废铁中,他都一定会把它弄出来,握着那把刀子能割能撬,可谓顺滑趁手,削铁如泥。而陆汀能做的仿佛就是帮他扶一扶要切的东西,或是把抬不动的在地上摆正,好让机械小狗把它拿起来,塞回大肚子。 除去金属之外,其次受欢迎的就是纺织品了,大量衣物分散在臭气熏天的生活垃圾中,邓莫迟解释说,它们多数来自瘟疫爆发的城镇以及特区医院。途中陆汀遇到一队年轻妇人,十多人左右,个个面黄肌瘦,戴着那种早已淘汰的初代面罩,用来装东西的竟是手推车,并且车屉子里基本空空如也,倒是车把上搭着色彩斑驳的短布,细看像是小孩的衣裳。 不会是准备带回家洗洗就给孩子穿吧…… 她们的体力和技术又足够捡什么别的东西呢?捡到了,又怎么保住?对此地层出不穷的抢劫现象,陆汀早在警校便有所耳闻,不过教练员从没说过逮捕那些人也是他们这些预备特区警察的义务。 这也多么符合此地的规则,不,不只是第四区,而是整个枯竭的星球。在生存面前,选择的前提就是优势,而没有优势的群体只能接触别人过滤掉的残羹剩饭。
“我能过去给她们送点钱吗?”陆汀斟酌措辞,他也惊于自己会说出这种话,明知道是治标不治本的提议。 邓莫迟却道:“自己想好。如果去,我在原地等你。” 陆汀看着他,黑色面罩遮住那张生动的脸,眼睛也只是两片空洞的目镜,陆汀却感觉到这一秒的对视。他倏然冷静下来。随后他望着那群妇人走远,没有上前,在心里记住了这件事。 到了中午时分,两人都是汗流浃背,虽然气温不过零上十五度,但防辐射服确实毫不透气。邓莫迟带陆汀进到一间公共安全屋里吃自带午餐,这种小房子和邓莫迟的私人据点建制类似,在第四区十分常见,隔上几千米就有一栋,提供自助租赁服务。 由于间接污染的恐怖,没有几个人敢在室外喝水吃饭,往往都会选择在这些加了铅砖的混凝土小屋里进行补给。邓莫迟吃的很简单,一根蛋白棒和两颗维生素咀嚼片而已,几口就完事了。陆汀则费了些周章,他把两份警用干粮在桌上摆好,从隔离瓶中倒出背了一上午的热水冲泡,香味很快就从厚铝箔袋口溢出,这干粮是培根粥口味的,陆汀还多加了压缩燕麦块进去,饱腹感很强,口感也还行,用了真米真肉真蔬菜,而非合成口味。 他插上吸管,递给邓莫迟一袋。 邓莫迟没有拒绝,并且很快就喝完了。陆汀嫌烫还没啜下去一半,他就已经叠好袋子丢进垃圾篓。 “还有这个。”陆汀又从包里掏出两个桃子。 毛绒绒的黄皮上带点淡红,好像少女脸颊,散出丝缕清甜香气。邓莫迟接过一个,拿在手里聚精会神地端详了一会儿,完全没了那副总也睡不醒的模样。陆汀真担心他做出带回家给弟妹吃的那种事,毕竟自己没有多带,好在担忧并未发生,陆汀喝下最后一口粥的时候,那颗桃子已经被消灭了。 水分充足,果核分离。邓莫迟从牛仔外套的内袋抽出一块手帕,默默擦拭那颗干净的桃核。 米粥,还有水果,都是他第一次吃。 “我总觉得不少植物的种子都很好看,都能当吊坠戴着了,”陆汀也啃起自己的桃子,一般他都要削皮,但这次没有,那种娇生惯养的习性他想偷偷藏起来,“这颗送你了,我自己这颗,我准备拿回家看看能不能种活。” “种树?”邓莫迟挑眉。 “我种过好多东西,家里樱桃都要熟了呢!就是桃树长大也要好几年,”陆汀一翘嘴角,酒窝就又露出一个,他看起来有些害羞,“最近我还种了花儿,有空带你参观,植物学家都快灭绝了,我算是一个业余的吧。” “嗯,很了不起。”邓莫迟认真地肯定。 陆汀低头接着啃桃,眼睫也跟着垂下,只敢盯自己的膝盖,余光瞧见那颗桃核已经被手帕包好,收回内袋里去了。 下午霾尘被吹散了些许,天上空出一个光洞,地表一派晴寂。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尾,身后跟着一辆咯吱作响的斗车,大批废铁就好像被绞碎的旧城市一般躺在熠熠日光下,安静地升温。 或许什么东西堆积得太多就能催生宏伟,包括垃圾也是,而人类在宏观景物面前的本能反应就是自省渺小,陆汀也不例外。他只能通过多动手干活来排遣那种漫无目的的淹没感,除去枪支,他只随身带了一把小小的激光匕首,到现在也学会用它在铁板上切出直线了。 有时也会闲聊,都是陆汀在问,邓莫迟来答,他们不互相看,都仔细观察四周。谈话内容涉及弹坑,涉及各家媒体口径不一的、当年核爆的当量,还有遗失在那场战役中的战机,陆汀对它从小兴趣浓厚,“Last Shadow”,这是传说中的名字,当年叛军首领的座驾,领着大批的部队就要攻上岸来。据传它装配的某些实验性技术在当今条件下都无法复原。 可它也仅限于是一支传说了,最后信号出现地点就在第四区,政府多年来却只找到一小部分存疑的零件,并未找到主体残骸,实际上也不该指望什么事物能在一场核爆中留存。邓莫迟说,最初前往第四区的风潮兴起,就是因为幸存下来的人造人们想要找到那架飞船,为英雄收殓,只不过许多年过去人们渐渐被垃圾吸引,再没有人相信它的存在罢了。 在介绍环境和解释原理方面,他从来不吝惜语言,但也仅限于此。陆汀想,这人如果是独自做这些工作,想必他也相当自适,但那种场景……总觉得十分寂寞。 随着距离的叠加、回收物的堆积,陆汀的汗越出越多。 某次拔出一根铜管塞到折叠钳里,他居然有些眼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脱掉手套倒出攒了浅浅一层的汗,傻话就那么说出了口:“我想找一只小狗,活的那种,找到就带来,”他闷闷地说,“和我们一起干活,就像以前人去山林里狩猎一样,比机械小狗好玩多了。” “机械狗?” “就是它,它虽然很大,但老是像小狗一样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