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在帮他,记挂着这件事,让他和母亲见面。 “谢谢你,姐。”陆汀道。他又在笨嘴拙舌。 “还说你不紧张,怎么啦,家庭小聚而已,”陆芷显然也在努力调整气氛,“对了,上次你那个一见钟情,有什么新进展吗?” “我找到他了,又见了好几面,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年龄,他也知道我的。”其实只有两面而已,陆汀还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们在一起干活,告别的时候,还接吻了。他说他不讨厌。”陆汀又道。 “哦——进展好快啊。” “感觉真的很好,”陆汀敲了敲腿上绛紫色的萝卜,声音也变得有些甜腻腻的,捋动萝卜根须的手法轻柔得就像那是他所提及之人的发丝,“他的性格我也很喜欢。是那种实干派,不爱说话,但是很可靠很温柔。他还特别聪明。我都特别喜欢。” “一会儿记得跟妈妈仔细说说他。”陆芷轻笑。 “我会的。”陆汀也弯起眉眼。 陆芷弄到的权限级别很高,两人一路顺利,飞行器在光秃秃的赤红色山峦间低回,很快也找到了实验室的所在。待到在会客室坐定,距离他们出发也不过两个小时。陆芷有不少老同学在这里工作,趁着午休时间,她得去和他们见见面,陆汀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等待。 他的蔬果已经在入口处交了上去,那个武装安保人员答应他,会交到母亲手里。 直等到一点出头,才有一个穿着防护服的女性工作人员敲门进来,也递给陆汀一套:“陆先生,久等了,还请您先换上这个,套在衣服外面就好。” 虽说要把自己的红衬衫遮住,但陆汀哪有空去不愿意,他迅速收拾利索,戴上口罩跟在工作人员后面走出房间。这是生化防护服,路上遇到的人,有七成都穿着,为什么呢,陆汀下意识不肯去细想。一路又是上楼又是开安全门,弯弯绕绕,随处可见“禁止通行”的字样,不过警察的职业本能让陆汀较为明晰地记住了路线。
最后他们在一个僻静的房间外面停住,门是关着的,走廊放着一把椅子,正对着墙面。 “请坐。”工作人员道。 “我不进去吗?”陆汀问。 “抱歉,志愿者在项目期间不能和外界有任何当面接触,这是死线,”工作人员解释,“聊天是可以的,她就在墙里,您的对面。” “……”陆汀狐疑地看着那面白墙。冷色光照在上面,有些刺眼。 “通话喇叭给您打开了,马上就能接通,会面期间不会有人来打扰,时间是二十分钟。”工作人员在怀里的记录表上添了几笔,兀自走了。 之后陆汀把椅子拖近墙壁,敲敲墙面。是混凝土墙,应该还加厚了。他坐下去,安静了几十秒。 “Lulu,是你吗?”女声真的传了过来,从天花板一角——摄像头边的那个喇叭。是沙哑的。 陆汀攥住手腕:“妈?” “小芷真的带你来了,”母亲似乎是笑了,“对不起啊,妈妈不能面对面看看你。” “没事,我把您照片调出来了。”陆汀打开手环,把常年存在收藏夹的那张相片投影在白墙上面,是他母亲在警局登记的证件照,他自己从平克的系统上下载的,她穿着工作服露出年轻的微笑,看着他。 快十五年了。 “我也没忘了您的样子。”他又道,“您过得还好吗?” “还不错,一直在做一件我认为伟大的事,”母亲顿了顿,又笑了,“妈也想看看你呢,长到多高啦?十八岁,是不是一脸青春痘啊。” “一米七五,我没有起痘,”陆汀还在深呼吸,他知道母亲不会再透露什么了,就如同他每次有所好奇时,身边每个守口如瓶的人,“姐姐说,我长成了个大帅哥。” “跑去当警察了。” “不想枉费我的枪法嘛,”陆汀自嘲道,垂下眼睫,他终于从这女声中尝出一点亲切,让他心中平静了不少,“就是没人敢收我。” “我听小芷说了。和你爸爸好好谈谈。” “嗯。”陆汀闭上嘴。 “一个人在悬浮艇上住,还习惯吗?” “挺好的,我种了好多植物,”陆汀兴致勃勃地说起他的伙伴,“可争气了,活了好多,我还带了点东西给您,有萝卜、紫甘蓝,还有樱桃,虽然不太甜……他们说会交给您的。” “太棒了,妈一定认真吃,”母亲柔声道,“有没有养什么小动物陪你?” “没有,我不觉得孤单啊,每天事儿可多了,您就别担心了,”陆汀看着投影中的眼睛,不得不说,自己的那双和它们很像,“但我最近想养一条小狗,以前我认识的警犬都可灵可懂事了,现在陪我喜欢的人工作,感觉有一条也会更好。” “哇,我儿子有喜欢的人了。” “就是想跟您说他呢。”陆汀低头,抠起袖口。 “那就说说看呀。”母亲像是能看到他的羞涩。 “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他了,是个瘦瘦的高个子,那种很古典很明艳的五官,”陆汀掰起自己的手指头,“他是一对双胞胎的哥哥,只比我大四岁,好像就在一个人养家了,很不容易,所以我想和他一起干活,我们配合得很默契。其实他还是个特别厉害的黑客,有那种头脑和技术完全不用靠体力吃饭啊,肯定是没找到致富路,等发情期过去我就去找他,和他聊聊这个事,因为他肯定不是愿意收我钱的那种人。” “是个Alpha?” “嗯,”陆汀不自觉笑了,“其实都无所谓。对了,他的信息素是铁锈,特别酷对吧?” “你呢?” “水,他说我是水。” 母亲沉默了几秒:“Lu,保护好自己,我和你爸……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 “我明白,但是您真的不用操心,”陆汀握着手环,做出极其细小的晃动,墙上的母亲就好像在听着他讲话,时不时动一下,“他是个很好的人,上次我在他面前发情了,他什么事都没有做,只是保护了我。他现在也不喜欢我,但是也不讨厌我追他,我会追上的。” “妈妈只希望你不要受伤。” “没受伤,”陆汀声音轻飘飘的,缓慢地说,每个字都咬得很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较劲,“108个小时之前,我还亲了他一口。妈,你要对我有信心,认识他以后,我每天都过得很有精神。以前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又有什么是必须去做的。” 剩下的时间不到十分钟了,后来两人之间的话没有变得更密集,生疏还是存在的,离别的时刻肉眼可见地靠近,每句话说起来,似乎也越发地缺少力度。 陆汀觉得母亲全程实际上只说了一件事,那就是你要过得开心,要照顾好自己。 他也只说了一件事,我很开心,我在照顾自己,您也要和我一样。 最后母亲好像哭了,工作人员站在陆汀的椅子后面,关掉通话喇叭的前一秒,陆汀好像听到了哽咽。 他没有哭。 陆芷就在会客室等他,门一推开,陆汀看到关切的神情,也听到关切的话。她身上的丁香香气淡了些,混上了几种杂味,应该来自刚刚见面的老同学们。 时间原来只过去了二十分钟,陆汀忽然又觉得不真实了。 忆起母亲的味道,茉莉,在童年最初陪着他、养育他的味道。被墙严密地阻隔住了。现在她是什么样子,有没有皱纹、白发,有没有变得瘦弱,他也看不到。不见面是死线,那到底是什么项目? 他刚才又真的算是和母亲会面了吗? 这种不真实感一直延续到陆汀回到毕宿五,延续到他给每一块地都换好了土。他不断地回想着下午短暂的交谈,还有另一句话,邓莫迟说更值得关注的是真实。 可是又如何确认真实,相信真实呢? 想到最后他都快掉进这个辩证怪圈了。 十点半,陆汀洗干净自己躺回床上,和Lucy聊了几句,意识到找AI聊天似乎也是种相当虚幻的行为,虽然不打扰他人,但很容易困惑自身。 于是他喝了几口牛奶,打起精神翻开聊天界面,找到排在首位的特殊联系人。 指尖先于头脑一步选择了语音通话,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邓莫迟几乎瞬间接通。 “你好。”他说。 “……你好,”陆汀还有点不适应,“老大你在干吗?” “躺着。” “啊,我也在躺着,你要睡了吗?” “我在看书。” 看书?多复古的一项活动。陆汀连本纸质书籍都没有,却听到细小的纸页翻动的声响。他明白邓莫迟正在翻动着一本书,用手机,和他通话。 好像世纪之初电影的场景。 “你的事情处理完了吗?” “嗯。” “那我明天可以去找你了?发情期,我已经好了。” “老地方见。” “好,我给你带早餐!明天我们吃梨子,”陆汀的语调轻快了些许,“我今天去见我妈了。都十几年没有看到她了,今天也不能算是见吧,就隔着墙,说了二十分钟。” 邓莫迟的呼吸声表示,他还在听。 陆汀接着谈起今天的经历,还有一些之前的,包括他的家庭和童年。逻辑是比较破碎的,但他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不产生太大波动,反映到语气上。邓莫迟就一直安静,翻书的声音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就在陆汀怀疑这人已经被自己的碎碎念催眠时,Lucy忽然提示,通讯系统收到一个未知文件,占地不小,问他是否接收。 文件名:M83。 陆汀当然选了接收。是他不了解的文件类型,一接收就自动打开了,全息投影在空中,是个漩涡星系的模样,总体是瑰丽的玫瑰色和白金色,还有着暗黑尘埃带和蓝色星团镶嵌的壮丽旋臂。但有些角度看来,不太完整。 “M83星系。”陆汀喃喃道,“红宝石星系。这是你做的?” “你放大看看。”邓莫迟说。 陆汀照做,就着一个点放大了几亿倍,这才发觉那些发光的点全部由尺寸不同的字符组成,大的组成超新星和射线,小的就是尘埃,组成星云。 它们竟还有各自的轨道,正在按部就班地运动着。 “我把写过的错代码都输进这个程序,动态排布,”邓莫迟解释道,“等这个星系完整,我的技术和硬件也许可以支持我做成想做的事。” “太厉害了吧……”陆汀激动得又开始说傻话,一瞬不瞬地看着这团悬在他卧室的天体,“老大你知道吗,M83不仅是个星系,还是个世纪初的电子乐队,当时那个国家叫法国,我特别喜欢他们的歌。” 听对面不语,他又小声地问:“你把它发给我,给我看,我可以理解成送给我了吗?或者借给我?” “我觉得你心情不好,思维很混乱,”邓莫迟直言,“我在混乱的时候,喜欢看它。” 第12章 陆汀把这团未完成的M83星系存入了毕宿五的主机硬盘,投影在他的收藏室里,让它每时每刻都点亮。这间屋子素来被用于放置他最喜欢的东西,比如一匹黑马的等身模型,一只猫头鹰的骨架,一些压碎的没法复原的黑胶唱片,还有他的柚木吉他。 然后他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邓莫迟果然站在上次的码头,冷眼环顾,衣着平平无奇,那股心不在焉的疏远劲儿却还是让他与人群鲜明地分隔开来。陆汀如上次那般扒在舱门口,伸出手来稳稳一握,把邓莫迟接上自己的飞船。 他注意到,这人脸上的伤都痊愈了,手上也是,连点伤疤都没留。 有些不可思议,难道遗传的基因也对愈合能力做了改编?但这终归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