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自告奋勇,领着两个小的跑到街对面看鸵鸟去了。不只是鸵鸟,那种有着巨大眼珠的长脖子大毛团,宠物店里还有猫狗鼠兔、鱼龟蟾蜍,各自待在各自的恒温盒里,窸窸窣窣地呼吸着,大大小小的眼睛看向外面,谨慎地扫视着围观它们的人。就是没有能飞的鸟类,哪怕一只,放射尘对它们的影响尤其大,世界上最后一群麻雀已经在四年前灭绝了。 陆汀琢磨了一下,灵光一闪,他看上一只小白狗,品种是拉布拉多,叫店员把它牵出来,“喜欢吗?这种狗可乖了,一点也不凶,但能当警犬,长大了它就保护你们。”他半蹲下去,摸摸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小狗哈哧哈哧地舔他的手,和他在警校认识的那几只老朋友一样。 孩子们先是怯怯的,像是在看什么外星生物,但架不住好奇,双双伸手轻触,被湿漉漉的鼻头蹭上几秒,他们就放开胆子摸起那光滑的皮毛,让小狗把爪子放在膝头,和它拥抱。陆汀去到前台迅速付了款,填好地址要宠物店把相关用品送到邓莫迟家里,统共九万多块,比他印象中的物价还要便宜一点。 狗待会儿直接牵走就好了,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回到原先的位置。孩子们还在跟小狗亲亲热热地玩,陆汀抬起眼,张望一遭,才发觉透过宠物店的玻璃,能看到对面的餐厅,今晚霾尘不大,视野清清楚楚,桌边留的那两人还是面对面坐着,邓莫迟叼着根细杆,仔细一看,竟是根烟。 而何振声则起身,手臂越过桌面,打出一簇火苗,给他点。 陆汀确信自己看到了橙红火光。所以说那是真正的烟,烟草卷的、纸张包的,而非电子替代品。这种烟价值不菲。 这也是陆汀第一次看到邓莫迟抽烟。 只是一个侧脸,可以看出邓莫迟仍旧缺乏表情,但话说得不少。他们大概是在争论什么,邓莫迟似乎越发烦躁了,时不时掸掸烟杆,何振声则***臂,惬意地搭在长椅靠背上,也叼着自己那根烟,只是笑。 也不知争论结果如何,他们很快就陷入沉默,一根烟也抽完了,何振声摆弄起餐具,邓莫迟抬头望天花板,没有人向这边转头,陆汀发呆般的盯视最终是被衣角的扯动打断的,R180仰脸对他说:“陆哥哥,你叫我哥也来看看吧,他也没有见过小狗呢。” “啊,好啊。”陆汀笑了一下,他恍惚着竟忘了还能用手环联系,让孩子们在店里等,自己跑回餐厅,把小狗的事告诉了邓莫迟。 何振声起哄,说他财大气粗,邓莫迟缓缓眨了两下眼睛,看向街道对面的弟妹。他起身,就要去了,陆汀则指了指扁缸里的两颗烟蒂:“这东西好抽吗?” “好抽得很,心烦意乱来上一根,那就是气儿也顺了脑子也灵光了,”何振声掏出烟盒,抖了一根在陆汀手心,“尝尝?”他见陆汀两指把烟夹起,就晃晃打火机,要给他点。 “我自己来。”陆汀的目光扫过邓莫迟,他知道那人在看着自己,心里莫名就有些慌,叼住烟杆——他几乎是咬着,小心点燃烟尾,他把打火机放回桌面,深吸了一口。 立刻呛得直咳嗽。 “怎么是咸的,”他皱眉端详这根小棒,“我舌头疼。” “那也别浪费啊,哎哎都快灭了!”何振声吆喝。 邓莫迟已经穿好外套,经过陆汀身边,直接从他手里拿过那根不受宠的香烟,叼在嘴里,兀自走了。 陆汀僵着脖子看过去,他推门而出,走在艳色路灯下,一片白烟袅袅。 “看呆啦?”何振声敲敲桌面,“别挡道,待会儿羊要从你那儿上来。”
陆汀坐回自己的位置,神情还是很不自然,挽起衬衫袖子,往炉腔里添了两块炭。 “抽烟会上瘾?”他问。 “我有瘾,邓莫迟没有,”何振声耸耸肩膀,“他就是那种人,给他就抽了,坚决不浪费,不给,人家也没需求。” “……上瘾不好。”陆汀本想说那你就别成天带坏人家,但又觉得不太合适。 “对了,盯那么半天,想知道刚才你家小邓跟我吵吵什么吗?”何振声倒是心如明镜,开门见山。 “没和你吵,”陆汀立刻道,“他就不和人吵架。” “也许,反正他有点跟我着急了。唉,你说得也对,我真没想到那家伙还能急,”何振声抿了口咸奶茶,“我就直说了吧,他觉得我要杀你。” 陆汀下意识握住腰后的枪杆,直视着何振声:“你杀不了我。” “哈哈,对,对,确实打不过,”何振声点头,“但我确实想过你死,因为——” 陆汀道:“我爸?” 何振声放下茶杯:“你比我想象中懂点事。” “我是懂了,”陆汀也很惊讶,自己这会儿脑子能转得这么快,“他说你危险,原来是对我来说危险,我家几个人,都是你的仇人。” 何振声认真点头,又了然地笑:“很不凑巧,我跟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聪明人之一是朋友,又很不凑巧,他跟你对上了眼。对你我一直有点怀疑,今天证明了,怀疑都是真的。” “那怎么办,”陆汀桌下坐得紧绷,脸上却笑得松软,“还杀我吗?” “要杀我还会说?就算了吧,你也是无辜,虽然和我没什么关系。为了别人家小孩直接把敏感身份亮出来,我也没见过这种蠢蛋,果然是一直待在天上的小羊羔,就跟它一样啊。”一整只小羊被两个店员扛了上来,烤得七成熟的半成品,摆在炭炉上,何振声看着那冒油的刀口,“陆警官,你知道吗?”他蓦地抬起眼,“我刚才要是不答应跟你和平共处,小邓就得把我弄晕过去了,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当然也不记得你金光闪闪的家纹。” 那会让他头很疼,陆汀想。 “干一杯吧,以后我就当你不是陆家人了,我欠小邓一条命,现在也算是不欠了,”何振声举起茶杯,“来,敬这**子。” “敬你。”陆汀举杯,咸口奶茶一饮而尽。 “嘿,说我是**子?那我也敬你。”何振声的眯眯眼实在没个正行。 陆汀不知道这人对邓莫迟的了解程度,嘴里又有几句实话,他当然不会因为一次碰杯就放下戒备,也不想再交出什么信息,于是最后笑了一下,低头折腾起手环,摆明了不想再交流。 他给邓莫迟发消息,说肉上来啦快回来吧,又扭过头,他才看见宠物店那边,邓莫迟在窗前,正对着自己,身后是弟妹和小狗。 目光一对上,那人就转身招呼弟妹了,孩子们和小狗都是兴高采烈,仿佛完全忘记了先前的不快,绕在他身边,一起从门口的明亮中钻了出来。 在此之前,那束目光可能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是肯定。陆汀就是知道。 由于宠物不能入内,小狗被栓在餐厅入口处,两个小孩轮流跑出去看,生怕它被人牵走,那顿饭吃得并不安生,再加上烤全羊这种东西吃起来非常费劲,餐后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又是何振声负责送小孩,陆汀坐在邓莫迟的后座,用力抱着他。 淡淡的烟草味,还有铁锈,很好闻。 两人独处的时间明明有很多,但只是断掉的这么几个小时,陆汀就觉得很漫长。 “我今天是不是太冲动了,对不起啊。”他开口说。 “戒指收好了吗?”邓莫迟嗓子有点哑。 “嗯,我戴回耳朵上了,”陆汀拿额头蹭蹭他的肩扣,“老大,我让何振声知道我是谁,给你惹麻烦了吧。” “他早晚会知道。” “那你恨我爸爸吗?你想让他死吗?” 邓莫迟不说话。 陆汀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反正也有好事,以后不会有人来找弟弟妹妹的事儿了,他们还能接着上学。” “其他事也会有很多,我不会一直养他们,”邓莫迟说,“还是看他们自己。” 听他把这些话说得如此寻常,陆汀有些发不出声音。确实,对于一个人造人的后代——这个世界上的最弱势、人人可以欺侮的“绝对异类”来说,皮肤上的章纹并非苦难的开始,更不是苦难的结束。 而在同样稚嫩的年纪里,面对那些无解的苦难,没有其他人跳出来横刀立马,邓莫迟只是安静地一个人长成大人。 “所以我觉得你很了不起,老大,”他轻轻亲吻邓莫迟颈后的碎发,“我要一直跟着你,我们俩一块,过得更好。” “你一个人过得更好。” “我不会!”陆汀几乎要在摩托上站起来,他趴在邓莫迟肩上,努力探身想和他对视,“我怎么样算过得好,只有我自己清楚,能去评价!” “嗯。”邓莫迟腾出一只手,把他按了回去。 “所以你别赶我走哦,今晚也不许,我要睡你的床。”陆汀再次把他抱紧。 “我知道了。” “明天我们去干吗?第四区?还是去给人修电脑?”陆汀的声音里又带上了轻飘飘的笑意。 “去看一个秘密吧。” “秘密?” “我的秘密,”邓莫迟说,“一座飞船,泡在海里。” 第25章 Last Shadow,陆汀记得它的名字,并从小对它兴趣浓厚。 也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战役中,它作为叛军的旗舰,被击沉在都城边缘。各路专家得出其残骸极有可能落在第四区的结论,从此它成为重点搜寻对象,政府、财阀、平民,全联邦众目睽睽,而它却真如“最后幻影”,杳无音讯至今。
但陆汀没想到,它会沉在海底——此刻自己漂浮的这片海面之下。 他们是坐船来的。一艘邓莫迟自己改造的快艇,它陈旧且缺乏美感的外形以及出人意料的稳定性能,都和第四区那只长臂机械小狗有得一拼。陆汀把所有带定位功能的设备都丢在出发之前,航程只能根据航速估算,在海上走了这七十多分钟,最终停泊点距离最近的海岸线大概已经超过三百海里。 这是片尚未被工业废水触及的海域。陆汀一路经过染成灰色的海、染成红色的海,也经过大量变异微生物组成的菌藻潮,而当他终于行至此处,大海似乎回归了它本身的样子,毕竟辐射污染是看不见的,海洋应该有的蔚蓝和幽深,应该有的、浪尖上一点白沫,都稳定地刻录于此,保有了多年前的样子。 空中有云,风平浪静,四下静谧无垠,陆汀却总是忆起VR纪录片里的情形,这让他错觉随时会有飞鸟出现,在海面倒映出影子。 他想,相比自然的广阔,人类果然很容易被吞噬,包括他们造成的恶果。 邓莫迟则突然拉住引擎,船身就着惯性绕了一圈,在一个点停住。他往水中扔了个遥控测距球,小球迅速下沉,很快就弹回了反馈信号。 “就是这里。”他看了陆汀一眼。明明没有地图抑或罗盘,但他就是如此确定。 事实也真是如此,水下有东西。 “老大,你是凭感觉?还是记住了坐标什么的?”陆汀架不住好奇。 邓莫迟指了指不远处——看太阳角,那大概是东北的方位,陆汀调高目镜倍数才看清,水面的反光中有一幢阴影矗立,是座礁岛。 “上次我挪到了这里。”邓莫迟说,“岛屿旁边水浅,比较安全。” “挪飞船?它还能动,还是两栖的?”陆汀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他似乎是问了废话,邓莫迟懒得搭理,默默扒在甲板边缘探手摸下去。陆汀还以为他准备直接下水,心说这也太猛了把,正要拦人,把自己背来的老沉的防辐射潜水服塞过去,就见邓莫迟转动船体一侧的一个阀门,随后就地坐下,陆汀跟着他坐,原本露天的甲板四周升起四片扇叶,边缘带着电磁铁密封条,它们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就组成了一个锥形密封舱。 邓莫迟打开手电。 整艘快艇开始迅速下沉。 在突如其来的短暂失重感中,陆汀仰头去看,这片密封空间很窄,坐下来就基本不能动了,扇叶和他的脸只有两拳左右的距离,还带着几块锈痕,水压正在不断增强,他总觉得它们会裂开,会漏水,但它们就是没有,甚至连头顶挂着的内压测量仪都始终保持绿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