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就好了。”邓莫迟又快把眼睛闭上了。 陆汀拿他没辙,他怀疑这人在说梦话。你接着睡吧,我就当是毕业考难度的驾驶测验了,他这样想着,稳住身心,对准那个坐标点,开始大刀阔斧地下降。他的技术确实也过硬,角度找得很犀利,正正好好地要落上那山顶难得的一块平地,靠近了,都准备开始减速悬停再落地了,陆汀忽然发觉不对劲。 地上的积雪并未因为飞船下方气流的反作用力而腾空。 系统也并未提醒他,离地距离不足五十厘米。 “老大,”陆汀拉住手刹,扭脸求助,“这什么情况?” “山是假的。” “什么?” “可以穿过去。”邓莫迟不肯睁眼,只是蹙眉,还捏了捏鼻梁,“不行我来。” 陆汀并不会把驾驶台交给一个吊着右手并且正在犯起床气的家伙,他咬咬牙,心说我信你的邪了,大不了飞船报废我们一块冻成雪人。一直向下降去,本该撞上岩石的那一刻,他竟然真的降得畅通无阻,刹那间他甚至没看清周遭景物是怎么变的,就像穿过了一层薄膜,来到一个全新的、罩子里的世界。 这世界十分复古,天居然是蓝色的,还飘了云,地面不由高厦抑或钢铁残渣组成,而是一望无际的苔原,照旧凹凸不平,陡峭险峻,却也生机盎然,有些角落长了矮树,还有些角落,零散分布着状似牛羊的白点。 不远处的山脚还有一片圆形的房子,像帐篷。风很平稳,Aldebaran-b浮在其中,让陆汀想起电影里的风筝。 管它是不是异度空间——总之这种时候还要打盹,未免也太可惜了吧!陆汀清了清嗓子,想把邓莫迟彻底叫醒,警报声却突然炸在耳畔,方才太大意了,竟没注意到几架直升机的靠近——貌似还是之前从没见过的先进款式。陆汀心说倒霉,在它们的包围下缓缓下降,老老实实地关掉引擎,钻出舱门,举手投降。 Aldebaran-b的挡风玻璃是单向的,既然对方看不见舱里有几人,陆汀就想把邓莫迟暂时藏起来,外面什么问题,他先看看再说。 从敌方直升机上跳下的是几个年轻人,统一穿着松绿色的连体衣,也统一朝陆汀举起黑洞洞的激光步枪。 “你是谁?”为首的用英语问。 陆汀说:“外来户。” “你没有我们的标记,是怎么进来的?”为首的粗声吼道,“快说!三分钟以后,我有权处决你!” 陆汀嚼了嚼没味道的口香糖,心想,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进来的,我要是这么回答,你真要开枪吗?但他心中出奇平静,一点恐慌感也找不出来,也许是最近经历的太多,他学会了破罐破摔的淡定,又也许,只是因为邓莫迟回来了,就在他身后,他就莫名坚信,自己并不会就这么死。 果然,几声干脆利落的响动从身后传来,是邓莫迟爬出舱门,又落上草地。陆汀回头看,他照旧缺乏表情,脸色却不太友好,就像挂了层薄薄的冰,只有陆汀能看明白,这是被吵醒的烦躁。 “因为他是我带来的。”没等这话说完,那些枪口就齐刷刷地放下了。 那些绿色连体衣也连成一排弯腰,齐刷刷地鞠起躬来。 第49章 “仁波切,”为首那位黑发黄脸的青年把右手按在左肩上,顺服地低着头说,“您回来了。” 邓莫迟点了点头,没有吭声,转身钻回船舱。陆汀跟在他身后,合上舱门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青年捏着对讲机,大概正在和谁通报什么,邓莫迟则站回操作台前,望着窗前的山谷。 陆汀再次把飞船腾空,问道:“我们去哪儿,山脚那片小房子吗?” “嗯。”邓莫迟的目光已经变得平和,大概是被风吹醒了。 陆汀放匀速度,慢慢地靠近。这他才发现外面的世界还是大雪纷飞,“薄膜”是透明的,望不到尽头,笼罩在距地面千余米的上空。雪山把它刺破,山体就出现一条明显的分界,上面冰封雪冻,下面山石裸露,偶有灌木点缀。 “他刚才说的那个词,是什么意思?”陆汀又问。 “是在叫我。” “仁——波——切,梵文吗?”陆汀把音节拉得很长,“听不懂。” “藏文,可以理解成,”邓莫迟顿了顿,“村长。” 他这么一本正经,陆汀也就忍住不笑,趁着还剩一段距离,他觉得自己不能忘了正事。“村长大人,”他叫道,“您这个村是装了什么高端防护罩吗?” “是一种辐射,源头在地下。”邓莫迟简单解释道。 陆汀仍是似懂非懂,“你带我去看好不好?” “好。” 陆汀心满意足,又瞧见地面上的指示灯,一块停机坪赫然出现在矮房旁边的空地上,竟还是能给飞行器充电充氢的那种。一群羊羔卧在几米远的草皮上,被Aldebaran-b吓得跑出去好远,几只牧羊的大狗冲着推进器狂叫,另一边,一个扎高马尾,穿白色连体衣的女子领着几个小绿人正在仰脸等候。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下飞船前,陆汀套上那件沾了口水的牛仔外套,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他觉得这不是废话,因为观察了这么半天,他对此地的具体情况还是毫无头绪。 “危险的地方,不要乱跑。”邓莫迟竟这样说,说罢就率先从侧门跳下了船舱。 陆汀心中没底,还有种气不打一处来的挫败感,这人完全没想给他好好说明,什么都得让他自己去问、去看。村长又怎么会说自己的村是危险的?但他转念一想,邓莫迟不是那种胡说八道的人,既然叮嘱了不要乱跑,就是要他跟紧的意思呗?现在看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会儿风吹得很大,邓莫迟顶风走在前面,小绿人们都知趣地分散巡逻去了,只有那个高马尾女子迎了上来,和方才的青年一样低头行礼,邓莫迟也一样对她点了点头。 “先知早上就说,您今天会回来。”她笑道。 邓莫迟驻足,等陆汀站在自己身侧,才回问:“她在哪儿?” “先知在石窟,”女子领两人来到一座矮房门前,“她已经在等您了。” 邓莫迟从毛衣的高领里掏了一下,扯断细绳,递到陆汀手里。那是个碧绿的坠子,像一块宝石,却比翡翠通透,比祖母绿温润,还带着暖融融的体温。他按实陆汀的五指让他收好,“等我半个小时。”他又说。 陆汀应下来,看着邓莫迟独自走向远处山脚的石堆。那里有什么洞窟吗?他不得而知,只知道那是邓莫迟不能带自己去的地方。 细绳缠上五指,陆汀默默攥紧坠子,把手揣进口袋。 “贵客,请跟我来休息一会儿吧。”女子还是笑盈盈的,推开房门,暖风扑面而来。这矮房十分宽敞,圆顶高墙,竟都是木质结构,地上铺了层厚实的地毯,墙上也挂着毛毡织造的挂画,绣着星、月、太阳系简图,还有一些意味不明的图案。 “叫我Lu就好。”陆汀说道,在房中央的矮茶几前和女子面对面坐下,他是盘腿,女子则是标准的跪坐。 她散发出清淡的薄荷味,是个Omega,五官纤细小巧,红唇点绛,脸画得很白,齐刘海则是乌黑,像日本女人。 “您可以叫我幸子。”她说起罗马音,还真是日本人。 陆汀接过她递来的茶水,放在桌上,从兜里掏出挂坠,绕上脖颈,打上绳结。之所以现在放心拿出来,是因为他观察到,幸子的手部状态并非习惯武力的那一类人,恐怕连枪都没怎么拿过,是没法把宝贝从他身上抢走的。 “幸子小姐,这是信物、证件之类的东西,对吗?”他问道。 幸子抬起眼,从自己的领口里扯出一枚类似的吊坠,摊在手心给陆汀看:“是的。在马斯兰朵,我们把它称为’标记石‘,人人携带一枚,就可以从外面回到这里。”
马斯兰朵,陆汀记下这个奇怪的地名,“可以回来,那可以出去吗?” “不行,”幸子摇了摇头,“如果要出去,必须获得先知的许可,仁波切除外。” 说着,她拿出一支扫描笔,对着手心的石头照了照,放射量、折射率等参数就投影在枣红色的桌面上。 陆汀不经意般撑起下巴,手环的摄像孔对准那些数字,几秒钟后Lucy就在微型耳麦中悄声给出了反馈,这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种矿石,疑似合成材料。陆汀暗暗开始自己那番有理有据的怀疑。只能进不能出?统一款式的衣裳、等级分明的礼仪?他越发觉得此地颇有些诡怪,好比一个大型邪·教基地。他忽然也能理解邓莫迟对这片地界的不信任了——是的,邓莫迟并不完全信任这个落脚处,因为事实上,他自己也是个外来户。 那他坚持来到这里,还带上自己,究竟是什么原因? 那个先知也十分可疑,方才邓莫迟和幸子用的都是“she”,一个古怪阴沉的老太婆形象在陆汀脑海构建起来,她坐在石洞里举行仪式,意图预测未来,烛光曳曳,神神叨叨。不过,看邓莫迟方才的样子,他并不需要自己跟去当保镖,反而把这护身符似的东西交过来,好像自己才是值得操心的那个。陆汀这样想着,决定暂停过度想象,把注意力暂时都放在面前这位似乎很好相处的幸子身上。 他套话的看家本事又要拿出手了。 “你们的仁波切,当时遇上你们,情况不太好吧?”他深沉地蹙了蹙眉,观察幸子的表情。 幸子张口,却没出声。 陆汀并不气馁,继续装他的知情人:“失去记忆对人打击还是很大的。我是他在外面的老朋友,前两天费劲千辛万苦找他,等见到人了,就心疼得要命。” “是啊,”幸子垂下眼睫,望着茶水表面回忆起来,“当时我也在,下着大雨,他的衣服被烧焦了几块,满脸都是冲花的血,也不肯说话。洗干净才发现是个美人呢。” “你以前没见过他?” “那是我第一次出去,”幸子笑起来,密而齐的牙齿如同编贝,“贵客,您为什么觉得我之前见过他?” “我想,仁波切在藏语里常被用作称呼活·佛,精神领袖,对吗?”陆汀重复Lucy方才查询提示的信息,又道,“你们当然不会突然选一个人出来,认定是自己的精神领袖。”
幸子的瞳孔张大了些许,又柔柔地笑了:“您的推测很有道理。” 陆汀心说你还真是滴水不漏,一毛不拔。他决定冒个险,直接说道:“二十三年前,不,二十四年前出生的那个孩子,你们一定注意很久了。” 既然是探口风,他当然不会说得太详细,但幸子的脸色的确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是呀,”她盯着陆汀的眼睛,“我们一直想把仁波切接回来,但他不肯,总是巧妙地避开我们,甚至不想有正面接触。失忆之后倒是好说话了许多。” 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了,八成就是这样——陆汀又想起惨死狱中的Karbo,想起当时,自己对他背后组织的怀疑。当年革命联盟宣布战败,绝非全军覆没,这个看似原始实则暗藏高科的牧村,如此与世隔绝,极有可能就是他们休养生息的基地。 居然从最初的西非搬到了这里。 至于寻找邓莫迟……陆汀不确定他们是靠什么线索找到的,也不知当年邓莫迟年纪多大,但有一点显而易见,战败后消失的那群Omega、他们所参与的秘密项目、邓莫迟母亲长达一年多的孕期,绝对都不是巧合。 突破点估计在他的父亲身上。 “仁波切”的父亲,传给他一身异能和一众追随者的那个人……究竟会是何方神圣? 陆汀并不指望自己能从幸子口中问出那位父亲的真实身份,虽然警察的职业病正在上泛,但他的职业素质告诉他,不懂适可而止只会引火上身。 “可能他现在还是不相信你们,”陆汀开口道,“所以才带了我来。” “嗯,”幸子点头,显出几分落寞,“这段时间由我负责他的饮食起居,但到目前为止,他和我说的话一只手就数得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