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汀脱口而出。 说完就后悔。你就是怂!事到临头往后缩!跟着人家一起下去不是你巴不得的吗!他又在心中吼自己。 “终点站?那一片超级乱,我都不爱去,什么医生会住在哪里?你到底什么病啊。”R179狐疑道。 “我有地图,而且别忘了,我可是警察。”陆汀瞪着他。 R179耸耸肩膀,戴上自己的面罩,背着书包到车门口等着去了,R180低头跟着他,M83也没有任何表示,新面罩他也不戴,只是挂在腰带上,照旧提上妹妹的包,约莫两分钟后,领着两个孩子走下车去。 “嘿,再见啊!”陆汀站起来喊。 车门一关,外面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包括M83可能回应的那一声道别。不过,大概本来就没有,车子启动前陆汀看见他的背影,已经走下车站了,连头都没有回。 没事,再见再见,还会再见。陆汀默念道。 在终点站下车时,陆汀头皮一紧,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手环显示体感温度是5度以下,在这理应比较温暖的八月。一同下车的只有三个人,各自走开,陆汀又一次独自站在全然陌生的地界。 他把夜视功能开到最高,至少聊胜于无了,又照着方才做好标记的地图,沿大巴线路原路返回。 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目的地是哪里,难道要这么保持半瞎状态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过河,直到回到出发的车站骑上藏在廊柱后的悬浮摩托?陆汀当然清楚这不现实,最省事的办法是再找一辆反方向大巴,一路再坐回去,或是打个电话叫人来接自己。 陆汀决定先走到前一站再说。来都来了,他想在M83成长的街区好好逛一逛。然而所见所闻不能说让他失望,只能说让他震惊——没有熟悉的高厦,也没有特区下层的小贩和行人,只有临时搭建的破落平房,堆纸箱似的挤在一起,他走的路就是最宽敞平坦的那一条。人们似乎都不爱开灯,也不爱出声,一切都是又黑又静,茫茫灰雾中,陆汀只能盯紧路面,时刻注意着耳麦里地图的提醒。 走了大约十来分钟,不到一半的路程,陆汀居然发现一具死尸,就在路边墙角靠着。已经腐烂得差不多了,脖子上的皮肤不再完整,有没有条码也看不出。陆汀没有再动他,深呼吸两口,沉着地拍照,记坐标,插入疫情监测针,再把数据打包上传总警署。 “Officer Lu,我们已经收到您的报告,将尽快给出反馈。” 平克的声音在此时显得格外亲切,但陆汀心里明白,这反馈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对于这片区域的警情,警方的态度一向很消极。 但他能做的,的确也已经做完了。 莫名地,他又开始难过,背一遍新得到的通讯码再倒着背一遍,好像又得到了些许安慰。绕过一个堆满废旧家具的巷口,隐隐约约地,陆汀听到引擎声,警觉地摘下一边的耳麦,他眯眼向前看去。 确实有辆摩托在移动,速度不慢,向着他。 陆汀反手握紧枪托,贴着墙壁站定。十多秒后,那摩托在他面前停住,十几年前的款式体积庞大,宽轮窄座大圆筒前灯,黑漆布满划痕。M83骑在上面,套了件透明桔红色的、类似塑胶半身雨衣的东西,侧目看着他。 “你来这儿干吗?”陆汀喉头发紧,他想这一定是幻觉。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还在这条路上。” 陆汀觉得更离谱了:“所以你是来找我。” “是你在找我。不只是道谢的事吧,这里也没有医生,有话直说对我们都合算,”M83说着,把腰后别着的雨伞摘下,映着摩托前灯,明晃晃地递过来,“先上车,换个地方聊,一会儿要下雨。” “下雨?”陆汀握住伞的前端,电子管家并没有给他这样的预报。 “我的感觉。”M83掸了掸后座上的灰,紧接着握住油门,手指搭在黑色的车把上简直白得刺眼。引擎轰鸣得更响了,好像马上就要开走,M83依然那样一眨不眨地盯住站着不动的陆汀:“它一般都很准。” 第5章 摩托上方好像悬着一团风,速度一旦快起来,它的力道就很大。 M83驾轻就熟,并没有按照大巴线上的大道走,这一路上颠簸也挺密集。陆汀两手空空却没有地方可扶,只能小腿用力夹着后轮上方的侧盖,后腰隔着一把手枪和一把伞,抵住供能用的氢箱,以防一不留神就被掀翻在地。 其实也就开了不到两分钟,而摩托速度已经完全提到了稳定状态,M83对此地的路况和旧摩托几乎为零的减震效果显然习以为常,随意越过堆在路中央的废弃物,雨衣迎风敞开,兜住猎猎的气流,仿佛只有袖子还在手臂上挂着,下摆已经扑到陆汀的身前。 下面那把细腰,被朴素的黑毛衣包裹着,偶尔露出窄窄的一小截,看着都冷。 陆汀对自己说:你要忍住,要沉得住气,要矜…… 矜个鬼啊。 “你雨衣都快飘起来了!”他高声道。 M83不应声。 陆汀接着说:“我帮你按回去吧,”试探着,他把那鼓起的塑胶在M83腰侧压好,又把那蜷起来的毛衣往下拽了拽,“我能扶着你吗?” 这回声音放小了,呼呼风声一刮就散,似乎是下意识的,闭上嘴陆汀就不指望身前这位有什么回答。 却听M83道:“扶稳。” 陆汀立刻心满意足地搂上去,在这之前还悄无声息地摘了面罩,不敢往实了抱,也不敢把脸蛋搁上那副脊背。雨衣的触感滑凉又厚实,他只是想……轻轻地用鼻尖蹭那么一下。 锈味忽然明显,不知是的确变浓了还是离得太近的缘故,总之将劣质塑胶的味道都盖了个完全,M83飞扬的发丝也在此时碰上他的额头。 于是陆汀不自觉揪紧手中抓着的衣摆,手再使点劲仿佛就能把脉搏握住,他合上眼皮却张开嘴,又闻了两口。 周身还是黢黑,午夜前的低气压下,霾尘聚得更浓了,只有前方被远光灯破开一道口子,好比雪白小刀插入积灰下的黑色绒布,剩下的不知还有几尺。入侵感就这样压在陆汀肩头,时刻不停地无声堆积,却有人挨在一起,带着他稳定迅捷地向前,于是好像摘下目镜也不用害怕夜盲了。 渐渐地,陆汀就把身子放松,柔顺地枕伏在了M83背后,双手交叉,环在他的腰前。 M83仍然专心驾驶,毫无反应。 “这些房子都不开灯,也没声音,”陆汀开口问道,“你们家那边也这样吗?” “不是。”声音从空气传播,进入右耳,也从胸腔传播,进入左耳。 “那这里面都有人住吗?” “都是快死了的,染上毒瘾又没钱才会住在这边。”M83顿了顿,“还有得病的。” “什么病?瘟疫?” “不止。” 陆汀咬紧嘴唇,再次望向途径的房屋,它们里面好像只装了一种东西,那就是死,被他事不关己地匆匆路过。这都是他在警校、在新闻和资料片上从没听过的事。先前得知办理跨河大巴乘坐手续那么麻烦,两片区域的交通控制那么严格,他以为只是出于自然人和人造人之间惯有的隔离。 直到窄道两侧开始出现少量广告招牌,亮灯的窗户也流出人声,陆汀才确认自己已经进入了大部分人造人真正的聚居区,这片被周围朋友讽刺为“米诺斯王宫”的都城最大的街区。它和它的别称的确相当贴合,就好比一盘错综的迷宫,浮光掠影与黑雾交织,嘈杂掩藏在噤声的破败之中,M83也稍微放低了一点摩托的速度,总是险险和行人擦身,最终在一家酒吧前停下。 只有两层,建得像个临时加油站,二层窗前挂着蓝底粉字的巨型霓虹灯,在夜里显得无端寂寞。“Apollo”,它的名字。 抛却这个夸张的招牌,阿波罗酒吧与周围建筑最大的不同是,它的门前墙角没有堆放垃圾。 “这是附近环境最好的地方了,”M83率先走进去,“我预定了座位。” 陆汀抬步跟上,绕过走廊里几株挂满空酒瓶的假树,灯红酒绿混着纷杂气味扑面而来,满屋的陌生人满屋的陌生信息素,他一个也不想闻,“不用来这儿,能不能去你家啊?” “不行。”M83在一张高脚桌前停步,正对的墙面上,仿真的草原落日正在播放。 其他区域还有深海鱼群、茂密雨林、晴天白云下的沙漠。 陆汀悻悻然拉开自己的椅子,垂头坐了上去。这一片在此间混乱大厅里其实还算清净,尤其现在M83就在面前,铁锈味清晰地拨开其他刺激,填充他的呼吸,这让他感到些许安慰。 “两杯啤酒。”M83对站在桌边的女服务员说。 “我不能喝酒。”陆汀举手。 服务员颔首,柔声道:“先生,我们的酒是合成的,您也可以选择啤酒口味的味素饮料,只是味道相似,酒精浓度为零。” 陆汀愣了愣:“这样吗?我只是以前没喝过酒。” 上次相亲有人想灌他,结果他直接跳窗跑了。现在倒是忽然间很想尝尝。 M83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服务员,却道:“两杯水。” “好的,稍等。”服务员微笑着转身,陆汀这才看见她后脑勺上显示电量的荧光屏。 原来是仿生机器人,看界面应该是大概十年前的那一代,脚在地面上的电磁轨道上滑动,可以实现随时的无线供电。 “有果汁吗?就要橙汁吧,”陆汀把它叫住,“我请客,水果拼盘也上一个。” 机器人回身,对他鞠躬,说着又把电子菜单打开,托在手心:“抱歉先生,本店不提供天然食物,需要果味饮料或是维生素糖果的话,可以看看这些。” “还是算了,就要水吧。”陆汀把目光从它身上移走,有点不自在。转眼一看,M83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正安静地望着墙上投影的金红色地平线,一手搭着椅背,一手搁在桌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着急回家吗?弟弟妹妹他们。”陆汀问。 “都睡了。”M83说。 “哦。那个,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来看医生的,”陆汀看着那副侧脸,看得恍恍惚惚,在桌下交叉起双手,坦白道,“但来道谢是真。我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M83转过脸来,居然笑了:“朋友?” 这笑容虽然短暂,但陆汀确认自己没看岔眼。人造夕阳的艳丽足够以假乱真,不疾不徐地映照过来,有薄薄的笑意晕在他眼梢、嘴角,又好比一条斑斓的小蛇钻过陆汀的喉咙,抓不住鳞片也看不清头尾,只有一点冷、一瞬间的发烧。 不就是很美吗?美从来不需要什么理由。 陆汀呆呆道:“是啊。” “我对你……很好奇,”他又道,“以后能来找你玩吗?我也想请你去我家做客。” “你不用工作吗?”M83反问。 “我前两天从原来的警局脱编了,还没找到下家,差不多是这样。”陆汀解释道,“来这儿也不是要调查什么,身上没有公务的,单纯是我这个人,我连记录仪都没带,你不用紧张。”
不过紧张的好像是他自己。 M83只是点了点头,两杯纯净水被送到了桌上,他端起自己那杯,喝下去一半。 陆汀也喝了一口,在吸管上咬出印子,又道:“说半天我轮到你了,我猜你是个——” “捡垃圾的。”M83抬起眼来。 吸管从嘴里滑出,搭在下唇上,陆汀张大眼睛问:“在哪里捡?” “第四区。我只是住在这边。” 陆汀又开始发愣了,第四区,都城的最边缘的那块土地,离他平时生活的特区几百公里,离这里怎么说也得二百公里以上,是他从不曾踏足的地界——巨大的一片旧战场,早就被警方标成无人区直接放弃了,目前用来堆放填埋工业废料和废旧金属。 二十多年前全球核战的时候,为了把反叛部队堵在海面上,那里也引爆过一颗炸弹,威力确实不小,是都城上空长年盘旋的辐射尘的最初来源。 “就是撒克逊河入海口那边?”陆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