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越东低头,季舒的发丝垂落,握在掌心是细软柔顺。 季越东问他是不是累了,季舒不语。列车摇晃,一隅角落,他们的身体紧靠在一起,季舒听到站点播报,也未出声。过了几站,人渐渐少了,季越东问他:“我们还有几站到。” 季舒的意识回笼,他从季越东的怀里探出头,看了一眼空了的车厢,低眉垂眼盯着自己衣服上的扣子,他小声说:“坐过站了。” “坐过站了?”季越东一愣,恰好这时车门开了,他听到广播声,他们直接抱到了终点站。 季越东想不到自己第一次坐地铁就会坐过头直接到了终点站,他从车厢里出来,季舒慢吞吞跟着,季越东呐呐道:“现在该怎么办?” 季舒上前拉住他的手,“走吧,到对面坐回去。” 最后一站,一整节车厢都是他们的。 并排坐下,列车驶入隧道,季舒看着对面玻璃上的倒影。季越东抬起眼,季舒又立刻低头,隔了一站路的时间,他又悄悄掀开眼皮,一眼接着一眼偷看着倒影里的季越东。 模糊不清的深色光晕揉杂,季越东的轮廓深刻,高挺的鼻梁上偶尔落下一层浅浅的光,照亮了他深邃的眼窝。季舒盯着那段倒影,他对自己说就看一眼,就再看一眼。 小心翼翼地凝视,散漫似随意的目光,不经意的一瞥又一瞥,最后被那倒影的主人全数囊获。季越东的脸凑到他眼前,四目相对,季舒睁大眼,听季越东问他,“你在看什么?” 他被吓得不敢说话,像是回到了少年时,偷偷摸摸的喜欢被发现。 可季越东的眼神还是那么缱绻温柔,他的彷徨失措都落在了这双眼里,他往前凑,小声说了些什么,列车轰隆隆驶过,把他细如蚊蚋的声音淹没。 “你刚才说了什么?”季越东低声问。
季舒对他说:“别对我那么好,我会贪得无厌,想要更多。” 空荡荡的车厢,沉默的两人,苍白的光坠落在季舒的脸上。他的下眼睑微微红着,像是哭过又像是快要哭,可他已经习惯性地把自己脆弱的一面藏起来,他忍着鼻尖的酸涩,他说又重复了一遍。 季越东语塞,他的小孩有千百种弯弯绕绕盘根错节的心思,那么细腻又那么敏感。而他只是一个在黑夜里走了许久的人,他一直都是混混沌沌着过来,爱在他心里是熄灭了的火。 他曾经以为爱一个人是这世上最困难的事,可真的当他爱上了后,他才发现,不去爱才是……最困难的。 像是野兽爱上玫瑰,收起了利爪,却还是会因为自己的笨拙而弄伤了玫瑰。他没办法去拥抱,没办法去亲吻,他能做的也许只是远远逃开。可他忘了,给小玫瑰遮风挡雨的就是他展开的身躯,张扬的爪子。 列车缓缓到站,季舒从那片柔软沼泽里挣扎着起来,他往外走。 这条回家的路他走了整整五年,在陌生的城市里从未有过归属感,可如今身边的人回来了,席卷着他的生活。出了站,季越东比他稍快了些,朝他伸出手。 季舒盯着他的掌心,心跳得很快,他往前一步,睫毛投下阴影,像是幼猫伸出爪子,递了出去。 人来人往的地铁站,他们站定,像是回到了当年的瑞士夜晚,高大的男人接管下了懵懂不知世事的少年。 季舒再一次,把自己交给了季越东。第49章 49 季舒想尝试着去和自己和解, 他不想再去奢求了。用言语去刺激,用刺角去对抗,只会让他自己更难受。 在面对季越东的时候, 他似乎都失去了身为自己的自尊, 他胃里的那团蝴蝶扑腾飞舞,细小的触角毛絮抵在了他的喉咙口。他看着季越东关心的神色, 听到他说回家两个字,胃里翻江倒海,疼到头皮发麻。 季舒惊惧地发现,自己对于季越东的爱意执念, 在见到季越东后,竟然变成了另外一种其他的情绪。 不那么偏执的时候,他会想, 就算季越东不能和自己能为恋人, 但他的确是对自己好的人。就像季越东说的,他已经长大了,长大就不能再任性,他该明白,有些感情不能够强求。 可这类想法也只是一瞬间,几秒之后,他又忍不住刻薄地去埋怨,为什么……为什么季越东不能喜欢自己, 为什么他走了五年,又要回来, 为什么他要把他从瑞士带回来。 他答应了要陪他长大,可他食言了。 季越东凭什么成为他的家人,他没有家人,永远不会有。 他把手递过去,季舒感受着季越东的温度。 像是第一次见面,他把自己交给他。 好的坏的心情在这具身体里翻滚,他忍着那股痛楚,只是几秒,手缓缓收回,他说回去吧。 他们在走回头路,季舒把未来打下了死刑,他心里被塞了东西,快乐的时候越来越少,不快乐是随时随地。他知道自己在变坏,像是食品保质期,他的赏味期已经到了尽头。 他努力地去把这份爱放下,把季越东当作一个普通的人,而不是他爱的人。 北京的夏天很干燥,季舒刚来这边的时候没办法适应,常常会流鼻血。不过后来还是适应了,不熟悉的天气,陌生的人,和一份维持了数年无疾而终的爱情,他都能适应。 他不再去强求季越东爱自己,他想自己先爱自己。 这种变化季越东还是能感觉到的,季舒看他的眼神不再躲闪,不再犹豫,平平相视,里面没有了旖旎的暧昧。这本来是季越东最想看到的,他逃了五年,不就是想要看到这样的季舒,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了,他却恍然若失。 他在北京住了一段夏日,走进了季舒如今的生活,看着他解下脚踝上的链子,轻轻放在桌上。听他和同学说话,听他说暑假要去欧洲旅行,又听他说,你该走了。 季越东站在窗口,长久的沉默,他问,“和谁?” 季舒顿了顿,回答道:“和陆潇。” 季越东离开北京,回到广东,刚下飞机便接到郑元的电话。他说多尔多生病了,奄奄一息。 多尔多也老了,季越东赶到宠物医院看着那只安哥拉兔,毛发没了光泽,往下垂落,似乎是感觉到了季越东的气息,多尔多睁开眼,缓慢转动一圈,看向季越东。 郑元养了多尔多一段时间,都养出了感情,他侧过头,眼眶泛红。 隔了很久,季越东从里面出来,他对郑元说:“安乐死了。” 郑元叹了口气安慰他,“别难过,都要走的。” 季越东摇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根本说不出什么。多尔多埋在了房子后面,草坪上栽了一株小树,季越东拿着铲子,站了很久。 黄昏迟暮,他单手插在口袋里,转身回到了房间。 一整个漫长的夏季,季越东在广东的旧房子里,不工作的日子把白天拉长。郑元偶尔会来找季越东,拉着他出去喝酒,热闹的酒局,还未到深夜他便觉得疲倦。 他意兴阑珊地看着旁人说笑,垂下眼睫毛,盯着手机里的照片。 一分钟前,他问季舒在哪里玩? 季舒很快回答他,说是在巴黎。 季越东盯着他发来的照片,和陆潇一起,笑脸盈盈。 季越东吁了一口气,突然手被拉住,身边有人贴过来,叫他季先生。 他抬起眼看去,是一个看着年纪很小的男孩。这样的小孩,让他想起了季舒,像又不像,季舒不会叫他季先生,也不会这么谄媚。 季越东皱起眉,为自己这个念头而感到不快。他站了起来,那男孩也紧跟着起身,喊着他季先生,在他提高声音,“我叫昭昭,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不远郑元听到这话,嗤笑一声,“还是个文化人。” 昭昭笑了,他说,“我是医科大的,暑假回广东赚些外快。” 郑元一愣,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直截了当的,季越东神色微怔,低声问:“北京的?” 昭昭点头,郑元来了兴趣,问他:“那你知道季舒吗?” “季舒?”昭昭想了想,“是长得很漂亮的吗?” “对对对,漂亮得都不像个人。”郑元接了一句,季越东皱起眉看他。 昭昭在边上点头附和,“真的很漂亮,不过听说很高冷,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休学了一年。” 郑元看向季越东,能看到他黯淡的神色。昭昭目光落在眼前的男人脸上,这种场合,他没有去问季舒和他们的关系。 季越东从里面出来,对郑元说:“给他点钱,让他以后别来了。” 郑元走到他身边,轻轻嗅了嗅,“怎么还是蜜桃味?” “都习惯了。” 郑元有时候真不明白季越东在想些什么,老大不小了,还那么喜欢掩着藏着,他对季越东说:“你要是喜欢那小孩就去追啊?反正他现在也长大了,你还有什么顾忌?” 季越东沉默了片刻,他对郑元说:“我配不上他。” 他是季冠德捡回来的孤儿,从小活在了底层,拼了命地努力,才有资格成为季家的一条狗。就算他隐藏得多好,他的自卑依旧。 季越东手里的烟快燃尽了,这是最后一根,他嗅着那股淡淡的蜜桃,咬着烟味缓缓吁了一口气。 郑元有种怒其不争的感觉,他张张嘴还想说句,便听季越东的手机响了。季越东抖掉烟灰,低头看到来电,微微一愣,按下通话,低声道:“陆潇?”
电话里,陆潇的声音急切,他问季越东,“你能联系到季舒吗?” 季越东呆了呆,立刻问:“怎么了?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和我?没有啊,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 季越东深呼吸,他喉咙发紧,手机紧贴着耳廓,他压低声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舒骗了他们,那些发给季越东的照片是早在去年他和陆潇一起拍的,而他则对陆潇说自己要回广东。 陆潇在电话里快要哭了,他哽着嗓子说:“我打不通他电话。” 季越东缓声安慰,他对陆潇说:“你别急,我去找他。” 季越东掐灭了烟,沉下了脸,他问郑元,“你手头上有多少人能用?” “要做什么?” “季舒不见了,可能在广东。” 天不算很热,季舒穿着一件靛蓝色长袖,到膝盖的咖色短裤,膝盖上的纱布取下来后,膝盖骨头上爬着刚刚愈合的疤。他站在路口,苍穹像是一条蜿蜒毒蛇,来来往往的人站在斑马线外,红灯闪烁亮起了绿,身后的人往前走。 他恍惚回神,被推了一下,膝盖的疤口像是撕开,差点站不稳,有人提高声音让他看路。 季舒抬起头,绿灯在他眼里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兽,他不敢走过去,身边的人把他挤开,季舒退到了路的另一边。 一辆车刹在他身前,车里的人摇下玻璃,骂他没长眼睛吗。季舒咬着牙,大口喘气,他神情钝钝道着歉。 电话里,季越东听到陆潇说:“有件事情季舒不让我说,可其实是他这些年精神一直都不好,休学一年一直都在看心理医生,慢慢好转后也没有断过药。前几天他的心理医生联系我,说最近季舒很反常,让我留意些,可我……” 说到这,陆潇顿住,电话的这头,高个男生抱着头蹲了下来,他后背绷紧,他说都怪我。如果他没有因为自己的私心不想去管季舒,那么季舒也就不会联系不到。 季越东听着陆潇的哽咽,气息沉在胸口,他对陆潇说,“这不是你的错。” 是他,都是因为他。他曾说要照顾季舒,要陪伴季舒,可他却把季舒丢下了,是他的一味逃避,是他的自以为是,伤害了季舒。 与陆潇结束通话,季越东动用人脉,去联络了其他人,查到了季舒的出入境信息,得知他还在国内,最近一笔账单的地点就是在白云机场附近,季越东悬在半空的心才算半落。他来回踱步,这时郑元快步走来,扯了一下他的手臂,低声说:“季舒找到了。” “人在医院,路上看到的人说,是在路上跌了一觉,然后就起不来了。检查过了,身上没有受伤,但精神不稳定,医院那边给他注射了镇定剂,已经睡下了,”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季越东坐进车内,神色如这片无光的夜。 车子赶到医院,他下车直奔季舒病房。 站在楼梯口,熟悉的过道,一如数年前,季冠德临终托孤。 他当时是什么心情,扯着脖子上的锁链,妄想着自由,对于即将接手的小孩不屑一顾,他本以为只要潦潦草草照顾到他成年就了事,可他想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