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篱却出言拦住了她:“不用……你进来吧。” 他语气竟还算得上温和,望乡简直受宠若惊,忙走进屋里落座。 青篱近来寡言,虽是他出声让望乡进的屋来,待人进来了却并不开口,只顾自己做着不知想什么。 仿佛把望乡叫进来就纯属是为了让屋里有个人陪着自己、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一点交谈的意思都没有。 青篱不开口说话,望乡却是不大想让青篱这样沉默着。 她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竟叽叽喳喳地捡着陈芝麻烂谷子的修真界趣事传闻与青篱讲了起来,哪怕青篱并不与她搭话,她一个人也能讲得十分热闹。 青篱也由着她讲。 望乡自个儿在那讲了小半个时辰,讲的都有些口渴,便停下来喝了杯水,再想开口时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似乎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积累的传闻都已一一讲了个遍,便开始没话找话。 望乡:“说起来,其实挺神奇的,暮峰主天石转世,按理来说不该困于心魔,近来却这般心魔繁重;谷中您是青家人,您当初倒是没有当场入魔。据说青家人死后重生时十个有八个都得走火入魔,只有少数能幸免。特别是每任青家家主,炼化重生时坠魔的概率是百分之百的,而且不比一般走火入魔,坠魔者轻则神志全无、沦为杀戮机器,重则修为尽丧、为魔气吞噬,日后别说神志,连人形都保持不了,不过是一团魔气罢了。” “每任青家家主实在是太可怜了,尤其青家家主的肉身还比一般青家人要珍贵,据说可帮助渡天劫、令修士直接羽化成仙。而且青家家主与一般青家人不同,普通青家人若担心走火入魔,最多惜命些不用重生之法也就罢了,青家家主却不行。书上上青家家主一生中必得炼化重生一次,否则亦会坠魔。肉身这样宝贵又不能重生,难怪每任青家家主都要隐姓埋名。” 望乡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青篱却登时愣住。 “等一下,你说什么?”青篱的表情有些奇怪,脸色有种不可思议的神情,仿佛听到了什么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你刚才说的,都是在哪里听到的?” “啊?”望乡突然被打断,一时还未反应过来,片刻后才愣愣地道,“在神意门的藏书阁内啊。谷主你不知道,因为我们要帮修士历劫、需要熟悉各个小世界的情况、大致了解各种少见术法,所以我们神意门的藏书阁中藏书量巨多,一直是所有门派里最多、最齐全。” 望乡说着语气里带了些骄傲:“谷主要是有兴趣,我可以借给谷主看看啊。” “借?”青篱奇怪道。 藏书阁在神意门内,还能在此地借与他看吗? “那当然啦。”望乡说着在身上摸了摸,从身上摸出一片玉符样的东西,递给青篱,“藏书阁那么大的地方,我们这些弟子又常年在外,只能在门内看也太不方便了。这是藏书符,里面有所有藏书阁书籍的收录,带着方便得很。谷主将灵力输一点进去,就能使用了。” 望乡说着还给青篱演示了一遍,显然对于青篱终于对外界事物有了反应这件事她开心不已,见青篱似乎对这藏书符有兴趣,解释得相当详尽。 青篱点了点头,依言取了玉符将灵力附着其上。 果不其然,眼前便出现了浩浩邈邈、数不清的书卷。 书卷数目众多,但好在青篱寻找的目标明确,很快在书海里找到了自己要找的那卷书,将其打开看了起来。 青篱看书速度极快、一目十行,很快就在书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内容。 “我说吧,我没瞎说吧。”书籍在翻看时是可凝聚成实质的,望乡也在一旁撑着下颚看,“谷主你看这里确实有这条记载吧。” 望乡说着身处手指指在那几行文字上。 望乡正说得洋洋得意,却突然见青篱不知看到了什么,表情竟一时变得更加奇怪。 望乡一愣,顺着青篱的视线亦看过。 只见在刚才她所指的那几段文字的下面,还有一段记录。 “然青家家主重生并未全无保持神志的法子,只需以移花接木之术,将魔气转移到他人身上,便可保证其清醒。” “然此法极其凶险,因青家家主魔气过于浓郁之故,被转移魔气者自身极易走火入魔。建议若不得不行此术,当行长久计划,早做打算,分数次转移魔气,切勿一次行事。务须在炼化重生前将魔气尽数转移,否则前功尽弃。” 短短数语,内里蕴含着深意却不浅。 望乡一开始读的时候还未反应过来,待反复读了三遍,才终于悚然一惊、瞬间明白了什么。 这、这意思……?! 这么说……?! 望乡整个人都呆住了,过度的震惊令她整个人浑身发麻。 她愣愣地抬眼去看青篱。 青篱亦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很显然,他受到的震惊并不比望乡少。 但须臾,他却是突然笑了起来。 不若平日里那种眉眼风流、亦或带刀带剑的笑,他这次笑得竟分外愉悦舒心,就好像是……终于放下了心中的某个困扰已久的枷锁一样。 青家人、青家家主…… 望乡愣愣地看着青篱,她仿佛有些神志不清,突然道:“我记得前面有些,青家家主每代以天选论。每任家主出生时,身上必会带一血滴型的……朱砂痣。” 她好像记得…… 望乡看向青篱,正见青篱亦笑着回看自己。 男人眼眸深邃,笑容里似含着些其他意思。 望乡惊得更厉害了。 “谷主,”望乡抖着嗓子说,“你应该不会对我……杀人灭口的吧?”第97章 现实世界【完】 望乡这话问得战战兢兢, 青篱却只看了她一眼。 望乡楞了一下, 便反应过来。 确实,从如今的情况来看, 青篱其实没有必要再就自己青家家主这个身份过分紧张。 他已经死过一次,肉身尽销,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寻常人类, 他的血肉自然不再有那些传说中的功效。 暮千崖此前一直对此片句不提可能是担心若青篱的身份流传出去,青篱会有危险,毕竟“助修士直接羽化登仙”这功效实在太惹人眼红了。 但对望乡却不必, 毕竟再没有人会比知道了一切的她更清楚青篱此时已不俱肉身, 青篱自然不会防着她。 不过当年的事情, 居然是因为如此吗? 望乡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眼青篱。 暮千崖将青篱从小世界带回, 对他细心教导。 他原本便知道青篱身份特殊,却没想到自己这徒儿身份竟有如此特殊。 青家家主,血肉助人成仙, 自身却天生身带魔气,走火入魔、坠入魔道只是早晚的事情。 人人垂涎,却也人人唾弃。 望乡不知道暮千崖当时刚知晓青篱身份时是种怎样的心态, 但很显然的是,暮千崖不可能舍得让青篱去死。 为此他翻遍了世间藏书, 不知于何处翻出了这唯一的一条解救之法。 移花接木, 将他人身上魔气移到自己身上, 这术法说来应是不复杂, 这么些年来却没有几人知道, 该是因为这术法实在是……太“无用”了吧。
移了他人的魔气,他人自是得救了,可施术者自己呢? 用自己的前途来换别人的前途,这种事情,世间怎会有傻子愿意做? 术法自然就偏门得很,流传不下来。 可偏偏,暮千崖就是这么个傻子。 青篱在持剑峰两百年。 两百年,这时间就修真界而言不算长、但也不算短,足够让青篱从一介普通人、修炼成拥有元婴期修为的修士。 可暮千崖呢? 青篱刚进持剑峰时,他便已是大乘期;两百年后,青篱修为突飞猛进,他却仍是大乘期。 这本就是不正常的。 暮千崖的修行天赋并不比青篱差,以他的天资,无论如何也不该整整两百年修为丝毫未动。 除非,那两百年里,他将全部的时间、全部的精力、甚至全部的修为都用来做了件其他的事。 比如说……救了自己在小世界中便一见钟情的徒儿一命。 望乡看向青篱。 男人眼眸沉沉,他正看着眼前书籍上的文字,眼中波澜万千,却不知在想什么。 望乡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暮千崖和青篱两人之间的事,实在是不知让人该如何评价。 他们两人彼此仇视了整五百年。 他们之间自然是血海深仇。 对于暮千崖来说,他当年付出一切只为救青篱一命。 暮千崖本是天石转世,若不是为了救青篱,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会生了心魔。天石转世之人修炼速度极快,若不是为了救青篱,此时暮千崖的修为怕是早已更上一层,便是已登得仙道也有可能。 他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便如定天宗上一任掌门说的,暮千崖从出生时便是得上天眷顾的。 暮千崖从一降世,便注定会成为那个修真界中最有可能得证天道的人, 可如今的暮千崖呢? 他心魔缠身、修为凝滞,莫说得道,便是连活也活不了多久。 而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青篱。 不过都是因为他实在太喜欢他,喜欢到甚至愿意用自己的一条命,来换他的一条命。喜欢到整整两百年,朝夕相对、日夜相处,心中情意满溢,却仍不舍吐露一个字。 可对于青篱来讲,他又何其无辜? 五百年前持剑峰上辱身之仇、五百年间入魔之恨,此间仇恨确实也不是能轻易放下的。 青篱原本是定天宗的大弟子,天资出众、人缘极好,他原本该有大把的美好前程。 若不是因为五百年前的事,他何至于变成……现在这般? 望乡抬眼看向青篱。 黄泉谷谷主这身份地位自是不凡,可却也实在太寂寞了些。 所有人都畏惧他、仇恨他、怕他,哪怕便是黄泉谷中人,也是对他敬佩有余、亲热不足。 望乡记得那时青篱心情不好,坐在谷中喝了一整日的酒,谷中弟子众多、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曾上前来询问一二。 当年的定天宗大弟子也爱饮酒,可他只是品酒、从不酗酒。 每日都有无数人来寻他一起喝酒,与他结交的人能从持剑峰排到问剑峰,他从来不必感受何为无人作陪。 哪会像现在这样? 苍茫天地、芸生万千,却连一个能举杯对饮的人都没有。 可若真要怪,又能怪谁? 青篱原本整五百年,满心怨恨的对象只暮千崖一人。 可此时这真相却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不该怨恨他,他当初从没想过害你,不仅如此,他在做的事情,一直是拼尽全力地在救你。 可若是不该怪,那青篱当初受的那些苦难,又算是什么? 也许真正应该怪的……只有当时血洗持剑峰的那二十一位修士。 若不是因为他们见宝兴起,妄想趁暮千崖闭关时捉住青篱,以暮千崖当初的布置,怎会发生后来的事? 若不是急着出关救人,暮千崖毕竟是天石转世,以他的心性,哪怕再如何求而不得,也不该会走火入魔到那种境地。 若不是因为当年的事,暮千崖和青篱两人何至于会弄到如今这种局面? 望乡看着青篱在心中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这些事情外人根本不好插手。 料想到青篱现在必定是心中思绪万千,望乡也知自己不好继续打搅,便很快站起身与青篱道了别,回了自己屋休息。 屋里便只剩下了青篱一人。 也不知这夜青篱究竟想了些什么,屋里的烛火却是实实在在地燃了一夜。 ***** 几日后。 定天宗。 持剑峰上风雪仍旧喧嚣。 沈千雪将之前暮千崖与她说的话一一复述,说完后转头,看着身旁衣衫被风吹得在空中飞扬的青篱,沉默片刻,道:“近来风雪愈发猛烈,我们看着心中实在是担忧。师兄也不愿意见我们,我们近来连山门都进不去。也不知他如今……” 沈千雪说着叹了口气。 她看向身旁的青篱,男人一身血色衣衫、发间玉冠同样红得浓烈,这般打扮完全是一副修魔者的模样,与定天宗这修道门派怎么看怎么格格不入。 只是青篱虽衣着狷狂,眉眼倒是不再若之前冰冷带刺。 他转头看了沈千雪一眼,笑了笑:“无妨,我与他修为相近,我能进得去。” 他笑时甚至是眉眼柔和的,那眼眸温柔如水、语气轻柔。 他那样站在那里笑着看来,眉眼中终于不再满含刀光剑影、血色浓稠,那模样甚至有些让人恍惚间似是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