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千崖看着她,道:“救他。” 沈千雪虽是暮千崖的同门师妹,但她当年主修的法术其实是药修。 她修为极高,亦通识天下药材。 沈千雪当时一看那些药材就是一惊,随即却是浑身开始冒起了寒意。 沈千雪当时有那种感觉不是因为在那一时间明白了暮千崖是想让她做什么,而是因为……那些药材俱是极为珍贵又极其少见的。 也就是说,哪怕是暮千崖,若没有提前做好准备,他也不可能在青篱该死的时候,就能一下子把它们都拿出出来。 除非……他之前就已经做足了一切准备。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提前安排好的。 可暮千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总不可能只是为了提升青篱的修为吧?以青篱的天资,哪怕暮千崖不这么做,青篱也迟早能到达那样的修为,差的不过是时间罢了。 而且仅仅是为了修为……暮千崖有可能会用这样残忍的办法,逼死自己朝夕相处的两百年的徒儿吗? 当时沈千雪看到青篱的尸体时,实在是整个人都惊了一下。 只因为从尸体的状况来看,青篱死的……实在太过凄惨了一些。 那凌乱而碎裂的衣衫,衣衫下狰狞的青紫痕迹,以及被锁链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腕,都在昭示着青篱在死前招受了怎样非人的对待。 那时帮着沈千雪一起准备药物的是她的一个亲传徒儿。 小姑娘一见青篱这样就立刻红了眼眶,抖着声音问她:“师尊,暮师伯平日里看着这样疼大师兄,大师兄受一点点伤他都心疼。他怎么舍得……” 小姑娘到后来甚至哭得泣不成声。 青篱显然是自杀的。 他心口的那道剑痕狰狞又瞩目,伤口却钝得很,就像是有人……亲手抓着剑身,一点点地将它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这样钝的伤口,这人当时死时该是有多……疼啊? 小姑娘一边哭一边骂暮千崖,说他冷血无情。 沈千雪曾也这样觉得,毕竟暮千崖自送青篱过来那一刻起到现在,都未流过一滴眼泪。 男人面色冷然的,甚至好像……对此毫不在意。 沈千雪只觉浑身发冷,在心里感叹有心人狠心起来,是真的狠心。 但后来,她却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当她准备好了一些,即将开始进入正式步骤的时候,一推开门,却看到暮千崖正坐在青篱身旁。 刚才还一脸冷寒、仿佛毫不在意的男人此刻却是眼眶通红。 他俯下身紧紧地抱着青篱。 沈千雪听到暮千崖在跟青篱讲话。 仔细俯耳去听,却只听到男人语带哭腔的、翻来覆去说的,都是“对不起”。 沈千雪从前不知道,有些人死后重塑肉身的过程中,自身的修为竟会凝结成型。 但青篱重塑肉身的过程又确实是有。 那是一个半透明的孩童,看着大约八|九岁左右。 生着青篱的模样,只是眉眼要较之更稚嫩一点,穿着一件像是缩小版的定天宗道服,看着实在可爱得紧。 这个“青篱”不会说话,仿佛也是没有记忆的,并不识得人。 “他”甚至没有多少意识。 整整五十年,在青篱重塑肉身的过程中,“他”一直是这个模样,不会长大。 暮千崖将他带回了持剑峰照顾,“他”也并不怎么理睬人,终日只是在玩着自己的手指发呆,偶尔开心了,倒会不知看着什么地方笑起来。 “他”自然也是不需要进食的。 但暮千崖不知为何,却仿佛很执念于想喂他吃东西。 曾经终年不下山门的剑修,开始常常流连于凡间集市,为“青篱”买回各种吃食糕点,还有一些孩童喜欢的玩具。
暮千崖孜孜不倦地将这些东西带回来,递到“青篱”面前,轻声地唤他“小篱”。 “青篱”自然是不会理睬他的。 对于这个孩童来说,也许自己的手指要比这些东西有趣一百倍。 沈千雪有时都会怀疑“他”到底能不能看到、听到、感受到外界的动静。 “他”显然是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可暮千崖并不因此就停下自己的动作。 沈千雪有时都觉得,暮千崖照顾这个“青篱”的时候,是真的在把他当成小时候的青篱在照顾。 那段他未曾参与过的岁月,也许他不是不遗憾的。 最后一次的时候,暮千崖从凡间集市给“青篱”带回了一双糖葫芦。 红艳艳的糖葫芦,外面还裹着层透明的糖衣,看着就甜得让人直流口水。 这次当暮千崖把东西递到“青篱”面前的时候,“青篱”终于有了反应。 “他”突然停下了把玩自己手指的动作,抬头看向了暮千崖。 “孩子”慢慢地勾起了一个笑,伸出手去,像是想接过暮千崖手里的糖葫芦。 两人的手慢慢接近。 然后就在“青篱”终于要接触到这串糖葫芦的时候,“他”原本半透明的身子,终于在那一刻变成了完全的透明。 “他”就这样消失在了那里。 是青篱醒过来了,所以他的灵力回去了。 暮千崖坐在那里,手里抓着那串最终也没能送到他主人手里的糖葫芦,终于慢慢地、慢慢地弯下了腰。 沈千雪听到了男人在那一刻压抑到了极点的沙哑哭声,一时只觉心如刀割。 沈千雪为什么执意相信当年的事情是有隐情的? 大概是因为沈千雪知道,暮千崖是真的喜欢青篱,喜欢到……哪怕走火入魔,也不该能舍得这样对待的地步。 后来青篱死后重生。 穿着一身红衣的男人红着眼,看着站在不远处的白衣剑修,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他:“师尊,你告诉我,你为何要那样对我?” 青篱这话说得咬牙切齿,却又饱含希冀。 话语里甚至带着点哭腔。 就好像是一个在哭着求伤害了自己的家人给自己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的孩子。 然而那时暮千崖抬眼看向他,男人面无表情,语气冷漠地几乎残忍。 他说:“没有为什么,为师当年从小世界把你带回来,本就不过是贪图你生得好看。” “好,好,好。”青篱闻言终于笑起来,笑得几乎癫狂,他看着暮千崖,眼睛红得像是能滴下血来。 他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暮千崖,我欠你的,我已经都还清了。你欠我的,我终有一日,要让你一一奉还!” ***** 那日望乡回到黄泉谷时天色已经晚了。 女修小心翼翼地寻找青篱,担心他发现了自己今日去了那里,心情极为忐忑。 后来她在后山找到了青篱。 后山是黄泉谷的禁地,望乡从前从未来过。 是以这次她一来到后山,就整个人都惊住了。 后山处漫山遍野的,都是坟墓。 望乡数了数,有一千零五座。 穿着红色华服的男子正坐在坟墓前,侧倚着墓碑,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的脚边滚落着好几坛酒。 望乡吓了一跳,轻声地唤道:“谷主?” 男人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一双眼睛红得像是身后的夕阳。 “大师兄,你快逃!这里有我们!” “我们会保护你的!” “没关系,没关系,别担心,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 “大师兄,你好好地活下去了,我们做的一切就有意义。”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第61章 现实世界 在后山见到了青篱后, 望乡就莫名其妙地对青篱有了种畏惧的感觉。 尤其是之前她还在在青篱的师叔沈千雪那听到了那些往事。 望乡是真的觉得, 如果当年碰上那些事的人是自己,她走火入魔的程度绝对会比现在的青篱还要严重。 被至亲之人伤害背叛, 这绝对能令任何一个人开始敌视这个世界。 这样想来,青篱现在变得这样冷血无情也是不是没有道理的。 因此当第二日望乡被青篱唤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战战兢兢的,抖得直像只小鹌鹑,生怕哪里惹了青篱不快就被他挥手杀了。 其畏惧程度竟是比之前刚见面时有过之无不及。 望乡乖巧地欠着身, 只坐了椅子的一角, 小心翼翼地看向青篱:“谷、谷主, 您找我来是……?” 望乡这厢畏惧颇深, 青篱却像是没事人一样。 男子仍穿着他常穿的华贵衣袍,颜色仍是熟悉的艳红色, 与前几日的那件相比, 款式花纹倒是有了些变化, 可见不是同一件。 望乡到青篱这也算有些时候了, 却从未见过青篱穿其他颜色的衣衫。 青篱仿佛有一堆款式各异的艳红外衫,这颜色确实也极适合他。 修真界人虽各个都咬牙切齿地称呼青篱为“嗜血魔头”, 但同时,也从未有人质疑过他容貌之灼灼其华。 艳丽的红色确实将青篱的容貌衬托得极盛。 他一出现,无论是在哪里、在何种情况下,都能令人第一眼就注意到。 这像是一滴朱砂突然滴落在宣纸上, 又像是一滴鲜血乍然出现在水中, 让人实在无法忽略。 望乡先前也一直是这样觉得的。 她觉得青篱这人实在是适合红色, 就应该永远这样一身红衣。 可现在……她却有些不那样觉得了。 望乡想起那副她在定天宗看到的画。 画中的是七百年前的青篱。 如今手腕通天的黄泉谷谷主青篱,在那时还不过是个尚未出师的毛头小子。 那时他的修为不及现在,名气不及现在,气势更是远不能与现在这个“抬眼间可乱人魂魄”的青篱相比。 但那时的青篱,有天底下最明亮、最温柔的一双眼。 那副画据说是暮千崖亲手画的,画风实在是温柔又细腻。 男人一笔一画,用记录修炼秘籍的认真谨慎心态,将青篱眼中的神态一一记录在纸上。 画中的青篱穿着一身简单的朴素衣衫,那衣服的颜色是洗得发白的蓝色。 画中的青篱似乎年岁还小,应该是刚刚成年的样子。 他似乎受了点伤,正捂着染血的肩头,也许因为失血,他看着似乎有些疲惫,正靠着背后的墙坐在地上。 这里似乎是个阴暗的小巷,画中光影明灭,瞧画中的阴影,青篱的面前似是正站了个人。 画中的青篱正抬起眼,看向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 明明是夜晚,那样灰暗的小巷,可当青篱抬起眼时,却能让人瞬间感觉到整个画面都亮了起来。 这是小世界中的青篱与暮千崖的第一次见面。 当时的青篱作为青家独子,正在被小世界里的所有人追杀,走投无路之下躲进了这条小巷,却正好遇到了来小世界中办事的暮千崖。 是暮千崖将青篱从众人的追杀中救了下来。 所以不怪后来的青篱这样依恋自己的师尊——对于青篱来说,暮千崖不仅是教他术法的老师,更是给了他一切的救命恩人。 在看到那副画之前,望乡一直觉得,红色是最适合青篱的颜色。 再没有哪种颜色能比这种颜色更能衬托出青篱的风华。 但看到这幅画之后,望乡却突然在恍惚间觉得,蓝色也一样极衬他。 一样的常人不可及,只是……不同风华罢了。
昔年的青篱,有着明月清风般的干净温柔眉眼。 也只有最澄净的蓝色才能配得上他。 望乡想得有些入神,恍惚间似乎听到青篱说了句什么。 “什么?”望乡恍恍惚惚地抬头,看向青篱,在对上青篱的眼睛后才骤然清醒,女修瞬间坐直了身体,“谷主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若是望乡休息得差不多了,可以准备进入下一个世界了。”青篱抬眼看了望乡一眼,“不过我现在倒是更好奇,望乡方才在想什么?” 望乡沉默了几秒,咽了咽口水。 她本不欲把心中的想法跟青篱说起来,想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但在青篱的那一对眼睛下,她实在是不敢说谎,只好在踌躇片刻之后,语气结结巴巴地道:“就是我之前去凡间的时候,听到了一些关于定天宗的传言……” 青篱闻言抬眼又看了望乡一眼,那眼神却似乎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望乡“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