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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宫中——by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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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声音却问他:「都脏吗?」
「嗯......」他正找不着说词,却有人代他答了。
「怕是只有一个吧?」
汨和眯眼一笑:「说的也是。」
风起时,掠起幽凉一片。明月轻揽上浮纱,房内却越发漆黑,只有两颗明亮亮的光往他闪来,似乎这便是主宰天地日月的光:「是谁?」
汨和也不防他这一说,糊里糊涂的想起来,一个名字便脱口而出:「......张千?」
「金郎既然不喜欢,也就不要了。」皇上的脸庞极近,半贴着金郎的肌肤温腻的说。就连抚拍也是轻和的,皇上默默拍着金郎腿上的肉,也不知他在想的什麽,就似房中的炉香一吐,一缕青烟绕屋而转,转着转着便绕到耳窝里去。
皇上说。
「这亦甚合朕意。」

29:猩色画折技
尔後过了几日几夜,金郎都有气无力的躺在床上任人伺候,也不是困了倦了,只是懒得去动。房子里换了新一拨人,也没有谁长得不好,单是见到便能惹金将军生气。日子随遇而安的过着,乐得轻松,可身体却越发沉重。
沉得连抬一根手指,开半张眼皮都懒。也便是这麽一天,窗外细雨绵绵,掩了阳光骄色,刹时烘得地上透心的凉。柔烟薄雾自湖心扩散,远远一道木桥搭来,工匠盖下的褐布随风刮起,隐隐可看到底下又是一座红桥。
好端端的,怎麽又筑起桥来?汨和支起半身,悠悠地要看清楚那度桥。此时方想起,大概全因自已在宴席间向皇上嗔怪,说居处离得四处的桥都远,每每要绕着大圈子走,走得双腿都软了。
原来如此。金将军亲身解决了一大难题,大概也就安心,二郎腿跷起来,塞了满口果子,又嚼嚼有声的安歇下去。他倒也不是真心要睡,只是实在无事可做,不把两个眼睛闭起来,怕它们闲得慌了还会溜走。
皇上新送的羽扇在他身後轻轻拂着,外间虽冷,可房子里头还是有重湿闷。王福这个小黑帽真不错,回头再教他擦擦长枪,若是擦得好了,便请皇上赏他。汨和的如意算盘打得发响,整个人就似软绵绵的浮在空中,还管他顾婴作甚?就算他乐得跟王湘厮混,也烦不到他金将军头上来。
而顾婴终是不来了。
金汨和平躺在床上,越想越是心浮气躁。那一串长珠在身体上滚滚而动,凉凉的咯到了心胸中的一块肉。又或者他应该去寻他?
「哼!」别傻了。汨和翻一翻身,便把万千念头压下。反正都不外如是。
眼睛概是教雨粉打到,留落了点湿。他正要伸手盖被,外间却幽幽的传来了声音:「金大人......金将军......」一声一声的叠来,似是雨打芭蕉,如泣似诉,教人毛骨悚然。
他里一惊,瞪大了眼看向随侍的人,那些小黑帽猝然就似被雷打到,纷纷弹跳起来。他们左右盼顾,大概再也找不到个好推托的人,战战兢兢的依着墙身走去,到了窗下回头一望,却又被汨和的目光刺得缩回去。
「金大人......你一定要救救小的命啊......金大人......」
那声音仍旧在窗下凄凄的喊,一个小黑帽壮着胆子看了一眼,不一刻,嘴角却露出一丝不屑来。这时腰也不弯了,腿也不抖了,嘴边弯弯的笑着,回头便报:「金大人!在外是小太监张千。」
「张千?」汨和一时也放下心来。抿一下嘴,也不甚在意。「他在外头鬼叫些什麽?」
那张千耳朵也灵,听见汨和问了,也便以为他会关心。一下子也顾不得学过的尊卑主从、礼仪古训,水鬼般扑近窗子来,瞬时还往屋子里挥入了几星泥点。
「金大人!你要救小的!救救小的!」他扯着嗓子乱喊,似是怕汨和听不到似的,一双泥手高高扬起,手舞足蹈的诉说起事情危急着来。「小的性命都在金大人手里了!金大人你发发善心,就当是在寺里放生一头鸽子......」
他说过了,嚓起又在窗前消失不见。汨和支人看去,才知道张千却在泥地上把头叩得轰轰有声。泥水一污一污的拍得他满脸都是,看来煞是丑怪异相。
汨和不知道张千这番哭爹喊娘,到底所为何事。可说是说得可怜,充其量亦只能听听而已,难保不是新主子不好欺负,才又忆起自己好处来。如是一想,鼻头哼出的一声就更形冷峻:「你也能算是鸽子?就是长对翅膀,也只能是只蝙蝠吧?」
「金大人说的是!说是蝙蝠便是蝙蝠,是小的糊涂了,鸽子什麽鸽子的.......」张千惯常的说了一嘴,未几才想起救命大事,见汨和站在窗前,恨不得要去拉住他的腿才正经。「金大人!救救小的啊!」
「......呸!」金郎煞是厌弃他一双泥手,也未见他抓来,挥袖便拍了回去。
底下一群小黑帽见了,纷纷亦嚷起来护主:「张千!金大人才不要救你,你还在这掉人现眼作甚?」
「不!金大人!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他就这样径自说去,汨和也懒得张开耳朵去听。大概是窥见了主子的不耐烦,也怕自己落得张千一样下场,那几个小黑帽推得份外卖力,打着打着,还有几个不顾天雨路湿跳到外头,一把把张千抽得远远的去扔。
如是反复打的喝的做了一、二十回,小黑帽们踢得累了也便回来,张千跪在远处却也不走。细碎哭声,似乎仍随着雨点一颗一颗的打在窗边。汨和听得心烦,也存心要他看到自己高兴,便教屋里的小黑帽唱起歌来,自己领着另一班小黑帽笑得哈哈作响。
天色渐而磨灭,他们就在烛火中轻歌作乐,一盏纸灯罩轻盖下来,大概今夜烧剩下来的灯花仍是如常般吉祥如意。唱着唱着,张千的哭声便淡了,汨和寻了根棍子在屋里耍得正乐,一时也没留意。
等知道了,打开窗户,四野都罩在一片乌黑之下,哪里又能见得着张千?可听他声音没有了,大概也是走了。汨和见他走得轻易,心里不禁暗道,早知道不是什麽大事,若真是生死攸关,谁不千方百计要来说动自己啊?
不过这张千哭喊功夫,倒是做得极好。汨和幽幽一笑,幸亏没被张千骗到,不然也不知他暗里要如何笑话自己。这些阉狗,别的本事不多,专是会往狡猾的路上走。让他在新主子处吃吃苦也好,教他知道也不是谁都像金将军般宽大为怀,看他以後还敢不敢欺软怕硬?
金郎心里得意,这一觉睡的也香。隔天惺松起来,只觉头脑发痛,竟是被吵醒的。金将军不悦的往旁人扫视一下,张口便半是责怪的问:「那是什麽声音?这麽吵的。」
下边人陪着笑,缺了眉毛可眼睛仍旧弯得可喜:「不吵,不吵,是皇上给金将军建的桥又动土了。」
「好死不死的,这般早便吵来?」汨和心头正火,哪能用这种理由打发,於是手边有的东西能摔便摔,摔得他们一个两个筋斗的翻出去寻根究底了,才真个是赏心悦目。
下边人见敷衍不了,出门便提了个老汉回来,老汉一见了汨和就跪,还边露出满口黄牙陪笑:「小爷,千不该万不该的,是俺惊扰你了。」
「怎麽回事?」汨和一口气还未下,见了老者,也不像以往般恭敬惧服了。
「小爷,不是俺想要爷不爽,只是祭祀误了时辰,怕桥神爷爷会生气啊。」听了老者一说,汨和倒是奇怪:「你们筑桥的也要拜拜?」
「那个当然。像皇上的这度桥,若不找个合适的人压在桥墩下,镇镇桥梁,怕会筑得不牢。」那老汉应得不徐不急,似乎那是件应份的事,只能算汨和大惊小怪。「若是圣驾行经时出了事情,俺可担当不起啊!」
「镇桥?用谁来镇?」汨和一听是掉了人命的大事,不免大惊小怪。
「哦?小爷原来不知道。这回的人也不甚好,我都再三说了应用童子,可上边就是不听,硬拨了个小太监来。」老汉却似是有满腔噜苏可吐。「虽然也算是童子,可缺了些东西,临行前又哭又叫的,怕是会惹着神明啊......」
小太监?......汨和心下一阵不安,回头望去却往旁人问了:「张千呢?」
那二字落在老汉耳里,却是提醒他了:「张千?对对,好像就叫张千......我都说名儿也不讨喜,可上边的人硬是不肯发了......」
「张千......」金将军一张嘴抖得青白,战神威风,刹时全都没了。

30:无边落木
此时何寡妇唇上,亦是一片青紫。
她仰面躺在天井中心,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凝定的水气却已无光。她养的鸡还悠游的在她脸旁啄米,而何氏阿素却是不会动了,一对粗糙青白的手紧紧僵硬在地,便连指鏠间都沾满了腥脏的泥。一根银签自她微张的嘴角探下,弹指即起,却已是全黑了。
安太监蹲在阿素身旁,抽回了签子,便伸手去盖起她的眼睛。刹时他感到全身乏力,抬头一看,太阳果真是太大了,照得人头晕眼花。他没回到这个家,不过十日。
接而安太监扶住膝盖,自原地竭力而起。阿素到他家中经已十年了,她是个能干媳妇,这个房子也是当初娶她时盖的,至今门梁都没有漆过新一重。阿素是个好媳妇,也是个苦命人,三丫头还是他看着出生的,而有很多事,不能单用一个恨字终结。
阿素的孩子都蹲在房子角落,一双双眼睛反射着日光往他刺来,安太监抬袖一掩,阳光却是更烈。他想着让阿素躺在外头不好,一边却在数算着孩子数目。一、二、三......偏偏是少了一个三丫头,他心里狐疑,里间却有一人往他盈盈拜来。
「安公公好。」只看来人容颜俊秀,梳一根乌油油的大辫子,一身淡绿纺绸,年纪不过十八上下。瞧她容止对答,显然是个宫中用人。
「你是叫什麽?」安太监正是心烦意乱,缓步进屋,才知道房子里的人比他所想的多。一群小黑帽瞬时往他拜来,中间一个领头的哈腰潜上前来,冲着宫女便大喊:「公公在问你耶!」
先时不觉,此时才看到这宫女脸色青白,原来正是浑身发抖。想是进来时看到外间的阿素,受惊了吧?安公公好整以暇的扫她一眼,那名宫女便如倾倒往跪下:「名.....名叫喜儿。」
「你们都在这干吗?」安太监负手而立,却往他们喝去。
那领头的又走前了几步,把一张圆脸笑得满满的,边说边往怀里探出旨意:「安公公好。是皇上挂念安公公媳妇患病没了,特地下了旨意让喜儿出宫,前来伺候安公公的。」他胡话说了一通,暗中又附耳道:「还未出嫁过,是个美人儿耶。」
「病?」安太监却甩袖一挥,暗里却把他推开了一圈。「你们来得可真合时。」话里显然有话,那领头的却不见怪,嘻嘻哈哈的走过来,却是拍着安太监裤上的泥。
「皇上也说这房子不好,已在京中另择了良宅,就等安公公跟新媳妇搬过去呢。」领头的盯了喜儿一眼,她便忙不迭送的叩头。「喜儿愿意伺候公公。」
「......都是皇上的旨意。」安太监径自负手而出,一步踏在门槛上,却在看他的旧媳妇阿素。
领头的看了,俯身暗使了底下人出门去搬。几重小黑帽在他身边轻轻擦过,安太监刹时却又问了:「我的三丫头呢?」
何氏是灌药死的,可三丫头呢?安太监回首看了领头的一眼,领头的还是哈哈笑着,那个喜儿在他身边一颤一抖的,已是吓得不似人形。未几他听到水声了,就像是有人在掏些什麽,一把一把水重重的泼在地上。
他连忙往屋後的水井走去,可受了那一刀,走得到底不快。抚着墙身而行,後面的一重小黑帽却都赶来了,轻轻地托着他的背心走。这教安太监又似回到当时,阿素在他面前低头哭着,他却伸手去摸她的肚子,里头的东西温润润在动,他受了惊般缩手退去,疑惑的看了看,却又重新抚上阿素鼓涨的肚子。
阿素是个好媳妇,他却忘了阿素是个妇人。妇人爱男人,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因此他也不问这孩子从何而来,只是温和地抚摸着阿素的大肚子。而如今阿素的血肉却都像这堵墙般又冷又硬,她肚子里的三丫头,也就变得不会动了。
有人跪在他跟前,安太监伸手把那水淋淋的躯体接过,温和的包裹在怀内哼歌。他抱着一个死孩子,信步又往屋内走,後面一群黑压压的蝼蚁跟着,他却不想再对谁大动肝火。
只是隐隐地有人在他耳边说,小孩子顽皮,掉落到水井里,使人去救经已太晚云云。他心里却一无所动,只是哼着平常逗三丫头的歌谣,一边走入房子里间,把三丫头放在床上,又盖了被。
然後安太监便坐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盯着个死孩子发呆。那一房子的人也在他腿边跪着,似乎都等着三丫头睁开眼睛,再叫安太监一声爹爹。安太监待着待着,却似是入迷了。那领头的暗叫一声不好,皇上的旨意,到底轻易不敢干犯的。
「安公公,皇上还说姓李的几个孩子若是愿意,也可以进宫当差。」安太监一听却是笑了,他缓慢的把目光投过来,一手还在轻轻抚拍着床上的死孩子。「当差?当什麽差?还是像你我一样吗?」
他这麽一说,大概是触犯了彼此的禁忌,那领头的也单笑着不说话了。若是能说,指不定还会伸手来把他勒死,就像何寡妇一样。安太监伸手摸着三丫头的脖子,凉的,上面还有红痕几道。他低头顾自盼望,一边却问:「......皇上还说了什麽没有?」
「是。」领头的僵着一脸的笑,把旁边的喜儿往前一推,却似前事不计,争着就要向安太监献宝。「皇上还说,这喜儿聪明伶俐,糊涂事情是绝不会做的,以後也不会教安公公受苦,请安公公放心。」
受苦?安太监闻言嘻嘻的笑了,朝喜儿一看,却是和颜悦色:「那麽喜儿,以後孩子们便指望你照顾了。」
「是的,安公公......诶?啊--」喜儿本在下边应得温驯,安太监伸手往床上一揽,抱了个死孩却要她接去。
水滴从孩子的尸体上坠下来,滴滴答答,滴滴答答。皇上终归是不愿意他受苦的,如今祸根已除,而许多事情,却不是一个恨字可解。


31:朝露何易晞
小太监王福四处找着他主子,已经有几天时日了。说找不着,倒也不是园子跑了人的大事,只是最近他家的将军大人,越发是不容易见了。想说他是到哪里乘兴玩乐嘛,忽地又会窥见他在某处发呆;想说有事情,要请示主子嘛,轻轻唤一声也能跳得比云朵高。
到了夜里,更经不得吓,便是一个烛影浮动,也能教他坐立不安好半天。这金郎将军,本是恃着一副白白胖胖皮相,惹得几分讨喜可爱的怜惜。这一场吓下来,倒显得脸色憔黄,唇色青白。
若还在平常日子,教皇上见了,倒也不太相干。反正御医宝药哄哄,用不着明天,指不定三时五刻又能还皇上一个粉红将军。只是这些天来皇上忙於日理万机,不要说汨和了,便连王湘顾婴也沾不上雨露的边。
可他们二人是不打紧的,单是这个王湘,下午沏了一壶清茶,便劳师动众发了个清雅帖子来要金将军去嚐嚐香。也不说他清閒,却是閒得晓有趣味。云掌把一片竹叶压扁,上面跳着几个字儿来也是随兴。可他閒得乐,却苦了底下人,这日头正高,王福在园子里草草转了两圈,却还如颗珠子在盘上两边转,左右找不到安身之处。
「这个混帐王......」王福在嘴里低低的吼,可才没几声也就止住了。他师传是怎样没的,他人还记得清清楚楚,况且要骂的人既在跟前了,他也不好作声,赶紧交了差便是。
「啊,金将军,原来你正在这。小的找你好久了,王大人的茶等着将军去品呢,只怕现在已是凉了......」王福边说边用袖子擦着汨和身上的泥,他家主子敢情是跑到哪里摔倒了,现在正是一身狼狈模样。
汨和教他一叫,却又像受惊似的,频频回头察看,似是有什麽东西在赶他般怕。此时王福额上冒着的汗珠已像河一般流,他混身湿气,丁点儿不想在太阳下多呆。於是三催四请,半哄半骗的就从汨和背後推着,也不管主子乐不乐意,只管要他赶快去见人,好办了这个差。
汨和教这小黑帽使劲一推,四肢便似不着力的,腾云驾雾自域外翻了一圈,才巧巧地到这汍楼一趟。汨和把目光一斜,眼角中瞄到的一点黑,好生眼熟,又教人猝然心惊。伸手一推,人却已是倒在台阶之前,恰巧汍楼的主人此时亦正在阶前,一双玉手轻婉地便把他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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