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种情景，他不仅笑了起来。
赛拉指令长看到他得意忘形的样子，瞪了他一眼；而劳格·梅隔着桌子狠狠踩了他一脚。
"啊嗯......好，好......下面，我开始我的报告。"
他故意地顿了顿，那种姿态分明是生怕别人不注意他。其实他不作这些虚张声势且讨人厌的动作，人们的注意力早已集中在他身上了。
"......在和当地居民的交流上面，现在已经取得了初步进展。我获得了一些基本信息：我们抓住的人......"
"你们确定那是真的‘人'吗？"先驱者号上有人发问。
"是的，我们可以确信。"劳格·梅接了上来，"我们抽取了他的血样，化验的结果显示他的基因和人类的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贝兰特继续讲下去。
"那个人的名字叫‘塔拉'；他称自己为‘塔代奥'，我们开始以为这是他们表示‘人'的意思，后来发现，这其实是他所属的部落的名字；当初我们降落时所看到的正是塔代奥部落和另一个叫‘卡伽德瓦'的部落进行的战争，实际上，我们的出现结束了战争。这大概是一件好事吧
"在之后和塔拉进行的接触中，我们逐渐了解到，他是塔代奥部落的首领的儿子，并且已被选定为继承人。也就是说，我们抓住的居然是--按照我们家乡的说法--一位王子。
"必须承认，这些当地土著居民的智力发育和地球历史记载的土著没什么区别，也就是说，只要给他一个适合的环境以及良好的教育，他大可以掌握和我们一样丰富的知识，变得一样现代。我说了一些我们独有的词语，经过解释，他都可以明白意思。"
"而我根据语言学知识，发现了一个当地居民语言的特点，"说到这，贝兰特故意环视了在场的小组成员和大屏幕上的人，"我的发现是：这种语言与两前年前地球通用的英语有相似性，不如说，这种语言是一种吸收了很多种地方语言的独特的英语变种，虽然变得已经有些面目全非，但是我还是可以分析出来。"
仿佛是扔了一颗炸弹似的，先驱者号会议厅里爆发出一阵激烈的讨论声。有的人坚持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不仅自发进化出了人类，居然还出现了人类的语言！"；有的人则认为"既然出现了人类，为什么不可以出现人类的语言。"。人们渐渐分化成了两个不同的阵营，分别抱持相反的观点，他们互相辩论、反驳。会议厅里的声音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一场语言的混战。
登陆小组的成员们看着大屏幕里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科学家们此刻都站起来互相打嘴仗，都目瞪口呆，却也无可奈何。而混乱的始作俑者卡罗·贝兰特一边看着，一边窃笑。
最后制止混乱的是考察队长克力普。
他按了半天警铃，大家都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慢慢回到座位上坐下去，可是个个胸口还在起伏不已，预示着会议结束后他们仍会把战斗继续下去。
克力普队长说："在先驱者号上发生这样的讨论还是头一次，这是好事，说明大家都非常关心考察活动，但是现在刚刚登陆十天，登陆小组的活动范围只限于泰坦二号附近地区，而和我们有所接触的当地人只有一个，现在下结论未免过早。等第二阶段考察结束后，我们再来分析这些谜团。先驱者号上的人员继续对发回的资料进行研究，而登陆小组也要制定下一步的考察计划，并配合母船上科学家们的要求。卡罗·贝兰特，我必须单独提醒你，要抓紧和当地居民的语言交流，最好是能从他们那里得到需要的信息。"
会议结束后贝兰特心情大好，自做主张给自己冲了一杯调了很多奶油的巧克力作为奖励。他有滋有味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的时候，劳格·梅走进了餐厅。
"你似乎很高兴引起了轩然大波啊。"她讽刺地说。
"哦，是啊。我怎么能不高兴，看那些平时从来不用正眼看我的家伙差点打起来，我可不愿放弃这种机会。"
"可是你说的是真的吗？"
"你说哪方面。"贝兰特放下了杯子。
"语言。你说塔拉说的语言和古代英语有渊源。"
贝兰特笑了，"我可以在其他的方面造假、撒谎、捉弄人，但是在语言学上我不会。我还是很珍惜我语言学家的名声的，嗯，我很爱惜羽毛。"
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爱惜的是乌鸦的羽毛吧。既然你说的这么确定，那么你就去和那个塔拉交流好了，你不是挺喜欢做这件事吗？"
"当然啦，他是个漂亮又聪明的人嘛，你不是也挺喜欢观察他吗。"
"那是因为我是生物学家，跟你这种狡猾的人可不一样。"
梅转身走了。
贝兰特慢慢放下空了的杯子。房间里寂静下来，他觉得在那种寂静里，有什么东西慢慢充满了他的心，阴暗的、尖锐的，好像无数细小的回形别针被倾倒进他的心脏里，在里面翻腾着，刺激着他。
他闭上眼睛，看到了塔拉盘腿坐在地板上伶俐的样子，犹如一只小鸟栖息在窝里，那种他所说的‘漂亮又聪明'的样子。
他想到了他的眼睛。湛蓝的眼睛，那么美，那么清澈，总是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凝视着他。
贝兰特叹息了一声，把额头埋在手掌心里。
他每次面对塔拉的时候都会浑身不自在。他总是用那双孩子似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就像初次见面时一样，他从那眼神里觉察出一种笑意，一种带着坚毅、嘲讽和其他很多东西、让画家无法表现，让生理学家无法分辨的笑意。
塔拉是人类，具有人类的全部特征，但是他和贝兰特这些登陆者、这些现代化的人群又是那么的不同。如果他是女性的话，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狩猎女神狄安娜，他的美貌中有一种更坚韧而刚劲的东西。
贝兰特想到了两天前的那次‘事故'。
那时贝兰特对塔拉已经放松了警惕，经过几天的接触，他觉得这个土著还是很合作的，其他人也一样，他们都认为塔拉是个安静的家伙。
当时他们正说到当地的环境，塔拉作了很多描述，贝兰特要么没听懂，要么听懂了也不知道。于是他决定打开窗上的嵌板。那个房间的窗子很大，长方形，自从塔拉被关进来后嵌板就一直没有打开过。贝兰特想的是能一边看着外面的环境，一边描述。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当嵌板分开到两边，窗子里出现室外壮丽的景色时，塔拉却猛地站起来，冲了过去。贝兰特愣了一下，明白了他的目的，他叫道：
"你出不去的！"
透明的玻璃挡住了塔拉的去路，他叫了一声，露出愤怒的目光。紧接着他开始用双手在玻璃上四处地探索，想找到一个能出去的地方。贝兰特走过去，拉住他的胳膊，同时说：
"你这是白费力气。"
塔拉转头看着他，那种表情让贝兰特吓了一跳。他的嘴唇露出凶相，发出像毒蛇一样的咝咝声，聪明的目光锐利又咄咄逼人，眼里泛着血丝，就像是被捉的猛禽，射出火焰般明亮的光芒。
他用力一甩，贝兰特摔倒在地。接着，塔拉抄起一把椅子，开始用钢制的椅子腿砸玻璃，铿锵的声音震耳欲聋。
"停下！停下！"贝兰特大喊。同时还紧紧抱着自己的脑袋，以防被椅子碰到。
房间里的扩音器里也传来了当值的安提尔的声音，"贝兰特，发生什么了！要我们支援吗？！"
"别进来！"贝兰特冲着摄像机摆了摆手。他当然不是觉得自己就可以制服塔拉，而是因为门一打开，如果塔拉冲到走廊上去，即使无法逃出泰坦二号，也肯定会给登陆舱造成损失。如果他搞破坏的话，就让他在这个房间里搞吧。
而此时，塔拉仍在用力砸着。高强度的玻璃纹丝不动，那些连高速冲击的陨石都可以抵挡住的玻璃，根本就不在乎现在这样的撞击。
最终塔拉明白自己是不可能从这里逃出的。他扔下已经扭曲变形的椅子，呆滞的眼睛看着窗外他熟悉的景色--奥纳正在下落，天边火红一片。但是那些青草的味道，动物的气味，篝火的烟熏味，他再也闻不到了；椋鸟的叫声，斑羚羊求偶的叫声，部落里的歌声，他永远也听不到了。
他突然尖叫一声，倒下去，一边叫喊着一边抽搐起来，随后，一阵颤抖的痛哭声，含着一股震撼人心的力量，由他心中爆发出来。胸中的苦楚火般蔓延而去，焚烧着他的心肺。
贝兰特跪在地上，震惊而又悲伤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地爬到塔拉身边，把手轻轻放到他肩上。
"对不起，对不起......"他哆嗦着说，"我们并不想这样，我们不是要把你永远关下去......我们，只是在作研究......"他想到，其实塔拉并不明白‘研究'这个词的意义。
"塔拉，我们只是留你一段时间，并不是要永远把你关起来，也并不想伤害你......如果我们的计划结束了，我们会放你走的，我保证......相信我，塔拉......"
一阵阵颤抖通过手臂传到他身上。也许塔拉听明白了，也许他没有在听他说话。但是贝兰特的心里开始慢慢生出惭愧和悔恨，塔拉的哭泣刺痛了他，仿佛他自己在用一片碎玻璃划破自己的手。
四
卡罗·贝兰特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写每天的考察日志。
他被抛到东特行星的表面已经二十天了。他唯一的工作就是和塔拉进行交流，不用像其他登陆人员那样需要到野外进行考察，不用满身泥土和臭汗的搬各种试验设备，不用在实验室里和显微镜大眼对小眼。他只要往那个房间里一坐，动动嘴皮子，获得的信息远远比别人的更受到关注。
有时候，他自己也会为夺走了先驱者号上那么多科学家们太多的注意力而感到难为情。尤其是梅和奈丽向他抱怨自己的成果无人重视的时候。
可是他贝兰特究竟获得了什么成果呢？
他不得不好好看了一遍日志。
塔拉和他们是一样的人类。这点，在开始的时候还有人存有疑问，但是在把他的血样通过小型载物火箭发回母船上、并经过上面的实验室研究后，已经获得了大家的一致肯定。
那么塔拉和他的部族是怎么出现在这个距人类活动的星域如此遥远的星球的？
无人能提供确切回答。
有的人认为那是个概率接近于零的偶然事件；有人认为是人类的移民，但是翻阅了宇宙航行史，并没有发现能包括两个部落人群的大规模移民记录；有人认为是更早期的移民，这种观点可以部分的解释为何这里的人类还处于很原始的部落社会。但是，无论哪一种观点，都没有可以说服别人的证据。
卡罗·贝兰特被指派的任务就是从塔拉身上寻找证据。
"我们可以进行一般性的对话"，他在日志中写道，"我了解到了他的身世，他的部落的状况，部落里的等级制度。我还询问了他们的食物，耕种方式，狩猎方式，以及粮食的分配原则和烹饪方法。关于他们的信仰，我只能初步了解到他们信奉的是火焰神，而似乎还有类似于神仆一样的天人，有意思的是，在他们的传说中，天人会从天而降带走死者的灵魂。"
"我一直在试图询问他关于信仰中部落最初来源的事情，这应该是每个成熟的部族都具有的传说。他告诉我，他们的先人是火焰神的孩子，他们来到土地上，发展成了塔代奥部落和邪恶的卡伽德瓦部落，他们就像天空上的红色太阳和蓝色太阳。以此判断，他们的宗教来源很可能是简单的太阳崇拜，而这两个敌对的部落似乎曾经是一体的。"
"但是，仍有很多有待研究的地方，比如他们的纺织和耕作技术的来源，他们那些与人类培养的品种很相似的作物，这些是不能简单地用神话传说来解释的......"
贝兰特正写到这里的时候，劳格·梅和奈丽·伯克斯推门而入，打断了他的写作。
"你们有什么问题吗？"他笑吟吟地问道。
"我们是有一个问题。"奈丽说了第一句，然后停下来。她看了看梅。贝兰特发现这两个女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
"到底是怎么啦。"
"贝兰特，"梅说，"我们能不能要求你一件事？"
"哦？女士们的请求，我当然是乐意之至。"
"好吧。你能不能哄你那个小土著去洗个澡？"
"为什么？"贝兰特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天呐！你不会察觉不到吧？"奈丽惊呼一声。
而从她们的眼神里，贝兰特发觉自己已经被她们划到了某种人类家畜的种群里。
"我每天都给他送饭，一进那个屋子--"梅做了一个难以用语言描写的动作，"到处是难闻的气味。"
"我可是第一天就教会他用水冲式便器了。"贝兰特说。
梅被气得直冲他挥拳头。
"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他应该清洁身体和头发了！"
"那你找我干什么。你给他一针麻醉剂，然后把他扔进水槽里涮一涮不就得了。"他说得非常轻松。
"你个蠢货！二十天内第二针麻醉剂，他会死的。而且第一针已经是超量了。"
贝兰特耸耸肩膀，"那就不要洗嘛。"
"听我说好吗？"奈丽看到这两个人要吵起来了，插嘴说，"我们让他清洁是为了他的健康着想。而且，我们也很想对他身上的服饰进行研究。"
"我想你们应该在刚抓到他的时候就研究过了吧。"
"我们那时害怕大量的麻醉剂会让他受到伤害，忙着给他注射中和药物，根本没有时间来做详细的研究，只是取了一些他身上的织物的小部分碎片，那些装饰品、珠宝什么的，都没有做过实验。"
"是这样啊，"贝兰特用一只手捏着下巴，想了想，然后说，"我会努力试一试的，但是，他是个很厉害的家伙，你们也见识过了。如果他坚决不愿意，那可不是我的过错啊。"
"洗澡？"
塔拉的大眼睛盯着他。
又来了。贝兰特心想。这双眼睛，这种看着他的方式，总是让他心慌意乱。
"是啊。你来到这里都二十天了，我们想这很有必要。"
"你们还想把我关到什么时候？你不是说你们的事情一结束就放我走吗？"
"唔......是的。但是，我们的事情并没有完，我们......"他有些尴尬地说，"......你在部落的时候经常洗澡吗？"
塔拉点点头。"只要河水允许。"
"你瞧，你到这儿二十天了。头发纠缠在一起很不好受吧。"
塔拉的一头长发在头顶处编成了很多辫子，上面缠着绳子和骨质的染色装饰物，还夹杂着许多金属薄片和圆球。辫子和散在外面的头发现在全纠结成一团了。他自己似乎也对这样的头发不太满意。
而趁着塔拉犹豫的时候，贝兰特把他拉进了房间的附属浴室。
塔拉看着小房间墙壁上凸出的那些奇怪的东西。
"这个是做什么的？"
"调温器。你别动，让我来教你。"
贝兰特指着头顶上的水管说，"这个叫喷头。水就从这里出来。"
"你们不用在河里洗？"塔拉问。
"当然不是。你以为我们会把你带到河边以便你逃跑吗？"
他指了指红色的按钮，"热水"，又指了指蓝色的，"冷水。"考虑到塔拉是习惯河水的，贝兰特把温度预先调整到摄氏40度。
"好，站到旁边去。你想就这样全身淋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