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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陀罗树下——byWilhel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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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刚挨到枕头就想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裴医生,裴医生!"靠!
"怎么了?"我起床拉开门,看见实习护士小陈神色焦急地站在门口。
"你来--来看看吧,有--急诊。"她气喘吁吁的,显然是一路跑来。
唉,毕竟是新鸟,一点点事就慌成这样。不过也不能怪全她,我当住院医生快两年了,这种半夜三更跑来口腔医院看急诊的确实不多。我迅速穿上工作服,一边朝急诊室大步走去一边询问病人的情况。
"是个十个月大的婴儿,据家长说是从床上摔下来,下颌先着地。"小陈一边小跑跟着我一边回答。
"真是好家长!"
"什么?"
"没什么。病人生命体征怎么样?"
"我离开时脉搏、呼吸正常,血压平稳。"
"把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说话间便已经到了急诊室门口,还没进去就听见哭声说话声斥责声闹成一片--医院中特有的音乐。
"不行!让负责的医生来看!"一个又高又尖利的女声。
"裴医生马上就来,请让我先看看。"这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我很熟悉,是今年七月才来的实习医生孔家祺,声音小,个子也小,常常镇不住那些刁蛮的家属。
"那怎么行!我孩子这么小,不能让实习医生看!"
靠!这些人!实习医生又怎么了!名医还不是从实习医生一步步走来的!只想着要医生治病,从来不愿为医生的培养出一点力。哼!要好医生来看病,却不愿给实习医生机会增加临床经验,十年后就不会有好医生了。吃亏的还不是他们自己!
这样想着,我对急诊室里的病人家属充满了不悦,走进去时自然也没有好脸色。
"裴医生!"孔家祺看见我来露出求救般的表情。
"医生,"一个眉毛修的又细又弯,高颧骨的年轻女人推开孔家祺冲上来对我说道,"我小孩--"
"孔医生,"我不客气地打断她,"查体了吗?"
"还没,"他为难地回答,"家属不--"
"马上查。"我说得很大声,确保家属也听得见。孔家祺犹豫了一下,走到那女人身边,开始为她怀里的婴儿查体,我从眼角看了看她,她虽然不怎么情愿但也没再反对。上临床这几年,我别的没学会,装腔作势到颇有心得,很懂得怎么唬住病人和家属。有时我也觉得自己太严厉了些,但转念一想,病人何尝又对我们医生客气过呢,挑三拣四,鸡蛋里都要挑骨头的,动不动就要投诉,一次某进修生写错了病人的名字(其实都算不上写错,只不过是写成个同音字),结果病人就是不依,闹了好一会儿,更别提有些人还要动刀子了。
我走到孔家祺身旁,观察着他查体的手法和动作。不错,还算熟练。
"患者咬合关系错乱,面部畸形不明显,张口受限,角区肿胀明显,可能有下颌骨骨折,我认为应该照片。"孔家祺很快得出结论,然后朝我这边看。和我的诊断一样。
"生命体征怎么样?"缺乏临床经验的医生常常只看到局部而忽视整体,我当年也一样。记得一次病案讨论,是车祸伤致髁状突颈部骨折,我滔滔不绝地讲了一番内固定,老板对我说,患者血压只有90/60,等你复完位人都死了。从此我记住了一生的首要任务是救命,保住命才能谈下话。
"脉搏94,血压113/85,体温37度。"
"问题不大。开单子吧。"
"照冠状位和矢状位行吗?"
"可以,再加照一个下颌开口后前位。"
"好。"
"医生?医生?"那女人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来拉我的袖子。
"什么事?"
"严不严重?"
"说不清。照了片才知道。"
"您觉得呢?"
"现在什么都没看到我怎么跟你说?"
"可你刚才不是说问题不大吗?"
"我是说没有生命危险。"
"可他老哭啊,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痛当然要哭,"我懒得再跟她纠缠下去,打发了她带上孩子跟着孔家祺去照片。少了她的嗓门,急诊室一下子便安静下来,只剩小陈和另外一个护士,我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裴医生,"小陈趴在桌上,若有所思的望着我,"你刚才好凶啊。平时你对我们说话都好声好气的,怎么对病人那么凶呢?"
"很凶吗?"我坐在检查台上问道。
"你还问呢!好吓人啊!你自己没看见啊,那小孩儿看到你才哭得那么厉害的。"
"那怎么没把你吓哭?我记得你来这儿的第二天就晕血!做皮试时手都在抖。当时我就在想,这么胆小还来做护士,不是明摆着和自己过不去嘛。"
"我晕血怎么啦?谁刚开始是不是这样的?"
"我。"
"你例外。"
"孔医生。还有李姐。"我连忙拉过另一位护士,"我们院里除了你没人晕血。"
"那又怎么样!"她有点急了,头一歪就要耍赖。这小孩!平时我挺喜欢逗她的,芝麻大的事都可以当真,重要的事却不往心里去,好玩儿的紧。
"我觉得你还是该改行,"我绷着脸,"不然早晚被开。"
"凭什么你叫我改我就改?我偏不改!"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什么老人言!你才比我大几岁啊?"
说笑了一会儿,片子送来了,一看,是下颌角线性骨折,没有明显移位。
"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对于单发无明显移位的下颌骨骨折一般作颌间牵引复位固定及切开复位--"
"考虑到患者是婴儿呢?"我打断孔家祺背书。
"呃,可能用内固定不太合适,但不固定的话会影响愈合......"
"原则上,乳牙列及混合牙列儿童的骨折应尽量少用切开复位及内固定,手法复位即可。"
"会不会延迟愈合呢?"
"一般不会。婴幼儿血供丰富,代谢旺盛愈合快,复位要求不严格。"
"I see. "
"那开始吧。"
处理完病人都快三点了,孔家祺精神还挺好,我眼皮都快睁不开了。毕竟是快三十的人了,精神是不如刚上临床那会儿。八点还要查房,晕哦!算了算了,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反正这也不是头一遭了。

Chapter 44
工作这么久,我终于明白自己不喜欢医生这一行。有些同事觉得一进医院就有一种归属感,我始终都感觉不到。刚开始还觉得挺新鲜,而且相对于病人而言医生处于权威的地位,颇能满足年轻人的虚荣心,时间一长,便觉得淡而无味了,病人都可怜巴巴地望着你,指望着你动动手指便能手到病除,压力着实不轻。行内人说,外科医生只能治好阑尾炎,内科医生什么都治不好。虽然没说口腔医生,但我们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内科的补补洞,修复的安安假牙,效果倒是立竿见影的,可我们外科的要是碰上口腔癌车祸伤粉碎性骨折之类的,就只能干瞪眼,治疗效果也毫不鼓舞人心,一句话--没有成就感。要是参加连台手术就更活该倒霉了,连站七八十来个小时,只觉得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偶尔还有身体不太好的实习生晕在手术台上。总之,我不喜欢现在干着的这个行当。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已经上了这条船,说什么也只能干下去,我算了算,再干三十年就解放了,忍。对工作失去激情--我想,可能我已经开始老了。
今天下午本来不该我上门诊的。昨天晚上老妈打电话来叫我今天中午回家吃饭,说是她的哪个多年没见面的老同学要来,叫我回去见见,据说我小时候还把尿撒在过人家身上,我是不记得了。但老妈这一招我见识过,她的这个老同学八成会带来一个什么远房侄女啊,朋友的女儿啊之类的,所谓"多年没见过面"云云全是胡扯淡,说不定昨天还在一起逛街呢。老妈本来不关心我这些事,但有一次我不小心说出了打算独身的话,端的吓煞了母亲大人,立刻发动她的关系网一定要给我塞个女朋友。从此我发现老妈的饭局是轻易参加不得的。所以今上午我读研究生时的老板叫我顶班我就感恩戴德地答应了下来。十二点半开始门诊,怎么也来不及回去吃饭了不是?
"李姐,麻烦你喊一下号。"我对站在身旁的护士说,手里这个水平阻生马上就搞定了。
处理完这个病人,我吩咐护士换了套器械,去水槽洗了手,等我回到治疗椅前时看见陈姐带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已经等在那里了。
"这个病人上周王医生看过,约到今天拔牙的。"
"好的,我看看。"这就是顶班不好的地方,碰上陌生的复诊病人是件麻烦事,对病情和主治医生的原定方案都不清楚,若是自己的治疗方案和主治医生一样倒还好,如果不一样,甚或连诊断都不同那就很棘手了。该按照自己的思路走还是跟着原定方案走呢?我一般都按原方案走,虽然这么做多少对病人有点不负责任。不过我本来就不喜欢负责任。
我接过病历翻了翻--李嘉树,7岁。嘉树,嘉树,后皇嘉树,桔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好个清高的名字。
名字虽好,牙却很糟。他躺在治疗椅上一张开嘴我就开始皱眉,前牙还勉强看得,后牙要么补过要么有浅龋,左下颌第二乳磨牙已经穿髓了--这一颗需要拔掉。牙周情况也不好,想必上周更差,不然也不必让他先改善牙周状况,等一周再来拔牙了。啧啧,现在的小孩真是不爱护牙齿。家长也是,一般来说小孩有什么问题家长都须负绝大部分责任。
和刚才那个水平阻生比起来,拔乳牙简直就像喝稀饭一样容易--麻醉,拔除,止血,OK。
"可能有点痛,忍一下,很快就不痛了。"我小心地将装着普鲁卡因的注射器刺入牙龈,感觉到躺在治疗椅上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硬了,被灯光照得眯起来的眼睛也变得雾蒙蒙的。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着双眼睛。
"男子汉忍着点,一点事儿别掉眼泪,难看死了。"心里突然一阵没有来的烦躁。
小男孩被我唬了一跳,眼泪在眼眶里晃啊晃的,又不敢哭出来。
看他这幅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又自责起来,不过是个小孩子,干嘛那么凶呢。推完麻醉剂,退出针头,我递了两张面巾纸给他。
"快把眼泪擦了,当心别人笑话你。"我指了指旁边椅子上的小女孩。这一招果然管用,他飞快地擦掉已经开始顺着脸颊往下流的两滴泪珠,然后转过脸来望着我:"待会儿还这么痛吗,医生叔叔?"
"待会儿就一点也不痛了。"
"真的?"
"真的,不信你摸摸嘴唇,是不是有点麻了?"
他不相信地用手指碰了碰嘴唇,然后又捏了几下,"咦?真的麻了,嘴唇好像变厚了。"
我笑了一下,摸摸他的头。他似乎为这一变化而感到兴奋,也忘了刚才的胆怯变得活跃起来,不时地在治疗椅上扭来扭去,叽里呱啦地对我说话。我想着家里那档子事儿,没留心听。过了会儿,他的吐词变得不那么清晰,还有唾液顺着左侧嘴角掉下来。我又递了张面巾纸给他。看看表,已经过了十五分钟,差不多了。
看我拿出钳子他顿时双眼发直,"能不能换一个啊?这个......这个好恐怖。"声音又带上哭腔了。Shit,我还以为他真的胆大了呢。
"把眼睛闭上吧。"这是我唯一的方法了。
"李姐,叫下一个。"我把一团消毒棉球塞到牙齿拔除后留下的空缺里,"不要舔!"看着他的舌头不听话地向伤口伸过去我连忙大喊了一声。
"现在可以把眼睛睁开了。"
他的表情好像有点呆,大概是刚才太紧张了。
"痛不痛?"
摇头。
"坐起来。"
"完了吗?"普鲁卡因的作用还没过,再加上嘴里塞着棉球,他的声音含糊不清。
"不要说话,差不多了,去吧你的家长叫进来,我还有事交待。"我一边回答一边在处方签上开了甲硝唑和漱口液,真麻烦,还得担任卫生指导员的角色,说不定待会儿还得教他怎么刷牙。照理说预防的工作不该我们管的。但任由他这么发展下去总有一天全口牙都得坏掉,那才真是为医院创收呢!
这厢李姐已经把下一个病人领来了,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戴着矫治器。
"医生,我是来拔牙的。"说着便递了张单子给我--拔左侧上下颌第一前磨牙。原来是正畸那边过来的病人。
我洗了手,换了双手套,接过护士递过来的装着麻醉剂的注射器。
"医生?我小孩说您有事交待?"一个声音在我侧前方响起。
这声音我曾听到过,应该是很久以前了,因为关于它的记忆就像深井中的回声,遥远得不真实。但这声音对我而言一定非同一般,我听过更圆润的,更优美的,更魅惑的,更忧郁的声音,我却偏偏记得这一个,而且是从记忆中分出了独立的一部分来记住它,我可以随时从脑海里唤起这个声音,无需借助某个场景的提示,也不用费力地追溯,它就在那儿,已经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是长久以来被我遗忘得最漠然却又最深入骨髓的回忆。是的,它一直在那儿,只是我从不去看它,我以为只要关上门它就会消失,会死去,但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只要我还活着,它就不会离开。
带着一分明了九分懵懂,我抬起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Chapter 45
第一眼我并没有认出他,眼前这个面带倦容的中年人与我记忆中那个言语锐利,机智善辩的形象相差太大,即使是我也无法马上将这两个人融合在一起。
他却立刻认出了我。因为他很快地朝后退了一步,又抬起一只手臂挡在在眼前,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爸爸?"男孩扯了扯他的衣服。
"啊?"他茫然地望着儿子,那眼神犹如从恶梦中惊醒,然后伸手在眼前晃了晃,想]挥去诡异的幻象。
这熟悉的动作终于使记忆和现实的两个人影重叠。
"老师。"
我惊叹于自己的平静,这不可思议的平静--仿佛将我们隔开的不是九年的漫长时光,而仅仅是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仿佛不久之前我们才挥手分别,约定了今天再次相会。
他的目光四处游移,一会儿落在窗外,一会儿落在墙角的盆栽,只是不愿看我。
"我以为是王医生--"
"我知道,"我打断他小心翼翼几乎是道歉般的话,"我顶他的班。请等一下,有些事儿要交待。"
"好。"
我把注意力拖回眼前的病人,想赶快做完麻醉好和他说说话,但手却抖得厉害,根本没法下针,试了几次都不行。原来我的平静只是一种极端的冲动而已。
"老三,连椅子上的我一共还有三个号,帮我看看成不?"我跑到靠窗的一台治疗椅旁找到了曹擎。当年的502就剩下我们俩在成都,老大去了上海,老五回家,老二老幺都去了德国,一个在波恩,一个在图林根,不时有些电话联系,毕业后也聚过两三次,每次都喝得大醉。
"没问题。你妈又抓住你了?"老三伸伸腰,摘下防护镜。
"怎么会。碰上个老熟人,好多年没见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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