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丽叶塔 +番外篇——by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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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通常陪乔郁绵一起吃晚餐,就算放松一下心情。
可四周之后的复查,李彗纭的膝盖恢复的状况远不如预期。
“没胃口吗?”
“她膝盖恢复得不好,后腰还发了带状疱疹……”乔郁绵疲惫地佝起背,默默叹气,“原本下周轮到我去肯尼亚。”
“那,我每天下午过来看看她,有问题会及时通知你的。”安嘉鱼替他倒了一杯柠檬水,把自己面前的沙拉跟他的汉堡对调了一下,“反正练完琴一定要休息的,出来活动活动练练车也好。你放心去。”
“你不是还要去健身房上私教课么,既然去了就好好坚持。”乔郁绵摇摇头,“你忙你的,我这两个月都不去了,她这样,我走了不放心,等腿痊愈了再说吧。已经跟同事换班了,下半年在那边多呆一阵子。”他揉了揉这两天持续隐痛的小指,那块骨头像是晴雨表,“夏天了。希望今年不要太热。”
当夜就下起了雨,安嘉鱼陪他窝在床上看电影,握住他的手:“还疼吗?”
“一点点。”
春夏交际,一场一场春雨洗的天空格外晴朗。
没想到还没有等到腿部痊愈,李彗纭就因为急性呼吸衰竭住进了ICU。
明明白天还没什么反应,只是精神不好而已。
乔郁绵凌晨三点被护工一个电话叫醒赶去医院,隔着明净的玻璃看到几米之外李彗纭被脱光了衣服,转眼间浑身被插满各种仪器,辅助呼吸,排尿,注射泵。医生取一只长针,从肋骨间熟练刺入,乔郁绵仿佛能听到噗呲一声皮肉被扎穿的声音,忍不住撇开了头。
护工内疚地站在ICU外掉眼泪,可这并不能怪她。现在李彗纭肺部感染已经不会发烧了,只表面看起来有气无力。但是自从摔坏了膝盖卧床之后,她每天都是这种状态,导致没人能提前看出异常。
半小时之后安嘉鱼也赶到,那人什么都没有问,只是默默站到他身边,悄悄握紧了他的手。仅有的一丝温暖从那只手中源源不断的传递过来,乔郁绵动了动发僵的脖子,他很庆幸李彗纭此刻没有意识,他不敢想象这一系列举措会让她多疼。
可她总会恢复意识。
当暂时脱离危险,李彗纭居然动手拔掉了口中的呼吸管。
ICU是24小时有医护严密监护的,他们立即进行了补救措施,顺带着,司空见惯地将病人的四肢绑上了束缚带。她插着呼吸管无法说话无法闭嘴,所以又立刻加插了一根鼻饲管,这根管子从鼻腔插入胃部,供给她能量和营养。
某一天下午,乔郁绵换上了无菌隔离衣,向医生护士们一样戴上口罩、鞋套和帽子,消毒过后被允许探视三十分钟。
“进去之后一定不要碰床边的任何机器。病人谵妄比较严重,家属试着安抚一下她的情绪,不然总要推镇静药其实不大好。三十分钟,时间到了我会叫你出来。”
空气经过消毒净化,白晃晃的病区让人生出一种灯光比太阳还要晃眼的错觉,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踏进重症加护病房了,可他依旧紧张。
乔郁绵路过两张同样围满了仪器的床,悄声走到房间最深处的床位看着她:“妈……”
才一开口喉咙就哽住,他根本不知该怎么安抚她,她几乎什么都听不懂……
李彗纭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就情绪激动地开始流泪,甚至开始挣动束缚带,而当她发现自己的挣扎只是徒劳之后,只得饮恨放弃,转为暴躁地攥起拳,敲打着床铺。她连正常情况下都说不出几个完整的词语,现在口中二十四小时插着呼吸机的气管,更是只能挤出一些嘶哑至极的,微弱的声响。
周遭心电监护,呼吸机,注射泵单调又令人紧张的噪音持续着。
乔郁绵轻轻握住她的手背,摇摇头:“听医生的,他们是为你好,在拼命救你呢。你不是总让我听话吗,你自己,也要听话。”
很讽刺,他曾经一度最痛恨这些词,为你好,听话。
他一字一句,虽然声音很轻,但缓慢清晰。
李彗纭停止了难听的呜咽,泪水却止不住,她大抵是不知面前是谁,只觉得声音是让人安心的熟悉。
“加油,再坚持一下就……”
就怎么样,就好了么?可是真的会好吗?一句违心的劝导咬在唇边,李彗纭眼中的绝望和痛苦像无声诘问,深深刺痛他。
乔郁绵的大脑一瞬间纠结到停摆,直到耳边传来一阵令人紧张的仪器警报声。他慌张地扫过眼前看不懂的一张张屏幕,而后才发觉声音的来源是身后。
医护几乎在第一时间冲了进来,隔壁床瞬间围满了人,为了不妨碍抢救,乔郁绵也被匆忙推出病房,探视提前结束了。
他脱掉了一身无菌装备,站回了玻璃前。
这层玻璃看上去很薄,很脆弱,却隔开了两个世界,里面既不是天堂或者地狱,却也根本不属于人间。
那位重症急性胰腺炎患者的妻子恰巧赶到,一来便看到老公的心电图变成了一条直线,护士轮流做着心外按压,医生举着针,不知配好了什么药要推进静脉。
她呆立了半晌才忽然扑向那片玻璃,口中念念叨叨:昨天不是说已经好转了么……宝贝你不要吓我……
她抓住路过的护士,跪下来求她救人,她说我们都是老师,黄金周才刚刚结婚,还准备暑假一起去度蜜月……她说明明就是出去聚了个餐怎么会这样啊……
她恐惧地哭起来,医护人员淡定地,甚至有些冷漠地扶起她,安抚她。
乔郁绵并不像他们那样见惯生死,只能迅速逃离。
他快步走出医院,走到地铁站,刷卡,进站,上车,回家。
砰得一声关紧家门才想起自己约了安嘉鱼在医院门口碰头,他掏出手机,关闭了静音模式,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没有未接来电,只有一条微信。
——你不要乱跑。
他立刻拨通了安嘉鱼的号码,对方第一时间接起来。
“喂,小乔?”
“……抱歉,我,我忘了……那个,今晚不出去了吧,我明天找你……”
刚从那种地方出来,他根本没有心情去吃一顿热闹的晚餐,也不想把自己的负面情绪转嫁给另一个人。
“那,你回家了么?”安嘉鱼问。
“嗯,回了。”他解开扣子脱掉衣服往浴室走,声音渐渐带上了湿润的回响。ICU里可能存在耐药菌,他要立刻洗澡。
“行,那你好好休息一会儿。”
他刻意把水温调高一些,小浴室很快被白蒙蒙的蒸汽填满,又让人觉得呼吸困难,只得把窗子打开通风。
他站在水流中冲了好久,明明已经是六月,他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心里又麻又凉。
也许他只是在抗拒,抗拒迟早要来的那一天。
他抓起浴巾胡乱擦了擦身上的水,穿上短裤推开浴室门,径直往卧室走,大门外忽然响起了清脆的钥匙声。
安嘉鱼拧开门进屋,看到断断续续的水痕从浴室门口一路延伸去卧室。
乔郁绵头发还滴着水,似乎没想到他会来,怔然站在床前,扭过头看着他,水珠在发尾处凝结,变浑圆,黏不住头发便啪嗒坠到地板上。
此刻他才觉察到,乔郁绵依旧还是那个乔郁绵,他难过,挣扎的时候不哭不闹,不声不响。
安嘉鱼觉得自己当初就是被这种孤独而安静的破碎感吸引而来。
如今好多年过去,他依旧破碎,依旧安静,却不再茫然失措,也不再释放求救的信号,妄图抓住些什么。兴许是因为无依无靠,所以渐渐学会了成为自己的依靠。
安嘉鱼心里难过,却知道他不需要别人的可怜和同情,否则他也不必独自撑到今日。
于是只晃了晃手里的保温桶:“司机刚帮我送过来,先吹干头发,然后吃饭。”
乔郁绵乖乖点头,随手将手机放到桌子上,转身去吹头发。
安嘉鱼瞄了一眼还没熄灭屏幕,是关于临终关怀。
第二天他们一起去了医院,那个年仅三十四岁的老师没能撑过昨天的一场劫难,隔壁床已经换成陌生面孔,苍白,苍老。
安嘉鱼看着李彗纭,她眼角的泪痕似乎永远不会干涸。
到了探视时间,护士开始为乔郁绵准备无菌衣,可那人却摇摇头:“谢谢。我今天不进去了。辛苦你们了。”
说完,他抓住安嘉鱼的手腕,转身便走。
第102章
似乎症状急速恶化总是出现在深夜。
乔郁绵抓起衣服便往医院跑。
第一次病危,乔郁绵在病房外从夜里九点半一直坐到凌晨去,李彗纭奇迹般地挺过来,但所有人都不敢放松警惕。安嘉鱼清晨赶到的时候劝他闭一会儿眼睛,他便也顾不得周遭的眼光,直接倒在那人的腿上睡了半个小时,醒来时发现一只手轻轻搭在他他眼前,挡住了刺眼的白炽灯。
他眨眨眼,睫毛扫到手心,那只手轻轻动了动,先离开一点缝隙让他缓了缓才彻底拿开。
安嘉鱼弯腰,声音从上方传来:“醒了?喝点南瓜粥。你手好凉。我刚刚联系了苏芮可,让她帮你请假了。”
原本乔郁绵想说不用,既然脱离危险了,那他们在这坐着也是坐,去公司坐着也是坐,可时隔仅仅大半天,第二次病危通知就下到他手上。
急性呼吸窘迫综合症,多器官衰竭,病势摧枯拉朽,呼吸机已经满足不了她的摄氧需求,医生征求他的意见,要不要上ECMO。
“这个开机费五万,之后每天差不多一万的费用,医保不报……”
乔郁绵本能地点头,他知道人工肺很贵,但可以救他妈妈的命。钱……再赚就是了……
“……是这样……”主治医生一停顿,进一步对他解释,“ECMO对于呼吸衰竭的病人是最终支持手段,但不具备任何治疗功能。你妈妈一旦上机,可能就没有办法下来了……”
乔郁绵有点迷茫,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她没有基础病,我们是非常建议上人工肺的,它能帮很多突发急症患者渡过难关,等基础病治愈或好转之后,再换回呼吸机,一步步恢复健康……但是你妈妈的状况不太一样,她原发病已经处于终末期,肺部反复感染也不太有恢复能力了……所以,你,要不要再仔细考虑一下,毕竟这个机器对患者的创伤也不小,还有几率会有并发症…….其实意义并不是特别的大……”
医生说得非常委婉,他们不可能直接建议患者家属放弃治疗。
可乔郁绵明白,对方是在善意地提醒自己,对于一个痴呆症终末期的病人,这样大动干戈实属过度治疗,可能ECMO上机之后李彗纭还能再靠这个人工肺残喘上几天,甚至几个周,然而之后呢?之后可能面临的是其他器官的衰竭,他可以继续选择为她接上更加昂贵的人工肾CRRT,ICU有无数种可以让人不死的机器,可这样的拖延,也根本不算是活着。
人终有一死,他当然可以不计后果地搏一搏,换回李彗纭更漫长的无望和痛苦,值得么?
“如果不上机……就是……放弃治疗了么?”道理他都懂,可事到临头接受起来却很难。
“当然不是,抢救会继续,但是即使抢救成功,也仅仅是暂时的。不过患者可以少忍受很多痛苦,其实像你母亲这样全身多脏器衰竭的状况……我们通常来说会顺应家属的意思,以尽量减轻患者不适为主,让她少折腾。”
李彗纭除了他,几乎无亲无故。
凌晨四点,乔郁绵拨通了韩卓逸的号码。这些年于颖对他们母子诸多照顾,皆发自真心,不求回报。他猜想除了自己,大概也只有这个同乡发小想要见她最后一面了。
于颖母女没多久便赶来,夏至临近,五点的天蒙蒙亮,李彗纭的心脏再次停止了跳动。
半小时后,医生遗憾地宣布了死亡时间。
他们母子之间也根本没机会告别。
乔郁绵只能隔着玻璃在心中默念一句:妈,恭喜你啊,终于解脱了。
“孩子,你为什么不给你妈妈上人工肺啊……路上我就想给你打电话,担心钱的话没关系,阿姨可以帮帮你的……但是贝贝不让我打……”于颖捂着嘴掉眼泪。
“妈,阿姨这个情况上了也没用,下不了机的。坚持这么多次很不容易了。”韩卓逸掏出纸巾替她擦眼泪,“没有意识的时候走了挺好的,少受罪。”
她转身也递给乔郁绵一张纸巾,却发现他没有哭。
不仅是没有哭,甚至看不出多少悲恸。那个年轻人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护士们将管道一根一根从李彗纭的身体上撤下。
“……你……”安慰自己的妈妈头头是道,可面对乔郁绵,向来冷酷又潇洒的韩卓逸却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一路走来,她是距离乔郁绵最近的人,一切的一切都被她看在眼里。她忽然觉得此刻乔郁绵并不需要安慰,这一程太漫长,太折磨,如今终于尘埃落定,她很想给他一个拥抱,“辛苦了,这么多年……”她摇摇头,用力拍了拍乔郁绵的手臂,还是忍不住哭了。
那张纸巾恰好给她自己用了。
其实乔郁绵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刚刚还心乱如麻,但看到病床上的李彗纭又取回了一个人类原本的面貌,苍老,衰弱,失去血色,他的大脑又奇异地恢复了清醒和冷静。
李彗纭从不搞什么封建迷信,生前乔郁绵没在本命年穿过红,没出正月一样会去剪头发,也没在考试前吃一根油条两个鸡蛋。凭努力改变一切是她始终秉持的想法,就像一直以来她自己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