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万米高空降临——bylarivegauc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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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如果他也想往前迈一步,重新跟方皓聊聊,总还是有机会的,再晚他也是可以找个借口去回复方皓的信息。这想法像个执着的羽毛,一直在他的心口挠痒痒。他平时绝不是优柔寡断的类型,该做决定的时候杀伐果断,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416号班机上面200多名乘客的生命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是这次,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了,明明都决定放下了,他是还会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
他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放在座位中间的隔档——那里完完好好放着一杯拿铁咖啡,是方皓给他买的。他平时会要脱脂奶不加糖,但是方皓不知道他习惯,应该要了全脂牛奶,他抿了一口就发现了。但是,这出乎意料地竟然很好喝,奶香浓郁,温暖丝滑,整个车上都是咖啡的香气。按说下午五点喝咖啡太晚了,他平常中午十二点过后就不会再喝任何带咖啡因的饮料。但是这也可能是他们最后的交集,所以冒着晚上十点睡不着觉的风险,陈嘉予也甘之如饴。
第24章 遗憾
到了丽景之后已经八点多,陈嘉予打开手机叫了个外卖,然后还是如往常一样往家里打了个电话。往常要么是陈正要么是护工小赵会接起,可是他打了两次都没有人接,这确实有点不同寻常,所以他到小区停好车后连飞行箱都没拿下车,第一件事就打算去父母家看看。最近他妈妈曹慧刚上了新的疗程,副作用的反应比之前大很多,听他父亲说,白天大部分的时候都在睡觉。
还好,陈嘉予一进门就看到母亲卧室昏黄的灯光,父亲不在,而曹慧一个人躺在床上,电视机放着晚间新闻,但声音很小,似乎无人在听。
“妈,我回来了,”他轻轻叫了一声,“爸呢?”
曹慧看了他一眼,情绪稍微高昂了一些,勉强笑笑,说他爸去和战友聚会去了。
听到这话,陈嘉予皱起了眉:“大晚上的又出去,估计又要喝酒了吧。”
曹慧也叹了口气,说:“小赵开车送他去回的,应该还好。”
陈嘉予立刻说:“我给小赵打给电话问问。”
曹慧没回应,倒是陈嘉予走到客厅用座机拨了烂熟于心的号码。小赵一直靠谱,嘟嘟两声便接起来了,跟陈嘉予说他在西城哪个饭店外面守着陈老爷子呢,保证人一出来就给请上车。陈嘉予谢过他以后,就挂了电话。
“爸不应该这样让您一个人在家,我晚上跟他说说。”他安慰曹慧道。
曹慧叹了口气,说:“说也没用的,到时候你俩又吵,”她看了一眼电视,又对上陈嘉予的眼睛:“可能天天待在我身边,你爸也觉得闷吧。”
陈嘉予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您别这么说。”自从曹慧确诊,陈正的心情就没好过,经常自己一个人闷声抽烟喝酒,很不省心。要不是有小赵照应着,陈嘉予光分心在他爸这儿就能累死。不过,自己累点倒是小事,他希望她妈妈余下的时光过得快乐自由,他爸爸也能和这件事和解。可陈嘉予扪心自问,却不知道陈正在乎的到底是他母亲过得怎么样,还是在乎所谓家庭健全,妻子年轻美丽、儿子事业有成的表象。他一直努力说服自己是前者,可是不断地就有事情和细节跳出来告诉他,不能忽视后者的作用。
曹慧没说话,只是拍拍床旁边的凳子,示意陈嘉予过来坐,然后就这样默默看了他一会儿。
她的情绪看起来不太高,往日的秀发几乎都掉光了,整个人从脸到身体也消瘦非常。这变化并不是一夜间的,可陈嘉予却觉得今天她格外憔悴,也许是心境使然。
陈嘉予看出了她有心事,便说:“怎么了,妈。”
曹慧最开始没说话,只是转过头看着窗外夜色。过了半晌,像突然下定决心似的,她小声却坚定地说:“其实,我总是说这辈子不遗憾,还是有遗憾的。”
陈嘉予赶紧说:“是想去哪玩吗?我年底跟公司再请请假,我们去趟日本?”
曹慧摇摇头说不是的。
银灰色的月光描绘着她的轮廓,昔日美丽的面孔在病痛的折磨下,也显得格外苍老。陈嘉予似乎有预感,接下来的话他其实不想听,但是他知道曹慧想倾诉。也许是药物的缘故,也许单纯是心理受折磨,曹慧最近没有最开始确诊时候那几个月的乐观和积极了。
曹慧缓缓道:“我和你爸,最开始是合适才再一起,后来有了你,再后来你也知道……嘉予,我不后悔生下你,你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但我确实希望过,我能够再勇敢点,再坚定点,早点做出选择,早点……走出来。”他定住了,曹慧以往不会把话说的这么直白,她总是千方百计地顾虑他的感受。如今,话说出来了,整个房间好像都安静了,陈嘉予只感觉自己耳膜被电视乌拉乌拉的嘈杂背景音冲刷着。
曹慧和陈正结婚的时候只有二十一岁,当时她读了大专就出来参加工作,为了逃避她母亲窒息般的管控。因为个高漂亮,她被选中进了空乘培训项目,然后在同公司遇见了二十九岁刚刚从空军退伍加入民航的的飞行员陈正。陈正一心追求她,她只觉得他对她好,于是满心欢喜地答应。她想,结婚了就走出来了,就离开她的家了。结婚后第二年,陈嘉予出生了,生命终于画成一个完整的圆。她起初欣喜万分,为小小的家日夜奔波,甚至每天晚上骑车上夜大的管理和计算机课程,期待着送陈嘉予上小学后可以寻找别的工作。可随后,她和陈正之间的矛盾日益显露出来,她碍于夫妻两人共同的社交圈,还有共同抚养的孩子而一直没有离开,结果从一个牢笼走入了另一个牢笼。因为要照顾陈嘉予长大,她也一直没有放弃稳定的空乘职位转行,然后就越拖年龄越大,到最后想转行却为时已晚。飞机、航班、驾驶舱,对陈正这样的飞行员来说,是驰骋千万平方公里大地的壮阔梦想,但对于曹慧,却仅是小小的几百平米的密封舱,是她一辈子也没有走出的温室。
曹慧抬起手摸摸自己的头发,好像是在回忆往昔:“你记得两年前我去过一次海南,呆了好几个月。”
陈嘉予记得,她当时是去海南找一个曾同是一个公司空乘的阿姨度假散心。他记不太清楚起因,也许是跟他父亲吵架了,也许是退休以后在北京呆得太闷了。他当时正因为香港迫降事件陷入舆论中心的漩涡,自己生活忙得不可开交,竟也不曾问起曹慧她突然出走海南的真正理由。可如今,她却主动说了,是因为那时候想拉出一点距离,狠下心和陈正离婚,两个人分开生活。
谜底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陈嘉予只觉得,真相其实离他如此之近,他却被自己的问题蒙蔽了双眼,未曾发现。他其实早就意识到,父母脾气不合,也只是勉强维持在一起,但是是第一次听母亲亲口说起她曾经想过离婚。他回想起他们持续不断的争吵,总是从非常小的事情开始,陈正的冷暴力,曹慧的妥协,每次都有着相似的起因经过结果,伴随他从出生、上学到毕业成为飞行员,像轴心一样贯穿他生命始终。陈正在这个家庭的权威就像阴影,笼罩了曹慧也笼罩他自己。而曹慧对待陈正的方式就是做到一切完美、无可指摘,家里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考虑事情面面俱到、处处小心,单方面不断地包容和忍让。她以为这样就能换来永久幸福,可一切过后,她发现并非如此。
从海南回来后,曹慧苦下了决心打算追求自己的幸福,然后因为身体不适去体检就确诊了癌症。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捉弄人。在你好不容易做好准备拥抱新的生活的时候,通往新生活的列车竟然已经从站台离开了。她害怕孤单,不想在这个时候结束婚姻,一个人面对可能的生命终点。
曹慧对着他说:“当初你和小严分手,我身边所有认识的人都说可惜,但我知道那是你的选择,你做出了选择。”
陈嘉予点了点头:“我们从来没聊过,但是……我知道,你看出来了。”
曹慧对他说出最后一句话:“我最近几个月才想到,虽说路很长可以一直选,可是有时候人生也很短暂,路档口你就得做出选择。很遗憾,我当初选错了。”
陈嘉予看着他母亲的眼睛,那一瞬间他又很想流泪——他遗憾她的遗憾,惋惜她的惋惜。他的出生成长,是这个快要破裂的原子家庭的纽带,是曹慧日复一日枯燥重复生活的唯一慰藉,却也是她人生遗憾的完整载体。虽然曹慧口口声声地说他不后悔要孩子,不后悔生下自己,也确实一如既往地爱他关心他,但是陈嘉予潜意识里一直都知道,他的一岁岁长大、一分分长高伴随着曹慧的青春流逝,变成了衡量她错误选择的标尺。
他突然就觉得,他之前所在意的一些事情,在生命的长河里,可能都不算什么。曹慧说她自己选错了,潜台词是陈嘉予选对了——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主动地选择过什么,但是如今想起,也许这个决定他潜意识里早就就做了,就在三年前一个除夕夜里。他终究要拥有不一样的人生。
黑暗中,陈嘉予握紧了曹慧的手。他突然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悸动,让他心跳的很厉害。明明,曹慧跟他说了太多太沉重的东西,但是她的坦白竟然让陈嘉予觉得有些轻松。好像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一个人背着的重担,突然被分担走一半。
从父母家出来以后,陈嘉予才想起自己的飞行箱还忘在车里,于是他回到车上取。取包的时候,他顺便也拿下了驾驶位旁边的那杯咖啡——他基本已经喝完了,眼下拿起了杯子,才发现杯子套着的牛皮纸封上用马克笔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方”字,大概是咖啡店小哥叫单的时候写上去的。
那天晚上,陈嘉予久久难以入眠,也许是那杯咖啡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别的。
第25章 四道杠
顾淳约他去Destiny玩,方皓最终还是没应下来。一来方晟杰还是在他家,他借口要陪他弟玩,委婉拒绝了顾淳的心思。二来,他有点感冒,也许是因为最近压力太大,经常昼夜颠倒,想赶紧趁着不上班休息一下。顾淳是聪明人,里外听出了他的意思,没再来找他过。
周末的时候,他难得一次睡到自然醒,倒是方晟杰突然来掀他被子,问他能不能请陈嘉予来家里打游戏,正好用方皓买的switch。
方皓当时很尴尬地说:“那还是算了吧,我们俩最近……就不太好。”
方晟杰惊讶了,问他:“怎么了吗?”
方皓不想跟他讲前因后果,涉及到工作的事情太复杂了,他只是说:“工作上面有点冲突,然后我们吵了一架,现在……就是不怎么说话了。”
方晟杰问他:“你生他的气了?”
方皓叹口气,说:“是他生我的气了。”
方晟杰也劝他:“那你去道个歉嘛,大丈夫能屈能伸。”
方皓看着他弟真诚的脸,摇摇头说:“试过了,没用。”
方晟杰的嘴角耷拉下来:“可惜了。我还挺喜欢嘉予哥的……”
方皓心想,是啊,谁不是呢。谁不喜欢陈嘉予,他面面俱到,他名声在外,天生一副好皮相,跟他有关的传闻一抓一大把,但没有一个是说他不好的。
那天短暂的对话过后,方皓就控制住自己不再去想他和陈嘉予的问题。他其实想过,要不发信息找共同好友打听打听,后来又放弃了这个想法——虽然窝心,但是说到头来他们也只不过是一般朋友。他的解决办法,就是让时间抚平一切,最好两人都彼此退回熟悉的陌生人状态,不再有纠葛。
周二的时候,塔台的值班电话响了,然后值班的新晋塔台管制员孙耀阳走过来说有个自称机长的人找方皓。
方皓心里一动,难道是不可能的可能,陈嘉予真的想改天聊?可是,他有自己的联系方式,打值班电话怎么也不像是他的风格。
他快步走过去,接起电话才发现,他又一次猜错了。
“方皓,不好意思拖了这么久,最近排大四段,一走就是一两周。我中午请你吃个饭吧。”声音年轻而洪亮,方皓认出来了,荷航的华裔机长郎峰,还惦记着两个月前爆胎的那件事,正要请他吃饭呢。
方皓看了看表,也就答应了:“不用你请,但我们可以一起吃饭,要不12点半乔凡尼见。”乔凡尼是家意式餐厅,在航站楼里算是难得的高档次,还有非常好的服务,当然也有不错的酒单。方皓感冒加上是值班当中,自然不能喝酒,但他想没准郎峰下了飞想自己喝一杯。
餐厅其实在koza咖啡店旁边不远,有着大大的落地玻璃窗,方皓就坐在临窗边的位置。郎峰走过来,和他主动地热情拥抱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坐在了他对面。
对于这次见面,方皓没有什么心理准备,也异常轻松,毕竟他不欠郎峰的,对方如果有心思,那他就打算礼貌拒绝然后做朋友,如果没心思,那可以直接做朋友更好。
郎峰也是很直接的人,坐下来以后点了份牛排然后点了杯红酒,小酌一杯就打开了话匣。
“那次之后实在是很忙,竟然一个多月了才来找你。”他说。
方皓并不介意:“你太客气了,当时我们也没有帮到你什么,是你自己在空中处理得当,”他顿了顿,又说:“要真说起来,我们还要感谢你和你的副飞,及时回复无线电通话,全程迅速告知你们的意图,要不我们急都能急死。”
郎峰笑了笑,说:“我觉得吧……嗯,我们也算是挺有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