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万米高空降临——bylarivegauc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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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方皓把脸转向他,单音节一个字默许。
陈嘉予咬了咬牙,说:“着陆灯那一天,我连续执飞两天北京到香港到北京,那次是最后一段了,所以挺希望一切完美不出任何事情,然后早早下班回家。所以,知道因为没开灯要去塔台的时候,心情就不太好。我估计那天你们……你也压力很大,具体因为什么,我猜可能是之前雷达失效那件事的影响吧。”
方皓点点头,又嗯了一声,他确实猜得没错。
“总之……就是事儿赶事儿,撞上了。本来不是大事,你和小楚处理的没什么不对的,我也都接受了。”陈嘉予最后总结说。
方皓认真在听了,等陈嘉予说完之后,他像陈述事实一样地说:“但是你生我气了。”
陈嘉予本来想解释一下,但是他想,这不能真解释,真解释的话,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所以,他反而问方皓道:“你对我第一印象挺差的吧。”
方皓几乎是习惯性地否认:“没有。”
陈嘉予到这会儿也是豁出去了,笑笑说:“说实话。”
“没有说很差,”也许这会儿已经到凌晨,也许是他疲累至极没有力气伪装,方皓这会儿很老实地说:“就是……这也不赖你吧,公司想要宣传曝光什么的。”大概是情绪平稳下来,争端过去了,他说的很含蓄,没有几日之前那么锋芒毕露了。
陈嘉予心里一沉。果然,即使说他大名人的讽刺是气话,所有的气话也都是有根据的,在方皓眼里,他确实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这类人。
“我猜到了。”他说。既然今天是坦诚聊天,他也不想刻意隐瞒,要有诚意才是平等交谈的基础。
方皓还是解释了一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指挥你这种机长,就特别累。有做的不周到的地方,我给你道歉。”他想起卢燕临走前对他的嘱咐,他在上下打点工作关系这方面不是生来擅长,但是他也在努力了,比如现在。
也许是习惯了方皓在波道里指挥时候的意气飞扬,眼下他低声下气跟自己说好话,陈嘉予觉得自己经受不起,甚至有点心疼,所以赶紧说:“别,你这样挺好的,要道歉也是我跟你道歉。”
“所以……?”方皓被他突然缓和的态度弄得有点无措,他本来过来聊天,是做好对方来问责的准备的,毕竟自己言重在先,是自己不占理。没想到,陈嘉予竟然主动后退了一步,方皓一脚就踩空了。
陈嘉予只是主动说:“咱别吵了,好不好?”他说这话的语气,不像是工作上遇到冲突互相吼了两句的同事,倒像是闹别扭的情侣。方皓突然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他弟弟方晟杰的推断和联想,然后很和时宜地又让自己打住了。
他说:“那好,”然后他不太甘心,又补充了一句:“我也没想这样,我说话比较冲,下次如果有这种情况,你当场跟我说清楚好吗。”
陈嘉予知道,在方皓看来,他这两周的冷淡处理仍是个没解开的谜团,所以他只能应道:“嗯。没有下次了。”
车厢里面沉默了一两分钟,但是方皓觉得两个人真正面对面平心静气聊过了,问题也算是解决了,所以这种沉默其实让他舒服而心安。他突然想到,忘记在GPS里面输入自己家住址了,可是眼下陈嘉予竟然不需要问他家在哪,也没看地图——应该是卢燕的送别聚会那次第一次送他之后,他就记住他们家住哪了,开得轻车熟路。看来,认路和方位感也是机长的添加技能。
方皓趁着夜色,乘虚而入,问陈嘉予:“所以,你能不能好好跟我说说,香港飞得到底怎么样。”
陈嘉予叹了口气。这件事,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不希望方皓或者任何其他朋友仔细问,但当有人真正问出口的时候,陈嘉予又觉得一块石头落地了。
“这两次飞得倒是很正常,除了着陆灯没开以外也算是顺利,但是有那件事情在,这个路线在我心里的重量就不一样。”他说。
方皓默默看着他,听他讲述,给他十足的空间和尊重。陈嘉予继续说了下去:“香港那次迫降……我这辈子也不愿意再经历一次,像一场噩梦。外人看到迫降全程五十多秒钟,很多电视台都反复播了那段视频,但是最煎熬的其实不是那五十秒钟,而是从发现事故到飞到香港机场上空这两个半小时。”
方皓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他其实看到,窗外的景色已经很熟悉,陈嘉予已经开进了他小区了,但他还在讲话,方皓也不想阻止他。
“这两个半小时里,一半的时间我觉得飞机一定会坠海,因为当时两边引擎推力都是百分之零,基本就是一个滑翔机的姿态,入水只是时间问题,我花了挺久算以当前的高度和速度到底能飞多久,同时常滨——我的副飞,在执行海上迫降检查单。那天风挺大,海上浪也高,当时我们知道,基本上入了水,就是九死一生了。后来我尝试慢慢推杆,发现左边引擎的推力能够恢复一些,这样我们就可以避免海上降落。这一个小时里,我们的生还希望是最大的。可是,开始进近的时候,我发现引擎推力降不下来了。”
方皓突然打断了他:“嘉哥,你能跟我说这些吗。”416号航班迫降事件后一年,印尼、中国、美国三国都前后公开了事故调查报告,作为民航从业者,这些报告方皓其实还看过,只不过当时他着重看的是国航416和空中管制交流的部分。但是,陈嘉予跟他讲的很多事情,其实是很私人的,并不在报告里。
陈嘉予深深看了他一眼:“我想说。”他见对方点头,便继续下去:“在上空盘旋了半个小时把燃油耗尽之后,我知道我只有一次降落的机会,一次决定生死。”
他想到了什么,突然反过来问方皓:“你飞过模拟机吗?”
“737模拟仓飞过。”方皓答。为了更好地熟悉和协调管制工作,方皓前两年真的自掏腰包学飞过737的模拟机,还顺利通过了测试。
陈嘉予说:“模拟机可以模拟出正常进场时速降落的感觉。可是226节……”从方皓的角度,他看到陈嘉予英俊的侧脸,眉毛拧起来,很隐忍的表情。
“太快了。”方皓应道。
陈嘉予没再看他,但他的脸色严肃和阴沉,有几分痛苦在里面,声音也压低了:“你知道,在一边手动操作着飞机降落的时候,一边收到飞机的近地警告,叫你拉起,是什么感觉吗……”
Terrain, terrain! Pull up! Pull up! (注意地形,注意地形!拉起!拉起!)
伴随着驾驶舱内震耳欲聋的警笛声。
这是很多机长一辈子也不想听到一次的,如同宣告死刑般的可怕告警,在国航416号班机在香港国际机场迫降的时候响起了。因为进场时速太快,飞机再智能的飞行电脑系统也无法测算出这是在迫降,反而以为是机身要撞击地面了,所以才会响起近地警告。所有的机器和系统,你受过所有的训练和身体的全部感官都告诉你,这样是错误的,这样不行,但是除了硬着头皮执行到底,相信自己做出了对机上全体机组和乘客来说最理智的决定,没有任何其他办法。方皓光听着他说,冷汗就出了一手。
对于这一片刻,陈嘉予没再多说,大概是那段回忆太刻骨铭心了,余下的只能方皓自己想象。
他继续讲道:“我的飞机失控了。一万多小时的安全飞行,然后这件事情发生了。香港之后,我对飞行错误的容忍就变得极低,我不能容忍别人出错,更不能容忍自己。着陆灯没开那天,是段景初主飞,我做检查单,我念了项目他复诵了却没执行,但我觉得我也有责任,没去检查。那天起飞前,在滑行道等待的时候他其实就有违规骚扰一个机组成员,当时我如果决定不飞,我们完全可以滑回,然后我跟公司申请换副驾驶。但是我想赶紧回来,我相信他一个三道杠副机长,几年的训练,一千多小时的飞行时间,他不可能不会开飞机。我存在侥幸心理。所以,那天我有很大的原因是自己心里过不去。波及到你,实在是……实在不是我本意。”
方皓再侧过头去看他的时候,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此时此刻的陈嘉予没有了往日的风光模样,自然也不像他那么多电视和采访里面那样,收放自如,谈吐得当。他受三年前所谓的英雄事迹的折磨,为自己的过失而懊恼,刹那间好像有个人把他推下了神坛,但是他眉目表情都具体而生动了起来。
方皓心里一动,但嘴上仍规规矩矩地说:“我不介意了。着陆灯这件事上,从程序来讲,你也没做错什么。如果当时不让段景初飞,你要从滑行道滑回来,跟乘客机组公司都不好解释。当然——”方皓顿了顿,想起两个人之前的争执,所以自己补了一句:“你也不需要我告诉你这些。公司看了报告以后,应该早就跟你说了。”
陈嘉予叹口气:“我其实不在乎公司怎么说。”重要的是自己怎么看待自己,他自己对着陆灯那个小事故还是很难接受。方皓想到自己和雷达失效时候发的指令是否完美这件事,这点上,他们其实一模一样。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对方——方皓自己知道,他在用言语安慰人这个方面一向很拙劣。所以,在陈嘉予跟他聊完了,给他打开车门的时候,方皓本来一只脚都已经迈出去了,忽然被一种冲动的向心力拉回来,然后他想也没想,就转过身来,给了驾驶位的陈嘉予一个拥抱。
车里面空间紧凑,所以他们一瞬间,耳朵贴着耳朵,胸膛挤着胸膛。方皓的手越过他肩头在他后背拍了拍,这个拥抱也并不拖泥带水,他拥抱了两秒也很快抽离了,只是在抽离的时候,握了他的小臂和手一下,像是安慰似地拍拍,也像是温和地抚摸,短暂又模糊。
陈嘉予愣住了,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他一向是强大且坚定的人,从未向任何人索取拥抱或者慰藉,即使和自己最亲密的家人都未曾有过。那天早饭时候曹慧给他的一个拥抱,已经让他绷紧的情绪一下断裂开来,悲伤、惋惜、内疚、和未竟的遗憾,各种感觉如潘多拉魔盒一般倾泻而出。如今方皓给他的这个拥抱不似那一个,是坚定且坚强的,不柔软也不温存,但是却戳中了他心里面最脆弱的一环。他十分迟钝地,想抓住点什么,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方皓的手已经抽走了。
“都会好的。”方皓看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声音仍是哑的。待他撤回到安全距离时已经过了一秒,他错过了陈嘉予眼中片刻松动。
陈嘉予只好笑笑,眼波温柔,对方皓说:“谢谢你。”他手重新握上了方向盘,在看不见的地方,他抓得很紧。
其实,香港迫降的余波影响他更久,在和常滨吃饭之前,他就意识到了。只可惜,飞行员父亲只在乎他的飞行数据,而公司大部分高层只在乎他带来的金钱价值。他无人问津的担忧和恐惧好像是被判了有期徒刑,只孤立折磨他一个。当方皓过来,叩他车窗的那一刻,统统刑满释放了。
他当时有个冲动,就是想贴上去,抓住眼前人吻下来,自己身体力行测验一下方皓对他有没有感觉。可是,他犹豫几秒的功夫,方皓就走得没影儿了。
第29章 调班
方皓从陈嘉予车上下来之后,是三步并作两步走进了楼门口。他感觉到自己心脏咚咚跳得很快,甚至呼吸都有点发紧了。他抬起手看了看,攥紧又松开,手上还是刚刚摸到陈嘉予的小臂时候的触感。陈嘉予还穿着短袖制服,所以他那一下摸得真切。他到底是怎么了?方皓自诩是定力很强的人,从不轻易被扰乱阵脚,所以当下也是困惑起来。
难道是太久没真刀真枪地谈恋爱过,他对这种明明也可以发生在朋友之间的,再普通不过的肢体接触都心跳加速?和陈嘉予之间发生的一切,方皓没有细想过,之前是一直告诉着自己没情况、不可能,往后,着陆灯那一场冷战过后,他更不敢想。
可是,退一步讲,陈嘉予是圈内人,他也不该想。无论对方是什么意思,他不该破规矩。想到这里,方皓又有点坦然,既然结局是注定不可能,那么中间什么过程也无所谓了。
他本想着回家跟方晟杰聊聊,但是进了家门才想起来,方晟杰昨天回他妈妈城里的家了——他回来的时间也不长,跟自己这里待了两个周末,樊若兰已经开始电话跟自己要人了。看来自己是烧糊涂了,方皓放下行李,从柜子里找出退烧药,喝了大半瓶水之后就把自己放平在床铺上。他解决很多问题的方式都很简单,就是先睡上一觉,明天早上再说。
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他起来觉得没那么烧了,一测体温下来好多,可以算是半恢复了。他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之后几天排班任务挺重的,还有几个行政会议要开,要是他就此倒下的话,其他同事身上的担子也太重了。
那天下午的时候,方皓就又接到陈嘉予的微信消息。对方倒是不知道他昨晚上的内心困惑,也丝毫不给他消化困惑的时间空间,上来就问他:“你还烧吗?”
方皓报了个数据说37度8。他一看表,大白天的陈嘉予来找他说话,可能性只有一个,就是他今天也休息,于是他问:“今天没任务?”
陈嘉予说,“今天休息。明天早八飞郑州。你呢?”
方皓一看自己的排班表,明天是八点的白班,但是七点要开会,就如实跟他这么说。
几乎是同时,两个人意识到一件事情。就是早六点半并没有班车,方皓的车前一天晚上又放机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