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万米高空降临——bylarivegauc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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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邵英鹏没瞒着他,说:“是有这事儿不假,”他侧过头看了看陈嘉予,还是说出来:“空客教员更了解,我最近没带过。小陈,你别太放在心上,当时你做的没问题。”
陈嘉予在前辈面前没遮掩,这会儿皱了皱眉,仓促应了一声。他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把香港的做成模拟训练。要真像自己跟杨维安说的,为了训练飞行员对真实事件的反应,设计最大程度上贴近真实事故的模拟训练,那倒也无妨。以他和常滨两个人的创伤,教育几百空客飞行员,他当然觉得值。可是,世界上的空难成百上千例,怎么就选了香港这一例,难道真的只是普通练习?
在调查事故原因的时候,有时候为了分析飞行员操作的合理性,会请其他飞行员来模拟飞行。将天气、地理位置、飞机机械损坏等一切都变成参数,看飞行员能否成功降落飞机,以分析事故机组的表现。比如,最著名的日航123航班经历了垂直尾翼脱落,液压油漏光,飞机失控,机长在控制飞机飞行了三十分钟后仍无力回天,飞机最后坠毁,造成史上最严重的空难之一,机组面临过强烈的质疑。可事后调查模拟时发现,在同等条件下,没有任何一位测试的飞行员能坚持飞行半个小时。
邵英鹏猜到了他的心思——换任何一个飞行员,经历这种事故,其影响,无论是光环还是阴影,都是要陪伴一生的。他停住了脚步,问陈嘉予道:“你要是不放心,我帮你打听打听?”
陈嘉予也停住,半晌他说:“算了吧,鹏哥。我听你的。”
香港迫降之后,他和常滨经历了两个月的调查,无论是公司还是更高的领导,还是说参与调查的三国的任何一国,都没做过这种模拟测试——至少,他不知道有人做过。报告也就默认了,从头到尾他和常滨的处理没有任何失误。
可陈嘉予心里有过个疑问,把引擎推到70%是否是最佳选择,其实并无定论。假如,他当时推的慢一点,到65%再想收回,发现引擎推力卡在65%呢?推到70%的后果是卡在70%收不回来,卡在70%的代价是进场时速226节,差200米飞机就入海,如果少推那么一点点,卡在65%,或者60%是否能恰好飞到香港,且能控制进场速度更好?226的进场速度完全超过了空客A330落地最高时速的理论设计,没有人真拿真实飞机模拟过,所以没有人能说的出这样违背常理的操作如果再重复一遍是否还会得出全员平安的结局。这些“假如”没人模拟也就没有答案,事故调查报告称他们表现完美,初期、中期、最终报告都这样说,陈嘉予和常滨也乐得接受。他承认自己当时是在寻求一种了结,一个盖棺定论,也许其中有自我欺骗的成分在。他不是不好奇,但是眼下邵英鹏真的问他了,他又矜持起来,不想显得太好奇。
他抬起表看了看,现在11月27日,离三年前改变一切、让他的生命天翻地覆的一天,12月11日,只剩下两周。现在这个当口,如果公司或者什么人真的想旧事重提,又得出对他不利的结论,那就不仅仅是揭他伤疤了。揭伤疤只是疼,疼可以忍,但错不能填。
陈嘉予有想过问问常滨这件事的看法。那天他们吃饭喝酒,虽然常滨把话说开了,他说的大部分感受陈嘉予也很合拍地理解,但他对自己的想法并没有全盘托出。“70%是不是最佳选择”其实是他很私人的疑问,当时决定推,和上手推的都是他自己。可是,常滨已经退休了,而且明确跟自己说过想把香港的一切抛在脑后,甚至把飞行生涯也暂时搁置。陈嘉予再纠结,也不愿去打扰常滨。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方皓都看出了他不太对劲。平常陈嘉予也是很有话聊的人,但是今天他整个吃饭过程中,都没怎么说话,还隔一会儿就看手机一下。本来说在方皓家吃点饭然后看个电影,方皓一边翻电脑一边提出了两三个选择,陈嘉予都没有什么太强烈的表示,那会儿他就察觉出来对方心不在这上面。
果然,吃完饭陈嘉予说了句家里有事,就站起身来要走。方皓也知道他家里有病患,所以要走的话,借口他倒是不缺。
所以方皓也站起来,送他一直到车库,问了他几次是不是他母亲的事。
陈嘉予有些无奈,但无奈之余还是觉得暖心,只得跟他保证说:“没事,没大事。”他人都坐上车了,方皓还站在外面,陈嘉予只得又摇下车窗来。
方皓一只胳膊肘搭在他车窗上,慢慢道:“对了,那天的花……阿姨喜欢吗。”
那天送完以后,他就没听到音信了。陈嘉予暗自懊恼自己竟然忘记了反馈给他,赶忙说:“喜欢着呢,我都帮她摆好了。”
方皓这才稍微放了点心,嘱咐了陈嘉予慢走,才转过身独自上楼去。
到家以后,陈嘉予看陈正还没睡,还在客厅抽烟。他一路纠结一路想,实在是忍不太下去,最后揪着一个最不可能的倾诉对象,把话说了。
“三年前的香港,你说我要是不把引擎推到70%,是不是能够降得更稳,没那么冒险。”陈嘉予进门以后招呼都没打,当头就是一句。
也是讽刺,陈嘉予最不愿意把自己的纠结和怀疑展现在谁的面前,不就是陈正。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陈正又是最适合的人,因为他是自己父亲,是三十年的老飞行员,也早就退休了,他绝对会尽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力保全自己,无论是出于什么动机。他也肯定不会把这事往外面说。
陈正有点惊讶,甚至把半截的烟给掐了。然后,好像是有默契似的,他也抬腕子看了看表:“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快到三周年了?”前两年他也不见陈嘉予有什么异常,在陈正看来,他儿子一切都挺好的,不是前段时间刚刚还飞香港了。
陈嘉予只觉得烦躁,否认说:“不是因为这个,我就是想起来了。”
陈正看着他没说话,那目光有点审判的意味,陈嘉予这会儿感受到了,又别过脸去。
“你不推的话,到不了香港机场。”陈正还是说了,可是答案也不是陈嘉予想听的。
“如果推到60%呢,不是更好了一点,收回的时候即使卡住,进场速度也不至于那么快。”陈嘉予辩解了一句。
陈正提高了声音说:“屁话。你推的时候,哪知道它会卡住?”
陈嘉予张了张嘴,没出声音。陈正明明是替他说话,可语气像是训斥他似的。
“我可以推一点再收一点试试的。”陈嘉予最后说。
陈正叹了口气:“你这都哪来的想法,都三年了也不见你这么说过。”
陈嘉予想了想要不要告诉他模拟机等一系列实情,最后还是决定不说:“就是想起来了。”
从他爸妈家单元楼出来之前,陈嘉予有心重新把客厅穿梭百合的水给换了,只不过过了两天而已,花还是开得很旺盛。他父母客厅内装修也复古而简单,全部都是一些必需品。原来曹慧身体好的时候,她会做一些装饰和刺绣,如今她身体不好,也没那个精力了。也许是时间太晚,也许是心意使然,加上陈正的烟雾缭绕,客厅里每一寸空间都透露着点萧索的意思。
唯一的例外,大概便是那一瓶橙色的花。像阳光,带着温度和热度和颜色,毫无顾忌也毫不躲闪,照进了灰色的生活里。
陈嘉予拿起手机,就着昏黄的灯光照了一张照片,发给了方皓。
那天晚上,陈嘉予回家以后快十二点了,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半天,看到方皓刚刚回复过他发的橙色百合的照片,知道他应该暂时还没睡。他一个冲动,就反手给方皓拨了个电话。
夜已经深了,他声音低沉,在被子里面听起来闷闷的。拨通以后,他上来就是两个问题:“睡了吗?”然后没等方皓说什么,又问他:“明天……上班吗?”
方皓刚洗过澡准备睡觉,所以回他:“没呢,不上班。所以才不着急,”他想了想,还是没直接问出口,反而旁敲侧击道:“你睡不着?”
“嗯,有那么一点。”陈嘉予说了实话。
方皓那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其实是他在穿衣服。“怎么了吗?”他轻轻问了一句。声音还是他熟悉的声音,语气却小心翼翼的,没那么百分百笃定。
陈嘉予有点不习惯他这样说话,所以他的“没事”挂到嘴边了,又咽了回去。最后,陈嘉予说:“电影……还看不看了。”
方皓没想到他都回家了怎么又来这么一出,他看了看表,本来要说很晚了明天再说,但他也话到嘴边就改口了:“看。要不这次我去你家。你家地址发我一个?”其实他这提议里有私心——看一个人的家,观察一个人的生活空间,其实能看出来挺多的。装修是什么风格,柜子里放什么奖章什么照片,都挺有学问,能看出来他最在意是什么。方皓自己是喜欢捯饬这些的人,自然对身边朋友和亲人的家里会多留意。他有限的印象里,只知道陈嘉予爱干净,对自己要求挺严格,除此之外,一概不知。这都快三个礼拜了,他们俩一直是去他家,他没去过陈嘉予家,理由一直是在城里离得远。周末方皓会进城找樊若兰和别的朋友,但是那时候陈嘉予又没空。所以,又是择日不如撞日,反正他第二天也不上班,不用早起,所以冲动下就决定了。
“首都丽景2期,3号楼1单元415,小区门禁密码3724,”陈嘉予报了一串,然后体贴地说:“我发你手机上吧。”
“没事,我记住了。”方皓回道。他是行动派,决定好就去执行,两分钟穿好衣服,运动裤和短袖外面裹了个厚羽绒服,电话还没挂,陈嘉予在另一头就已经听到车钥匙叮当响了。
陈嘉予没忍住就笑了一声,也是,这几周他专注着联络感情,都快忘了方皓是大兴最厉害的空管,记个地址记串数字对他来说不就是跟玩儿似的。
“慢点开,不急。”他也嘱咐了方皓一句,然后按掉了电话。
第44章 船
说是不急,方皓还是压着高速快车道的上限开的。半夜这个点开车到双井也就四十分钟车程,他最开始放了个有声书,听了一半发现自己也没在专注听,所以索性关掉了。
他想起刚调到大兴那会儿,他搬家到机场旁边,离城里很远,不方便约会聚会。那时候他曾经跟身边朋友们提过一个理论,被好友们笑称“一个小时车程”论,就是说愿意让他开车一个小时进城来找的人才是真喜欢的。之前顾淳约他见第二面他就因为进城而纠结,最后顾淳愿意开车出城里来找他,两个人才见上。如今,他反思自己现在,十二点钟洗了澡刷了牙都要躺床上了,被陈嘉予一个电话弄起来,现在夜里奔一点去了,他披星戴月往城里面开。而且,这些都是他提起的,对方都没要求。是在意,是牵挂,也是真喜欢吧。陈嘉予强势的时候他欣赏,弱势的时候他又心疼,这人可真是长在他七寸上面了。
方皓刚走进他家,第一反应就是冷,又冷又空旷,也许因为空旷显得更加冷。北京早就来暖气了,可他家还是冰点温度。
陈嘉予跟他打了个招呼,就先把客厅的灯打开了——他倒是不怕冷,就穿了T恤和拉链帽衫,底下也是运动休闲裤,看起来也像是刚洗完澡,头发柔顺地趴着,跟平常那利索的模样不一样。
方皓缩了缩脖子,陈嘉予就问他:“冷啊?”
“你家没来暖气?”方皓问他,他来的时候匆忙,羽绒服底下就一件薄T恤,这外套是穿也不是,脱也不是。
陈嘉予被他这么一说,才走到旁边检查,查了半天说:“管子是热的。你冷的话,我们开空调吧。”可是来暖气两周了,客厅这个供暖程度,他就没觉得冷过吗?方皓心下也觉得奇怪。
他去检查的这功夫,方皓四下打量了一下陈嘉予的客厅,实在是跟他预想中的不太一样——陈嘉予的家,干净是干净,可是太空了,空得像样板房,一点人味儿都没有。
“你搬来多久了。”他问了陈嘉予一句。
像是看出来他话里有话,陈嘉予解释了一句:“一年多了。我家挺空的,没啥意思,之前也没让你来。”
方皓想到什么,问他:“原来你住机场旁边?”
“是有套房,我给租出去了。那边……有挺多东西,都放地下室了,搬家以后没整理过。”陈嘉予说。他也的确是有一些照片和奖章什么的,都跟陈正和曹慧的房子里面陈列着呢。在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事也挺讽刺,因为那些东西到底是对他重要还是对陈正重要,他人生前三十年都没想明白。是后来他搬离自己在机场旁边的公寓,搬家的时候陈正看到,要摆两个奖章在自己家客厅,那时候陈嘉予想通了,跟他说——爸,您都拿走吧。
想到这里,陈嘉予又有点烦,所以他控制住了,推开卧室的门跟方皓说:“客厅冷要不在卧室吧,我拿个毯子。”
他们选了个喜剧谍战片,结果好巧不巧的片中有很酷炫的私人飞机枪战镜头,方皓不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看得倒是津津有味,还顺势问陈嘉予:“这是什么飞机啊,我没见过,没指过。”
陈嘉予见他问,也认真起来,把画面往回倒了几帧看仪表,然后才说:“是Piper吧,看起来有点像Saratoga,小肯尼迪就是开这个飞机失事的。”要是民航客机他坐在驾驶位上闭着眼摸都能摸得出来,飞了这么多年都成肌肉记忆了,无论波音还是空客什么型号,只要他有执照就认得。可是,放眼私飞领域,这飞机制造商和型号就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