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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光的三十年 番外篇——by野尘苍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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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过后,郑成安的烟抽完了,他让郑辰谨带他去买烟。
  买完了烟,郑成安马上就抽出一支来点上,一路的灯光昏暗,烟头上红色的星火惟恍惟惚,不皦不昧。
  “爸,少抽点。”郑辰谨说。
  郑成安吸了一口烟,吐了出来,应道:“嗯。”
  郑辰谨用余光看着他的动作,皱了皱眉,“抽也别过肺。”
  郑成安没回这句话,嘴上吸烟的动作也一点都没节制。
  郑辰谨觉得郑成安是真的老了,不爱说话了。
  郑成安年轻一些的时候,还是挺意气风发的,郑辰谨能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父子俩性子里都有执拗,比如郑辰谨当年决定要复读的时候,郑成安跟他犟起来的那股劲。
  但是,离开深城来穗城读书的这八年,郑辰谨跟他接触太少了,郑成安什么时候老了、为什么老了就变沉默了,郑辰谨一点也不知道。
  郑辰谨本以为这一路都会是沉默的,谁知到了楼下,郑成安把烟头抵在墙上摁灭,半晌才说:“自己都管不明白,还来管你爹呢。”
  郑辰谨愣了半天,反应过来,这是回应刚刚他的那两句让他少抽烟、别过肺的话。
  是吗?是,但好像又不是。老头的心思,郑辰谨琢磨不明白。或许男人老了,就喜欢装深沉吧。
  郑辰谨还在心里笑了笑。
  另一位父亲,不,人渣,好像也安静了一段时日,偶尔还是会给许易扬打电话,却没之前那么频繁了。
  郑辰谨和许易扬还以为他良心发现,可是细想却又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一年后的十二月,郑辰谨已经博后加规培了一年半,又发了几篇SCI。
  虽然这个阶段的工资也不高,但是总归是能攒一点钱了,再熬半年就可以加入住院医师的行列了,工资还能涨点儿,郑辰谨每天都数着能买车的日子。
  郑辰谨今天不用值夜班,和许易扬去超市添了点日用品,走回家。
  上了电梯,许易扬说:“总感觉有什么没有买。”
  “我看看。”郑辰谨低头翻了翻手里的袋子,“好像没有吧。”
  许易扬说:“是么?可能是我的错觉。”
  “我知道了,确实有东西忘买了。”郑辰谨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狡黠。
  这时,到了楼层,电梯门开了。
  郑辰谨说:“安全套啊——”
  “谢家荣!谢家荣你救救我,谢家荣,我要死了……”电梯门一打开,一个中年男子突然冲上前来跪倒在许易扬脚边,抱着他的双腿,用难懂的乡音哭喊。
  郑辰谨眼疾手快地把那人从许易扬身上拉开,然后把许易扬拉到自己身后挡着,朝那个中年男子呵斥:“你他妈谁啊!”
  郑辰谨这才看清楚这人的样貌,枯瘦如柴的身板,蜡黄的面色,凹陷的眼窝,有脸上还有一道看起来很陈旧的疤痕,疤痕里撑着罪恶和疾苦。
  “谢保康。”
  郑辰谨听见许易扬叫了这个名字,惊讶地回头。
  许易扬语气低沉,面色凝重,眉头微微蹙着,是厌恶,却又带有一丝难以让人察觉的畏惧。
  这份畏惧,之所以细微,是因为它被将近二十年的时光所掩埋,之所以还存在,是因为心底的伤痕不可能愈合。
  太疼了,那时候他只是个孩子,本来白净的皮肤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带着疤。
  谢保康是许易扬的生父,谢家荣是许易扬的曾用名。
  “你别想从我这里拿一分钱。”尽管在克制,但许易扬的声音还是很抖,“我不知道你怎么找到我家的,再看见你一次我就报警。”
  “滚。”郑辰谨凌冽地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护着许易扬打开了家门,重重地关上。
  听到郑辰谨关了门,许易扬无力地撑着墙大口呼吸。
  即使他现在看不见,也能一下就辨认出谢保康的声音。谢保康的声音这么多年了还是没变,嘶哑。许易扬童年时,谢保康一边打人一边用这幅嘶哑的嗓子骂他和许丽,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得出口。
  一听到他的声音,许易扬的心脏本能地用力收缩,二十年了,那种恐惧居然从未消散。
  郑辰谨上前轻轻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无声地安慰。
  可许易扬根本喘不上来气。
  那些棍棒、那些毒打、那些恶毒的话,一触即发,雷霆万钧,炼狱般的童年又翻涌上来,提醒许易扬,无论如何你都抹不去这段阴暗的历史。
  跟童年一样,他想逃,只要有谢保康在的地方,他都想逃。二十多年了本以为逃出来了,可是没想到这花了二十多年筑起的高墙却在刚刚那一瞬间全部崩塌。
  “明年租期满了我们就搬走吧。”害怕和颤抖已经长在了肌肉里,止不住的。
  郑辰谨上前抱住他,摸着他的头发,心疼地说:“好。”
  可是他们的租房合同是到明年七月的,还有大半年,这期间,谢保康又找上门了两三次,每一次,他看着都比前一次更面黄肌瘦。
  还好这几次,谢保康都是撞着郑辰谨不用值夜班的时候来的,许易扬身边都有郑辰谨陪着。
  有一次,郑辰谨真的报了警,可是警察一来看这是老子和儿子的事,反倒还教育起许易扬和郑辰谨来,最后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了。
  但是规培生是医院最底层的廉价劳动力,夜班不可能少。每次上夜班之前,郑辰谨都会一再嘱咐许易扬:“好好待在家不要出门,如果他来,千万不要开门。”
  这天晚上,许易扬自己在家,家门被叩响了。许易扬让语音助手报了时,现在是晚上十点半,郑辰谨今天值小夜班,得凌晨一点钟才下班,不可能这个时候回来。
  “谢家荣,我知道你在里面!”
  许易扬顿时本能地屏住呼吸,手紧紧揪着沙发的布料。这甚至比童年时更可怕,他看不见了。
  看不见了,只能听见谢保康在门口用力地敲门,以及他用那副嘶哑的喉咙喊出的话。眼前只有黑暗,无边的黑暗,仿佛他被关在一个无光高塔上,无处可逃,坠落既是深渊。
  “死同性恋,他妈的给老子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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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死同性恋,他妈的给老子滚出来!”
  许易扬的心脏像受了雷击,重重地一颤。
  他怎么会知道……
  “我他妈居然生出这么一个恶心的东西,你——”
  “你到底要干什么?”许易扬走到门口,努力命令自己忍住本能的惧怕,隔着门对谢保康喊话。他听见邻居已经打开了门查看情况了。
  “钱!我得病了,我没地方住,我要死了!”门外的声音嘶吼着,“你不给我,我就到你单位,到那鳖孙医院去举报——”
  “滚进来。”许易扬气得发抖,开门止住他的嘶喊。
  谢保康的话像针一般扎进许易扬的耳朵里,特别是最后那半句。他不可能让郑辰谨因为他受到任何非议和不公,即使他对于面前这个瘦骨嶙峋的男人害怕到死。
  许易扬没听到邻居关门的声音,估摸着对方还在门外看着,于是他对对面说:“不好意思,添麻烦了。”
  邻居什么也没说,直接关上了门。许易扬看不见邻居的表情,心里已经设想出一百种可能。同性恋三个字还是扎耳吧,别人反感也正常,许易扬心如死灰地想,然后关了门。
  “水,水……”谢保康几乎是扑到台子上。
  “别动!”许易扬厌恶地喊,“坐着!你要什么我给你拿。”
  谢保康爬到沙发上坐着,嘴里还大声念着:“给我找东西吃!”
  许易扬从柜子里摸出一次性的纸杯,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拿了一袋面包片扔给他。冰箱里还有剩菜,但许易扬不可能给他热。
  许易扬努力保持着冷静,迅速带上耳机,听着语音助手的提示,把录音功能打开,然后迅速摘掉耳机,问:“你到底要干什么,要多少钱,一次性说清楚。”
  谢保康嘴里还咀着干涩的面包片,又大口灌了一口水,说:“肺癌,做手术,十万。”
  许易扬震惊得一时间出不了声,震惊于这个疾病,震惊于这个数字,更震惊于谢保康的颐指气使和理所当然。
  许易扬说:“我没那么多钱。”
  谢保康听了这话,一下子急了:“他妈的,你有!你没有那个医生肯定有!让他把我搞到医院里面,我要死了!你个死瞎子,死同性——”
  “你有完没完!”许易扬控制不住怒气里的颤抖。
  “去你妈的,你吼得挺牛啊,老子老了打不动你,我看你被举报的时候还他妈吼不吼得出来!”谢保康把那杯水一口喝光,然后把纸杯揉成一团用力砸到许易扬身上。
  谢保康又拿了两片面包片塞到嘴里,“你不给我钱我就赖在这里,老子他妈的不走了!反正老子他妈的没地方住,总比那破天桥低下好!”
  郑辰谨回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已经是一点半,在楼下意外地看到家里居然亮着大灯,顿时感到心里一紧,快步上楼。
  郑辰谨一打开门,就看到谢保康毫不客气地躺在沙发上,许易扬坐在一旁的床上紧张地攥着手机。
  “你他妈给我滚出去。”郑辰谨直接上前揪住谢保康的衣领,把他往门外拖。
  谢保康奋力抓住郑辰谨抵抗,嘴里大骂:“你个鳖孙死同性恋,你把谢家荣的钱收着呢吧!我去医院举报你个变态!”
  抱病的谢保康根本没力气对抗郑辰谨,郑辰谨已经把门打开,把他给弄了出去,凌厉道:“可以,有事你冲我来。我他妈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你干什么我都不怕,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但你这狗命也只有一条,再动他、再来我家一次,我可他妈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郑辰谨“嘭”地一下重重地关了门,谢保康在门外又锤又骂,什么难听的都骂得出来,坚持了半个多钟头却还是没人开门,知道郑辰谨不像许易扬一样好惹,便先走了,再另做打算。
  家里的空气有些凝重。
  郑辰谨看着神情依然写着后怕的许易扬,重重地叹了口气,坐到他身边,问:“为什么给他开门?我不是说过无论如何也不要开门?”
  许易扬回想着谢保康嘴里吐出的那些话,里面夹杂着他对自己黑暗的童年的恐惧,夹杂着郑辰谨可能受到威胁的害怕。
  但是他说不出口,不论是因为已经接近而立之年的岁数,还是因为郑辰谨语气里一丝愠气。许易扬只说:“邻居都出来了,打扰到别人了。”
  郑辰谨说:“你知道你开门了他会做什么吗?万一他手里有刀怎么办?”
  许易扬顿了顿,说:“他知道我们的关系,他威胁说要举报到我们单位去。”
  郑辰谨冷笑了一声,嘴里骂了一句那个人渣,然后压着脾气对许易扬说:“那你可以打电话给我,你可以叫物业,你还可以报警。什么举报威胁的事情,可以我回来之后一起商量着解决。你看不见,你跟他独处,很危险知道么?”
  郑辰谨当然知道许易扬害怕,害怕就不要开门,开门不是放虎归山?这个口子一旦开了,就等于给谢保康看到了软肋,事情就该不受控制了。
  半天,许易扬都没说过一句话。
  “太晚了,明天还要上班,你先睡吧。”郑辰谨让他躺下,帮他盖了被子。
  感受到郑辰谨离开自己身体的手,许易扬紧张地问:“你不睡么?”
  “你先睡。”郑辰谨拍了拍他胸前的被子,安慰道。
  然后,郑辰谨一声不响地把谢保康用过的纸杯和吃剩的面包扔到垃圾桶,用抹布来回将桌子擦了好几遍,又把沙发套子拆下来丢到洗衣机里面去,最后去洗了个澡。
  这人来过他们的家里,他觉得脏。
  这人威胁他们的感情,他觉得烦。
  回到床上,郑辰谨发现许易扬竟然还没睡。许易扬裹着被子转身,贴在他身上,全然没有了平日的成熟沉稳。
  郑辰谨伸手关了灯,伸手过去抱着他躺下,想说什么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他觉得他们仿佛躺在一床羽毛之上,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不留神,就会坠入深渊粉身碎骨。
  人的劣根性是根本洗不掉的,牢狱的不是锻造人的地方,因物质的贫乏催生自卑,又催生了敏感的自傲,所以不择手段一损俱损。
  谢保康没有到省残艺和眼科医院举报,但许易扬和郑辰谨倒宁愿他这样做。
  这样,也比现在好。
  许丽和郑成安从深城赶来,许丽掉着眼泪坐在郑辰谨和许易扬面前,郑成安在旁边锁着眉头大口抽着烟。
  许丽的眼泪里写满了不可置信,言语和着泪水一起涌出:“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都不说话啊,你们得告诉妈妈那个疯子说的不是真的啊……”
  郑辰谨用余光看了一眼许易扬,他低着头,眼角泛红。
  在郑辰谨的记忆里,许易扬很少哭。虽然表面温柔,但郑辰谨一直都认为许易扬内心很坚韧,可是最坚韧的人,往往有最深的软肋,一碰,千里之堤就崩溃了。
  对于许易扬而言,这个死穴就是他噩梦般的童年。正是因为有这段阴沟里的过往,许易扬害怕再跌进去,不论是他,还是其他为许易扬所在意的人,比如许丽。
  郑辰谨收回余光,盯着手上的水杯,这是他从美国带回来的礼物,他的是黑色的,许易扬的是白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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