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 番外篇——by四面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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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儿子搂着她的肩膀,像哄孩子似的说:“你跟我大伯他们生什么气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一点就着,生气的时候说的话还能好听啊?你还当真了……我爸在里面躺着,要是你也病倒了可让我怎么办?……你不也听见大夫说了,刚做完开颅手术的病人可能会性情大变,你得体谅他……”
徐东霞抹抹眼泪,“性情大变也不能……都过了大半辈子了怎么突然就……那个词我这个岁数的都说不出口!你说他得这么个病,跟我离婚了以后谁伺候他去?他要是后半辈子都躺床上还不得指望我给他端屎端尿?”
秋辞在一旁听着,有些惊讶,他之前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徐东霞的儿子接着劝她,让她别跟病人置气,别让她娘家的亲戚拱火。
徐东霞抹着泪说:“你就是向着你爸,从小就跟你爸亲,你跟你爸那边的亲戚也近,跟你舅和你姨就生分。你妈从小到大多疼你,你还拉偏架。”
徐东霞的儿子用纸巾给母亲擦眼泪,“妈,要不你让秋辞说,他是你学生,他向着你。”
秋辞自然地接话:“徐老师,席扉是担心您的身体,怕您生气着急把自己身体搞垮了。”
盛席扉欣喜他配合得如此默契,忙接着说:“你看,人家秋辞一个外人都能看出来我最担心什么……你就听我的劝,别在这儿耗着了,赶紧回家睡觉,你这个年纪不能这么熬。这里有我守着就行了。”
秋辞就像和他搭戏的演员,他一句自己一句:“徐老师,我送您回去吧。”
徐东霞大概就缺这样一个台阶,盛席扉和秋辞又轮番劝了几轮,她终于同意回家了。
秋辞搀着徐东霞往外走,一只手不得已地碰着徐东霞的手,觉得腻歪,幻想自己能拥有壁虎自断一部分肢体然后又长回来的能力,耳朵里不得已还听着她唠叨那些家长里短。徐东霞先是诉说自己命苦,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咒骂张虞伶的父母背信弃义,否则也不会有后面那些乱子。
秋辞沉默地听着,没想到是张虞伶的父母替女儿出面退的婚。
他把徐东霞送回家,徐东霞去卧室拿东西,让他在外面等会儿。他就这样独自站在主人家客厅里而不被担心会偷东西,真是莫名其妙的信任。
徐东霞抱着一堆被褥出来,塞进一个大编织袋里,又塞了些别的东西,让秋辞帮自己往医院送一趟,“给席扉的,他都好几天没睡觉了。”
又是厚厚的宣软的一团,秋辞不得不把它们分成两份,分别塞进后备箱和副驾。
他拎着这一大袋子回到神经外科的重症室,这次他经过那条走廊时留意到那些病人家属,他们都是极为疲惫的模样,脸上无一例外全是愁苦,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坐在地铺上,脚边总有很多生活用品,像是把家安在这儿了。
秋辞拎着那一大袋子,走得更快了些。
他一定要留下来帮忙,和盛席扉一起把一块儿空地扫干净——徐东霞百般不行,但心确实细,还往编织袋里塞了一把小扫帚。
但也只是用扫帚扫扫,干净的被子就那么铺到了不怎么干净的地上。
编织袋里还有一个装生活用品的小袋子,秋辞从里面拿出一个装着牙膏和牙刷的杯子,又翻了翻,找出一条毛巾和一只剃须刀,一并递给盛席扉。
盛席扉接过来道谢,又请秋辞回家。
秋辞说:“你先去刷牙吧,我帮你在这儿守着。”他刚刚看到有护士从病房里跑出来问某号床的家属在不在,一个男人立刻从墙角蹿出来急匆匆地跑过去。
盛席扉也没劲儿和他客气了,又道了声谢,拿着那些洗漱用具去了洗手间。
他很快就出来了,整张脸利索了很多,秋辞不由多看了他两眼,知道他眼下面的黑眼圈和眼里的血丝都和自己脱不开关系。
秋辞坐在一张椅子上,盛席扉坐到他旁边,没有再催促他离开。
秋辞说:“你睡会儿吧,我帮你盯着。”
盛席扉躬着背,双肘撑在腿上,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摇摇头,说睡不着。
“你爸爸,情况怎么样?”秋辞胆怯地问出口。
盛席扉告诉他,出血位置不好,但幸好出血量不大,手术也很成功,醒来也算早的,就是清醒以后情绪不太稳定,不知道是不是和脑出血有关系,也让他担心后面的康复。
“你是说你爸爸想要离婚的事?”
盛席扉点点头,苦笑一声:“让你见笑了。”
秋辞温声道:“这不能算是笑话。”
盛席扉闻言偏过头来,看见秋辞的脸色比往常几次见面时都冷,眼睛却很善良。
这是秋辞头一次在他面前脱掉社交面具,露出底色,眼睛也被允许流出真的感情。
第11章 题
“今天太谢谢你了,麻烦你跑这么远。”盛席扉已经不知是几次向秋辞道谢。
秋辞说:“我也没做什么。”
他这一句话让盛席扉更加惆怅。秋辞确实只是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帮忙送了一趟人,可就是这两点,家里那一帮长辈就没人肯做。不但不做,还火上浇油。
“那天虞伶的父母过来,就吵起来了。当时有我和我爸拦着,没有吵太厉害,但是他们人走了以后,我爸又跟我妈吵起来……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见我爸发脾气,还是发那么大的火。”
秋辞倚着椅子背,看盛席扉躬着腰,问:“他们为什么吵?”
“……我爸说女孩子家里不想结亲了,那也不用变成仇人,嫌我妈太得理不饶人,说话难听,然后就稀里糊涂扯到别的事上,越吵越厉害,然后就……我爸突然就说不出话了,然后就倒了。”盛席扉用双手搓了搓脸,“我爸以前从没有这样过,他一直都是好脾气……他手术醒过来以后,刚能说话,第一句话就是要离婚,今天进去探视的时候也是句句不离这个。我妈特别受不了,我爸那边的亲戚就觉得我爸这样是我妈害的,跟她吵,我妈那边的亲戚就觉得他们欺负人,过来帮我妈撑腰。”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都是添乱!”
“你爸爸醒来以后状态还好吗?”
“还算好,医生说清醒得早就是好征兆,醒来也能开口说话,虽然吐字还不太清晰……”盛席扉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可能我爸是真想离婚吧,不是因为得这个病糊涂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要劝徐老师接受吗?”
盛席扉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等我爸病情稳定再说吧,现在怎么也不能再让他着急了……”他发了好久的怔,又说:“我一直觉得我爸和我妈感情很好,我妈虽然脾气急,但配我爸这样的好脾气正合适。其实我妈才是有高血压的,我平时总担心我妈会得这种急病,我爸一直都挺硬朗,既不抽烟也不喝酒……我上网查,看到有医生说没有高血压的人得脑出血,可能是长期抑郁导致的……我就想,我爸是长期抑郁吗?他特喜欢养花,整天安心捣鼓他那些植物,养得特好,我一直觉得他特别有生活情趣……他是不是其实过得不开心?”
秋辞想了想,说:“同样是喜爱自然,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和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一样。你爸爸脾气好,也许只是因为他周围的人都脾气不好,而一个家里必须至少有一个脾气好的才行。”
盛席扉扭过头来,坐直了。
秋辞看着他由远及近的脸,有些后悔自己刚才那样说,他应该用多数人的说话方式。
而盛席扉看着秋辞,像是看到了一道有些头绪但又无法组织起答案的语文阅读题,潦草读过一遍后又不自觉回到第一段从头读起。过了半晌,他终于想明白秋词的意思了,有些痛苦地皱了下眉,“我应该多关注一下我爸的内心……”
秋辞安慰他,“这不能怪你,子女总是无条件接受父母的一切,不论好的还是坏的,都不会想太多。”
盛席扉又开始用读题干的眼神看秋辞,看得秋辞感到自己的面部皮肤对视线越来越敏感,直想把头转开。
盛席扉忽然醒过神般地眨了下眼,倒先转过头目视起前方,两人都陷入了成年人不小心交浅言深后的尴尬。
盛席扉比秋辞先缓过来,找到一个自认为距离适中的话题:“我听我妈说,你父母都是语文老师。”
秋辞没想到徐东霞还同他提起自己的家庭,只是“嗯”了一声。他觉得也许徐东霞还说了自己父母离婚的事。
“但是你小时候不住我们那个院儿是吗?”
秋辞又“嗯”了一声。
“那真可惜,你要是小时候就搬过来,咱们肯定能玩儿到一起。”
秋辞扭头看盛席扉,认真地思考起来,“那不一定,我比你小两三岁了,男生不和比自己小的玩儿。”他在交朋友这方面一直运气不好,家属院里的男孩子要么比他大,要么比他小,更何况他还要练琴,能出去的时间很少,就一直没能找到长期的玩伴。
“哪有那规定,我就和比我小的玩儿,我当时带着我们院的小子们——比我大的、比我小的,都一起满院子疯跑,有不嫌弃我们的小女孩儿也跟我们一起跑。”
秋辞很好奇:“你们就是跑来跑去吗?”
盛席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也不全是,有时候也做游戏,不过小时候的游戏也就是跑来跑去,再大一点就打球。”
“篮球?”
“对,你也打篮球?”盛席扉觉得他猜得准。
秋辞摇头。
盛席扉替他可惜,“你要是住我们院儿,你肯定也打篮球了,当时我们院儿的男生都打篮球。”
秋辞想起他的空气投篮。
盛席扉看到秋辞忽然笑了,原来不是礼节式地微笑时,他的眼睛会弯起来;原来真有人笑起来会像语文课本里的比喻句,“像一对弯弯的月牙”。
盛席扉不由扬起了眉,睁大了眼睛,像抓住一丝解题的灵光。紧接着,他就被浓烈的倦意袭击了,昏头昏脑地打了个哈欠。秋辞脸上犹有笑意,微微往后仰了下身子,要离他这个哈欠远一些。盛席扉被他这动作弄得十分不好意思,用力揉了揉鼻子,把第二个哈欠揉回去了。
“你睡吧,我帮你盯着。我来回路上就要五个小时了,在这儿多待一会儿才划算。而且我本来就是想来帮忙的。”
盛席扉更不好意思了,可又觉得他说得在理,便又是连番道谢。他也是实在支撑不住了,铺天盖地的困劲儿来得太猛,他这辈子没这么困过,身体刚碰到柔软的被褥就立刻迫不及待地躺下去。
秋辞垂眸看着他闭上眼,第二下呼吸时就已经睡着了。
秋辞见他手脚都露在薄被外面,不确定他会不会冷,转头看别的打地铺的家属,在睡觉的都整个盖着被子或毯子,便弯下腰小心地拎起被角,把盛席扉的手和脚都盖进去,之后便取出笔记本电脑,坐在椅子上工作起来。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有护士出来,问:“5号床的家属还在不在?”
秋辞刚要应声,盛席扉便从地上跳起来,像军训答到似的洪亮地一声:“在!”秋辞的余光看到有睡着的家属被他吵醒了,往这边看看又木然地躺回去。
护士对盛席扉说,他父亲情况稳定了,可以转去普通病房了,让他赶紧去楼上排队,什么时候排到床位什么时候就能转上去。
盛席扉激动地回头看了秋辞一眼,秋辞也很激动,把电脑放到旁边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盛席扉同护士确认了注意事项,拔腿便往外跑去。他跑出两步又停下来,回过头,秋辞冲他扬扬手,“你去吧,我在这儿守着!”
盛席扉“哎!”了一声,这才迈着长腿跑远了。总是匆忙的护士还没走,和秋辞一起看那个似乎是唯一一个没有被重症室打垮的背影,笑着对秋辞说:“跑真快。”
秋辞也笑了,心想,看来小时候总是跑来跑去是有用的。
第12章 心悸
开车回去的路上,秋辞脑子里放ppt一样地回想医院里的事。
他觉得盛席扉真是一个运气好的人,所以他生在徐东霞的家里也能以为家庭幸福,去楼上跑了一圈,就真等来一个床位。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准备不够充分,普通病房里需要很多物品。盛席扉舍不得打扰母亲睡觉,也不知道叫哪个亲戚过来能少生事端。那时秋辞挺身而出,说:“席扉,我去买吧。”
他去医院外的超市买了毛巾、成人纸尿裤之类的用品,还顺便带回来三份粥,为盛席扉解决了大难题。当时他跑来跑去也觉得累,这会儿想起来却最介意:“原来我一直在喊他的first name.”
他是通过护士喊病人的名字和病人床尾的挂牌明白的,“席扉”的父亲叫盛国强,所以“席扉”是“盛席扉”。当时他脸上滚烫,也不知道一直被亲切称呼的那个有没有看出端倪。
他还介意自己引用了古诗。不应该提李白和陶渊明。但实际上,更正确的不应该是不提李白和陶渊明,而是提了就提了,没什么了不起。
他还不自觉撒了谎。
离开前,盛席扉问他:“你是回家还是回北京?”这提醒了他,在这个城市他也应当有个家,便虚伪地回答:“回家,明天早点出发回北京,还能避开高峰期。”真是一个多余的谎言。
秋辞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
他和盛席扉点了一样的海鲜粥,他当时也觉得巧,现在却又想,是不是因为上一次吃饭时留意到他爱吃海鲜,所以自己下意识就先选了海鲜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