茴园梦——by云雨无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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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娘无数次安静地打量程景云,看他低眉顺眼,其实他的样子多么俊俏,长得又高又挺拔,如果在乡下找媳妇,那一定有不少的人抢着说媒。
以莲娘浅显的思想,她懂了汤宗毓为什么会喜欢程景云,汤宗毓从小就喜欢漂亮的人,要漂亮的丫鬟抱他才不哭,一起玩耍的女同学也都是那样标志的。
莲娘翻过了程景云留下的那些东西,全都整理好了,放在屋檐下等着来人抬走,那些是遗物,是死人的东西,没人会乱拿,也的确没什么好东西,几件衣裳还算新,但全都穿过了。她在床和褥子之间找到了许多漂亮的糖纸,还有点心签子,好多名贵的、下人吃不起的,莲娘不用想就知道这些都是汤宗毓送给程景云吃的。
程景云死了,莲娘想,或许后来真的会像汤宗毓说的那样,他们在下辈子相遇,活得不一样,弥补这辈子所有的缺憾。
莲娘抱着钉完扣子的衣服,在墙角处站着,看见谢山抱起那堆死人的东西,一股脑塞进麻袋里。
她撇了撇嘴,还是冲他歉意地笑,谢山叹了一口气,本打算笑的,但没能笑得出来,他颔首,莲娘也颔首,他说:“我先走了,你休息。”
这一刻,看着谢山背着那袋东西离开,莲娘终于忍不住眼泪了,去了广州的汤宗毓会回来,甚至是带着妻子儿女回来,可是那个可怜的景云,却不会再回来了。
他被葬在山里,那处不潮湿,有缓慢的山风,他的近旁就是埋着八月的、小小的坟。
他们的坟前除了莲娘带去的两个桃、两盅酒,也没有其余别的祭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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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婉莹的肚子鼓起来了,她穿上宽一些的旗袍,带袖子的,配了从进口商店里买来的手包,她还是在办公室里忙碌着,想帮汤宗毓将生意经营好。学问和智慧她都有了,唯一没有的大约只有老练,她感觉到天的确凉快了不少,所以让仆人去买生鸡,她给汤宗毓煮汤喝。
“你别忙了,让小萍来吧。”
小萍讲的是广东话,她说了两句什么,热情上前来扶着秦婉莹落座,然后给两人盛汤,秦婉莹露出疲倦的笑,说:“我还没到快要生的时候呀,做做事也没关系,人家也说,多动对孩子更好。”
“先把身体养好。”汤宗毓给秦婉莹夹一块肉,他并没有说出秦婉莹虚弱了很多这句话,现如今,她的精气神被工作耗费太多,又要供养腹中的孩子,她看起来比刚怀孕的时候更瘦一些了。
“我没关系,我有数的。”
秦婉莹想聊一聊绍州的事,可思虑之后发觉近来不知道关于绍州的新消息,她说:“宗毓,你算算日子,到过年的时候快要八个月了。”
“过年的时候,我回去吧,你不回去了,待在这里最稳妥,那么远的路,你身体撑不住。”
“对,我也这样想。”
汤宗毓盯着秦婉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他回神,说道:“从明天开始,你就在家里休息,不用再去公司了,我已经拟了布告,找个秘书来。”
“宗毓,我行的。”
她那样温柔,可也坚决,然而汤宗毓还是摇头,他说:“算了,医生都说了,你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秦婉莹还是在心里感慨汤绍波多么会锻造人,他只是指派了一个地方,塞来了一堆工作,再无需耗费其他的力气,就能使汤宗毓这样风流浪荡的人收了心,整天埋头在生意上。
她没能想到的是,汤宗毓变得这样平静、按部就班,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程景云的死,她不知道程景云其实对他那么重要,比她对他重要太多。
只是她来得巧,程景云来得太不巧罢了。
秦婉莹说:“来了广州就要吃鸡,我不会挑,小萍帮我挑的,如果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你硬是要我听你的,那我先休息几天,好一些了就回公司,你们都太忙了。”
“过年的时候我独自回去,你就在这里安心地养胎,”汤宗毓慢条斯理吃着东西,说,“等孩子出生了,明年冬天我们带着孩子回去。”
“好。”
“我会过去陪一陪岳父岳母,跟他们说说话,我知道他们想你了。”
汤宗毓像是处理公事一般严谨,他将这些全都计划好了,显然是松了一口气,接下去,他要做的只有汤氏百货的经营,以及,过年的时候回故乡看看。
待续……
第30章 叁拾·黄叶飞来一片
程景云其实不期盼天凉,秋日往往十分短促,他恐慌地等待着终究会来的冬天,等入了冬,是会下雨的,阴沉的天气往往那么平常,以前在茴园时还有熟识的人,而现在,程景云不敢想象阴冷有孤寂的境地了。
他端起有豁口的陶碗,轻轻抿下两口水,然后继续吃手上的面饼,饼又硬又干,咬一口就得咀嚼好半天,程景云咳嗽了两声,把饼放在了草席上。
那一片又一片凋败的花,全都等着被他清理,之后要种上更耐寒的,等着傅老板带他的朋友前来观赏,花种得好了没什么赞扬,若是种得不好了,程景云是要挨鞭子的。
拜大太太所赐这一切,但程景云不会怨恨她,他知道,若是她除却了最后的慈悲之心,自己或许早就不在人世了,他本应该低微沉默地活着,却迷恋上汤宗毓的招惹,从而变得冒犯,甚至是神志不清,犯了他们许多忌讳。
他唯一那般痛恨的人只有汤宗毓,是那个没有救回八月的汤宗毓,也是雨天以后不告而别的汤宗毓,是他挨了打被丢进水洼里时在和别人洞房的汤宗毓。
程景云躺在树荫下边,哪里飞来的黄树叶掉在他脸上,只有一片,他看着枝梢密布以外蓝色的天空,想的却是:一生都要住在花房里了,最后要死在花房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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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之间,来到广州一已经七月有余,七个月里,秦婉莹有两个月是在厌食中度过的,她变得更加瘦削,脸上长了浅褐色的斑点,看上去比没结婚时更沧桑、更疲惫,她穿着宽大的外衣,站在餐桌前边喝半杯牛奶,牛奶是烫的,她努着嘴小口地吹气,等待它变温。
小萍用蹩脚的官话说:“太太,门外来了人,说是卖首饰的,要见你,我记得你上次说推销的都不见,所以我回绝了。”
“好。”
秦婉莹终于有了一点食欲,她正努力地摄入营养,想让自己精神足一些,虽然虚弱,可她不抱有对孕育一个生命的懊悔,甚至,她是荣幸的,她多么想成为一位母亲,今后将新的生命教化为一个通达懂理的人。
“太太,我扶你过去坐一下。”
小萍专程为秦婉莹准备了垫子,用来缓解她久坐之后的腰酸,秦婉莹温和又虚弱地笑,说:“小萍,要过年了。”
“是啊,太太。”
“过年的时候你陪我罢,宗毓他要回老家,我不方便坐火车。”
“嗯,太太,先生跟我说过,你安心地在广州养胎,别的事交给我来做。”
广州的冬季比故乡少了萧瑟感,秦婉莹终于喝到了温牛奶,这时,汤宗毓下班回家来了,他把皮包递给小萍,站在门口脱掉穿在外面的大衣,看到秦婉莹站起身迎他,汤宗毓说:“你快坐下,我又不是外人。”
“冷不冷?”
“不冷,中午还是有些热。”
汤宗毓卷起来衬衫的袖子,领带和外衣都被小萍拿去挂了,他去盥洗室想要洗把脸,却无意中看见了瓷砖地板上干涸的血迹,有四五滴,大小不一的。
汤宗毓喊来了小萍,他问:“这是谁的血?”
“不是我的。”
小萍皱了皱眉毛,她抬眼对上汤宗毓的视线,便被他威慑到不敢呼吸了,她只得和盘托出,说:“太太今天有些见红,她怕你担心,让我先别告诉你。”
汤宗毓出了盥洗室,看见秦婉莹正坐在沙发角落里,像一只寒秋时节的鸟,看起来细瘦、灰扑扑,她还在对他笑,说:“宗毓,你早些准备回绍州的行李。”
“你怎么了?我看见地上有血,小萍说你不许她告诉我。”
“没怎么,宗毓,你别这么紧张,”秦婉莹抓住了汤宗毓刚洗过的手,让他在自己的身边坐下,她说,“我看过书,这种情况许多人都会有,我明天早晨就去看医生。”
秦婉莹合住眼睛,把头靠在了汤宗毓肩膀上,她缓缓说:“我喝了两杯牛奶,吃了鱼汤、糯米饭、橘子、鸡蛋卷……身体慢慢地补起来就好了。”
“好了,以后不舒服要及时告诉我,不能再这样。”
汤宗毓的手心碰到了秦婉莹的脸颊,那里有些冰凉,秦婉莹保持着缓和的呼吸,细细的身体上长了一个圆鼓鼓的肚子,总是腰疼,有时候疼到只得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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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宗毓似乎是慌忙踏上归乡旅途的,他上午还在交接年末收尾的工作,中午就坐车出发了,他是在那一夜之后变化的,也是在这大半年经历中长大的。
此行,他不为了在茴园与亲人吃一顿年夜饭,也不为去看望秦婉莹的父母,只是,带着满心的空洞,回到那个曾经有程景云的地方,他像是自我摧残着,越痛苦越满足,他有些希望——程景云来梦里见他。
要是他还活着,汤宗毓想,要是程景云还活着,他必然会接过他带给他的一抔糖,糖里边有水果味、焦糖味,巧克力酱……他穿着夹袄和深蓝色罩衣,站在院子里,冷着脸好久了,弯起嘴挤出一个笑,说:“涂涂,怕是已经忘了我罢?”
他会被他抱,那样惊慌失措、猝不及防,用指头掐他的肩膀,低声地说:“你已经结婚了,涂涂!”
他会用攒了许久许久的钱买一个细细的银镯子,用手帕抱起来,放进汤宗毓手里,说:“我买不起贵重的,给孩子买了这个,明年……带着婉莹回来过年吧。”
他会是纠结的、怨恨的、冷淡的,也是顺从的、宽恕的,他必然会绷紧了身体,承受汤宗毓的亲吻,然后抿着嘴推开他搭上来的胳膊,说:“不要了,涂涂,你要过得好。”
他也可能会哭,在没有开灯的地方被汤宗毓抱住了腰,却抗拒着不要他抱,一边落泪一边抽噎,说:“我最恨你,汤宗毓,我最恨你。”
汤宗毓站在茴园的大门外面,分神的一瞬间,汤启鹤飞奔过来,扑进他的怀里,说着:“四哥,四哥我好久都没看见你了。”
汤宗毓蹲了下来,抱住了她,汤宗毓的眼泪没落下,每次呼吸时,从喉管到心口都是疼痛的,在这一刻,他忽然好想念程景云,好想念他。
他和家中的人问候过了,就飞奔去他从前住的院子,一进门,他发现这里被打扫得像从前那样干净,莲娘正站在院子里等他。
莲娘木然的脸上泛起了欣喜,她看着汤宗毓的眼睛,然后,便感受到他的悲哀,汤宗毓正在走向她,走了过来,在她的眼前停住。
他跪下了,像儿时撒娇那样,抱住了莲娘的身体,把脸埋在她的身上;他先是,浑身颤抖着抽噎,接着,嚎啕大哭出来。
待续……
第31章 卅壹·清晨山风透冷
晚餐有不少的好菜色,汤绍波和大太太都在,其余人没凑齐,到明日除夕时才能凑齐,大太太说汤宗林和何芳尔在整理茴芳堂的账目,回来的时间大概是后半夜了。
汤宗毓坐在他原来总坐的位子上,接过来一碗米饭,尝了一口酿豆腐,随即,他对为他夹菜的汤宗朝说:“谢谢二哥。”
汤绍波问他:“公司的事都安排好了?”
“都好了。”
“我看了你五叔的来信,他说你比以前进步多了,也认真多了,我们都挺高兴的,”汤绍波特意看向二太太,说,“你娘是最高兴的,他总是为你操心太多了。”
汤宗毓并不是不机灵,只是他有些时候懒得太恭维,懒得接话,他不想聊天,尤其,当看着这一大家子人欢声笑语准备过年时,他的心底就愈发冰凉了。
他想念程景云了,这种想念在广州时漫长又深切,然而,当汤宗毓回到了绍州,回到了茴园,想念又变得不一样,他那么痛,痛到跪在院子里大哭了一场,痛到在推开那间小屋的门后,呆愣着站了好久好久。
小屋里只剩下堆积的杂物,床上连褥子都没有了,薄灰积攒在房间的到处,桌上放着后来有人放在这里的、一台坏了的钟表。
莲娘用手比划着告诉他:大太太找人烧掉了,衣裳、被褥都烧掉了,什么都没了。
汤宗毓扶着门框,他感觉到这里的气味变成了灰尘的气味、潮湿的气味,唯独没有活人居住的气味,能庇护程景云的、那个干净也窄小的屋子没了,是因为程景云没了。
他消失掉了,早已经变成山地下掩埋的白骨,不会回来了。
汤宗毓穿着大衣,他又长高了一些,看上去是学生的脸庞,但已然有了年轻老板的样子,他睁着眼睛,任由泪水从通红的眼眶中掉落。
他咬紧了牙关,低声说:“大太太……和她有什么关系?”
莲娘着急地抓着汤宗毓的胳膊,比划道:死人的东西不能留的,你也别去找大太太,她为景云请了大夫,最后为他料理后事。
“莲娘,我……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汤宗毓坐在没了被褥的床板上,灰土沾在他衣服上,他呆滞望向不远处的窗户,说,“我走的时候在想,反正我过年就回来了,回来了就能见到。”
“莲娘,是我把他害死了。”这句话,汤宗毓说得那般沉重,那般轻,连他自己都不太愿意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