茴园梦——by云雨无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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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宗毓盯着汤惜君的小脸瞧了半天,问她:“你喜不喜欢茴园?”
“喜欢这里吗?我还是很喜欢,可是我更喜欢广州,要是住在这里呢,我也喜欢。”
“这里是爸爸从小住的地方。”汤宗毓说。
“我知道啊,你小时候就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和……和……”汤惜君一边吃糕点一边想着,她抿着嘴笑了,说,“和景云一起玩。”
“对。”
汤宗毓不止一次对汤惜君说起过程景云,可是,当孩子忽然地将他提起时,汤宗毓鼻子猛地酸了,他点着头,说了好几遍“对”。
“我也想和他一起玩,”汤惜君眨了眨眼睛,问,“你很想他是不是?”
“我想他。”
“你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他死了,见不到了。”
忍泪忍到站起来几步走开,汤宗毓站在门边,眼泪掉在了门槛上,他没有哭泣时候其余的表现,只是眼睛红了,声音变了一点。
这是汤惜君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个总被汤宗毓挂在嘴上的景云已经死了,死了便是见不到了,是永恒的分离。
汤惜君扑进汤宗毓怀里,想让他拥抱她,她说不出什么话,撇着嘴哀伤好半天,她几天前才听说过另一个死讯,有一位远亲的姑姑,在街上卖馄饨,被日本人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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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提心吊胆的日子里等待着过年,汤宗毓是很想见莲娘一面的,她家住在偏远的村子,二太太说的是——她回去老家好几年了。
“赶她走的?”汤宗毓和汤惜君坐在二太太房里吃银耳羹,他这样问。
二太太的脸上一下子没有笑了,她皱了皱眉,说道:“你八年不回家,自然什么都不晓得,她的年纪大了,身体也没那么好,钱攒下几个了,家里还有孩子在做田里的活,她回去村子里,是饿不到也累不到的。”
“那我就去村子里找她。”
“那么远的路……”二太太是意图真正阻止的,说到了一半还是住口了,她用手绢擦着汤惜君沾湿的腮边,说,“如果你不怕路上危险,你就去看她罢。”
“我会去看她的。”
“已经晓得你要去了,”这句话的一个字接一个字,是从二太太口中轻轻蹦出来的,她苍老了,眼睛里空洞了,她端坐着,拿着手绢,看向汤宗毓,说,“我准备一些东西,你也拿去送给她。”
“你早知道我和程景云的事。”
汤宗毓忽然就换了话题,他轻飘飘地说着,二太太吓得僵直住了,他盯着她的眼,低低说:“大娘知道,你也知道的罢?”
“不知道,什么事?”
二太太的伪装是粗劣的,她不得不伪装,话没有说完,眼泪就落下来了。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八年不回来?”
“你说。”
“我放不下他,这地方让我伤心。”
“噢,你们本来就要好,我知道你——”
“我爱他。”
“宗毓,不要说了。”
“我想和大娘聊聊,谈一谈她当时怎么将程景云害死的。”
二太太的手上捏着佛珠,脖子上戴着佛珠,她是个还算虔诚的信徒,现在连肉也不吃了,她险些给汤宗毓跪下了,她撑着桌子,摇摇晃晃站着,哭着说:“宗毓,没有人害死他,他是病死的,你不要听那些人乱说话。”
“为什么那么巧呢?我喜欢他,我结婚了,他就死了。”
“我不知道啊,宗毓。”
汤宗毓收着自己的脾气,然而,已经将他的亲娘吓得痛哭流涕了,一旁,汤惜君站了起来,躲在汤宗毓身后,睁大眼睛看着她。
她说:“爸爸,你不要哭。”
汤惜君从来没看过这样的汤宗毓,他通红着双眼,在悲伤也在愤怒,他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放在桌上,他压抑着声音,牙关咬得死紧,说:“你们到底是怎么害死他的?一字一句地给我说清楚。”
待续……
第38章 卅捌·决绝又加决绝
汤宗毓不会害怕在汤惜君面前暴露他的过往,他与她度过了人生中最单调、最漫长的八年,所以,是父女也是知己了,二太太说两个人是“大孩子带小孩子”,汤宗毓却不觉得是这样,八年足以养育一个什么都懂的孩子,也足以将原本的汤宗毓改变了。
这天吃了晚饭,大太太留了汤宗毓在房里,她没吃多少,脸上的表情严肃,说:“泽泽,你带着惜君去外边玩,我跟宗毓说事情。”
“走吧,惜君。”
二太太对汤惜君笑得和善,可她显然是在忧心的,她知道大太太要对汤宗毓说什么,她不知,汤宗毓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如果说全说给大太太,结果会是如何的。
汤惜君紧紧抓住了汤宗毓的手,说道:“我不走。”
有丫鬟进来收碗筷和碟子了,大太太让她们快些弄,等她们全部收好、离开,大太太就站在墙边,看着睁大了眼睛的汤惜君,然后,忽然笑起来了,她弯下腰,摸了摸汤惜君的头发,说:“我们惜君不愧是在大都市长大的孩子,怎么看都是又干净又聪明。”
“要说什么就说罢,我还要带惜君回房练字。”汤宗毓投去一个淡静、不屑、隐忍的眼神,看着大太太,说。
“惜君,你跟阿婆去她那里吃好吃的,我也是阿婆,你知道的啊,我喜欢你的,”大太太压低声音,说得很温柔,“去吧,惜君。”
“我要跟爸爸在一块。我不走。”
汤惜君是个很自立的孩子,她去邻居家和邻居的女儿一起睡过,与小萍去市场上逛好半天,上学也一天都没有哭过,要说她对汤宗毓半步都离不开,那确实夸张。她只是敏感地察觉此时的一切都不寻常,每个人的表情不寻常,说的话也不寻常。
汤宗毓对大太太说:“你要讲什么快一些,惜君不用回避,她是我的孩子,与你们没关系,你们别想着她也会听你们的。”
这话放在从前是哪里敢讲的,但心如死灰的汤宗毓就是敢讲,他明显感觉到了大太太的生气,他回过头看着二太太,发现她的表情是惊慌又惶恐的。
“宗毓——”大太太直起了腰。
汤宗毓却将她的话打断了,说:“现在就说吧,我们心知肚明的,没什么可藏的了。”
二太太打算去关门,大太太咬着牙喊护院进来,说:“把小丫头抱出去玩,待会再进来。”
护院哪里有轻重,大太太那样愤怒,他一刻不能怠慢,走过来就把轻飘飘的汤惜君举了起来,汤惜君哭着喊爸爸,护院一步不让地往外走了,汤惜君更加惊慌地哭着喊爸爸,然而,护院已经走出去近十步。
“让他把惜君放下。”
“宗毓,我想好好跟你说,你有什么误会就提出来,我会解释清楚的。”
“让他把惜君放下,”汤宗毓的视线从地下滑到大太太脸上,他一字一句说,“我最后一次说。”
大太太还是有一些盲目的把握,她愤怒、慌乱,但不会将汤宗毓放在眼里,她觉得他只是个孩子,虽然做了父亲,但仍旧是那么小的年纪,到头来一切都要依靠茴园的。
直到汤宗毓从身上拿出了一把手枪。
“把孩子还我,不然,今晚一起死。”
声音梗在汤宗毓的喉间,他的鼻翼轻轻抖动,冷笑的时候落了一滴泪,看上去和十几岁张扬跋扈的他没有两样,他一步就到了大太太的身后,将上了膛的枪抵在她后腰,说:“把孩子还回来。”
大太太冷冷劝他:“宗毓,把枪放下,我们好好聊。”
二太太站在屋子中央,她那样不知所措,双手不住地颤抖着,低声说:“宗毓,你乖,听娘的话,放下枪,不能对你大娘这样,那件事……你大娘是为了你,才没告诉你爹,否则,不是能不了了之的。”
“先把惜君给我抱回来。”
“好,好,”二太太哭着走了过来,她跪在大太太腿边,一边流泪一边说,“太太,把孩子先抱回来吧,太太。”
大太太也哭了,眼泪挂在她的下巴上,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说:“你去外面,把孩子抱回来。”
“好,”二太太双腿软掉了,她好久才站了起来,说,“宗毓,我这就去,你把枪收起来。”
“快去。”
汤宗毓的命令不带着任何的感情,他以前没有对他的母亲这样说过话,他轻咬着牙关,在大太太耳边说:“你现在就告诉我,你是不是杀了程景云?”
“他是病死的,我们为他找过大夫,后来又替他收尸,没有对不起他。”
大太太眼底写满了真挚,她想了想,又说:“你如果不信,我也没办法。”
“我没法信你,我那年回来的时候,他的东西全都被烧了,一样都没留下,你们明明知道我跟他要好,但一个字都没有提他,我在饭桌上失魂落魄的,你们都看出来了,但没人问我一句,”汤宗毓把枪握得紧了一些,他一抬眼,看到二太太牵着汤惜君的手进来了,他说,“如果你们不心虚,你们不会一个字都不敢提的。”
汤惜君挣脱了二太太的手,向着汤宗毓跑来,她脸上还挂着许多泪珠,说:“爸爸,我们回广州去吧。”
汤宗毓紧紧握住了汤惜君的手,汤惜君看见了抵在大太太腰上的枪,她有些讶异,看了汤宗毓一眼,但是没有问什么。
大太太说:“泽泽,你去打电话,告诉老爷,说他的小儿子要杀我。”
“太太,还是不要告诉老爷了,行不行?”到头来,二太太还是记挂着汤宗毓能否在汤家过得平顺,她哭着恳求大太太。
汤宗毓冷笑了一声,对大太太说:“你还是以为我不敢开枪啊?”
“你开枪吧,我已经将知道的全都说了。”
“我可以去挖坟、验尸,冯觉萍,你不要觉得我拿你没办法。”
大太太又流下了两滴眼泪,她还是诚恳地说:“九年了,棺材里只剩下白骨了,你去挖罢,去挖。”
二太太站在不远处,她的动作、步伐、话语都那样的轻,她注视着大太太,大太太在注视着她,她们都太坚持了,哪怕是到了如此的地步,哪怕险些送命,都没有将程景云活着的事说出来。
这对她们来说实在是大事,事关汤宗毓的今后,事关茴园与汤绍波的体面;她们有些被自己触动了,这或许像是一种英勇的涉险,为了如愿的好结果,付出什么都可以了。
汤宗毓取下了手枪的弹夹,退了膛,他把枪递给了汤惜君,蹲下去抱汤惜君起来,一步步往外走去,说:“我们回去练字。”
“爸爸。”
汤惜君抱住了他的脖子,她长得那样高了,是个不需要抱的孩子了,汤宗毓只是担心又有人忽然抱走她。
汤惜君说:“爸爸,我们去别的地方罢,这里的人都很凶,我有一点怕,只有一点怕。”
“好,我们去别的地方。”
与大太太、二太太的这一次对峙,是决绝上又加了决绝,汤宗毓决定要与她们成为陌路的人了,他不再渴望荣华富贵,不渴望奢靡无度的生活,他只希望带着他的女儿,去一个清净地方,做一个能自己决定一切的人,而不是享受虚伪的尊贵,实际上时刻被他人左右着。
许多年前的那一天,瞿仙桃告诉他:“我在绍州长到十七岁,读了许多书,但从来不知道是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所以我想离开,我得去外面看看。”
她还说:“……要是有一天你也想去看世界,我会很为你高兴的。””
汤宗毓那时不懂她,可是现在,汤宗毓有些懂了。
待续……
第39章 卅玖·云和莲和往事
没人敢碰汤宗毓房里的东西,所以,八年前他留给程景云的那笔钱还在那个抽屉里,莲娘细心地给东西上锁,把钥匙放在原来常放的地方,她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所以没能留下什么信。
汤宗毓打算要走了,带一些钱,去一个没有生活过的陌生地方,他是一天也等不了的,年还没过,人在有些湿的、寒凉的天气里熬着,熬过一场薄雪,中午时雪变成了雨,汤惜君穿过阴天的轻雾,奔跑着来卧房找汤宗毓,她看见汤宗毓正在放皮箱里放东西。
“我们去哪里?”
“让我再想一想,希望能找个好地方,让你好好地上学。”汤宗毓的视线落在汤惜君手中那张纸上。
汤惜君把纸举起来了,她说:“爸爸,这个就放在书房的柜子下面,我不知道是谁放的。”
“你怎么看见的?”
“我的玻璃珠子滚到柜子底下了,我趴着去找,结果看见了这个,可能是谁画的画。”
汤宗毓把纸接了过来,那上面有厚厚的一层灰,抖也抖不掉,纸上画着一朵云,应该是云,汤宗毓问汤惜君:“这个是云吧?”
“嗯,这个……”汤惜君用手指把画抹了一遍,手上沾满了黑色的灰,她说,“这个是贴上去的,好像是花瓣,先一个一个摘下来,然后全都贴上去。”
这真是一幅奇怪的画,在汤宗毓书房里发现,汤宗毓却是没有任何印象的,一朵用毛笔描画而成的云,笔迹生疏颤抖,下面是一排又一排花瓣,却贴得很密集、很紧实,不像是哪个孩子的杰作。
“可能是谁丢在这里了,”汤宗毓把画放在了桌子上,他打算继续整理东西,却发现自己的手很脏,他只好说,“惜君,洗一洗手,太脏了。”
“应该很久之前就丢在那里了,太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