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茴园梦——by云雨无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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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
  “记得很多吗?还是记得很少?我知道,那时候发生了许多……你可能不愿意去想了。”
  程景云没有点头,可他的神情在告诉汤宗毓:他的确有些记恨,所以很排斥回忆;汤宗毓抓住了程景云的手,带他去看另两间上房,以及厢房。
  汤宗毓说道:“我原本打算找幢好一些的洋房,但没有合心意的,能找到的都太窄小了,我们从前都习惯了住老房子,和这里也是差不多的。这个地方买东西、闲逛、上学都很方便,等今后世道太平了,找到了好楼,我们就搬过去住。”
  程景云没挑剔一句,也没有太多的赞赏,他说:“怎样都可以。”
  “惜君,”汤宗毓喊了汤惜君过来,他说,“这一间上房给你住,另一边我和景云住,中间做客厅和书房,要是来了客人呢,西厢房完全住得下了。”
  “爸爸,北平的人我们都不认识,不会有客人来的,”汤惜君有了一点惆怅,她说,“要是在广州就好了,优优还能来找我。”
  汤宗毓说:“等我们待得久了,自然而然就有认识的人了,到时候就会有客人。”
  程景云没心思听汤宗毓在说什么,他只记得汤宗毓说了要和他睡,他觉得吃惊,也觉得难过,他又想起了旧事,汤宗毓还是抓着他的手,汤惜君不懂他们曾经的关系,只知道他们是好朋友。
  她觉得好朋友睡在一起是很平常的事情。
  “我睡厨屋罢,有火,不会冷。”
  程景云话音未落,他明显感觉到汤宗毓更用劲地握他的手,汤宗毓看着他,有些失落也有些无奈,说:“我怎么会让你睡那种地方,我不会让你睡那里的。”
  程景云没有拒绝的余地,他只是在汤宗毓强势的给予中偶尔挣扎一次,但挣扎往往没有结果,这天之后,汤宗毓又花了几天时间置办东西,他叫过拉车的、赶车的、驾汽车的往家里运东西,什么都买来了,连桌上的花瓶和干果盘子都没落下,这地方由先前那种喝茶会客的公馆,变成了真正的家的样子。
  烧着炭火,是春寒时候,但屋子里暖得像是深春时节,厢房里没有软床,而是一个大大的北方火炕,烧了一些煤和柴禾进去,汤惜君就天天待在那个炕上,穿着一件薄衫,看古诗词、读英文、做算术、给布娃娃看病。
  汤宗毓从前哪里做过劈柴、炒菜、缝被窝的活,但他一样一样地学着做,程景云要做,他拦着不让,他说:“等过完了年,我带你去那家医院检查身体,你的病,医生会有办法的。”
  程景云推脱着,说道:“也不算是什么病。”
  “到时候问医生。”
  要在被罩上缝几针,汤宗毓一上手就把手戳了个血洞,程景云伸手接过来,低声道:“我来吧。”
  “我也能学会。”汤宗毓有些不服气,他倔强地说道。
  程景云埋着头细细引线,这些精细的事,他没有莲娘做得那样好,但还是会一些的,总之,比汤宗毓做得好太多了。
  他一边做一边说:“你不要做这些,从前也没有学过,都是别人来伺候的,要是你娘看见了,要心疼了。”
  “我娘看不见,”汤宗毓说,“再说了,我娘那样对你,你还愿意提起她?”
  “她怎样对我她都是你的娘,”程景云沉默了一阵,又低低地说,“她算是救了我,我知道,如果不是她心好,为我说了情,我早就真的死了。”
  “这些都是人要做的事,别人能做的我一样能做,”汤宗毓看着程景云低垂的睫毛,还有他有些苍白的脸孔,他将他握着针的手抓住了,低下头去,将嘴贴在他的嘴上,狠狠地吻了一下。
  这是汤宗毓盼望了太久的,是存在于绝境时候的梦境里的,他看着程景云惊慌的眼睛,还是将他的手抓着。
  程景云并没有挣扎,他觉得这一种亲吻的感觉太过陌生了,陌生到有些可怖,这种真实的触碰感早就连接着他全部的痛觉,让他一瞬间坠入了九年前的那个雨夜里。
  两行眼泪,一行流到面颊,一行已经掉在了地上,程景云默不作声地哭泣,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了痛苦和惊恐。
  “景云,你害怕对吗?你是不是恨我,不想跟我这样?”
  “不想,觉得不舒服。”
  “抱歉,我没问你愿不愿意,”汤宗毓打算把手放在程景云肩上的,但又决定不放上去了,他说,“我就是太想你了,没有其他的意思。”
  程景云还是握着那根针,他一点点,细心地将活做完,然后,把线咬断,把针戳进床头柜上的线团里了。
  他弯下腰,把被子平平整整地铺在了床上。
  他说:“找个新太太吧,会有人愿意跟你的。”
  “我不可能找,我在广州的时候,去了河边几百次,要不是想到惜君,我早就跳河了,”汤宗毓在程景云身后说话,程景云只听得到他的声音,他说,“我知道你会恨我,可是呢,我想和你有好的结果——不可能是吗?”
  “我从来没想过这些,这就是你我的不一样,”程景云坐在了铺好的床上,他说道,“在傅家过得那么苦,可我没想过自尽,我也不会因为你去死的。”
  待续……


第46章 卌陆·静见春寒料峭
  年初一的清早,与晨光一同洒下的是料峭春寒,汤惜君还在睡,汤宗毓在厨屋里点燃了烧煤油的炉子,将鸡汤炖进锅里,他做不好这些,程景云打算去帮他,他却说:“景云,你也去睡个懒觉,我不能让你干那么多活。”
  “我说了,我不能在这里白吃白喝。”
  “这是你自己的家,又不是外人的家,想怎么吃就这么吃,想干什么都可以。”
  除了儿时尚有记忆的几年穷苦潦倒的生活,程景云一直在做家仆,他习惯了侍候别人,也从来没被侍候过,到了现在,他在汤宗毓眼里变得那样金贵,他大概要每天都去胡同外面找一家馆子喝茶,与那些人们聊闲,汤宗毓才会觉得安心。
  程景云抬眼看他,低声说:“你小心你的手,以前从来没做过,现在硬是要做。”
  “我可以做,不是只有可怜的人才做这些的。”
  汤宗毓还有什么想说的,一看他犹豫的神情就知道,程景云是不会去问他的,汤宗毓想了想,才试探着问:“景云,你心疼我是吗?”
  “不是,”程景云站在厨房的门边,若有所思地看向汤宗毓,他又去看搁在柜子上的罐子了,说,“你是少爷,原本就不应该到厨房里来,天生就不应该。”
  “少爷也是人,再说,我不会再回去了,我已经不是少爷了,”汤宗毓卷着熨帖的衬衫的袖子,他在寒凉的清晨穿得那样少,站在闪动的炉火旁边,把砂锅的盖子盖好了,又说,“景云,我们只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你也要收下我给你的好。”
  汤宗毓的手是湿的,他多么想立刻过来抱住程景云,告诉他“我是想和你过一辈子的,不是主仆,不是朋友,而是夫妻”。
  然而,汤宗毓一个字都没能说得出来,因为他有一些挫败了,这些天,他总在向程景云表明想法,而程景云说的最多的是:“家里的事我来做,我习惯了,能做好的。”
  初春的阳光呈现一种清亮的色调,让人自然而然联想到不久之后的生机蓬勃,程景云去开大门,他记着汤宗毓的话,在开门前问了:“是哪一位?”
  “汤先生,我是胡同里邻居。”
  传来的是一位妇人的声音,程景云取下门栓,又从门缝里多看了几眼,这才将门打开,妇人一看见程景云就管他叫“汤先生”。
  “我不是,”程景云立即摆着手,说道,“我是家里的仆人,叫我景云就可以了。”
  妇人的脑后梳着鼓鼓的发髻,脸庞圆润,她穿着一件针脚细腻的棉旗袍,灰色粉边。
  她不笑,但看起来面善,她打量着程景云的全身上下,说:“你们家的仆人穿得真新,我还以为你就是汤先生。”
  “你找他吗?进来吧。”
  妇人进来了,程景云把门栓上,他走在她的身后,只听她说:“我知道这院子卖出去了,特地过来看看,以前我们家老爷子想买来,可是钱不够,到死也没住得上这么好的房子,这房子真是好啊。”
  汤宗毓擦干了手,从厢房里走了出来,他看见了妇人,妇人连忙说:“汤先生,我是前边树底下那一家的邻居,我们男人让我过来看看,说是搬来了一位有钱的汤先生,您什么时候有空了,也带着太太和孩子,去我们家认认门儿,这个世道,远亲不如近邻,咱们互相照应。”
  “您贵姓?”汤宗毓问道。
  “我叫映桃,我夫家姓郑,”这时,妇人才露出进门以来第一个笑,她说,“忘了说过年好了,过年好啊汤先生,看一眼就知道您是有钱人。”
  “过年好。我没什么钱,只是遇上了这个院子在卖,价格也很合适,”汤宗毓对映桃还算不上了解,他不得不有一些防备,但后来还是请她进去坐了,说,“我沏茶,你留下来吃一口饭。”
  “不吃了,不吃。”
  程景云始终都是站在院子里的,后来,他就去了厨房,把烧好水的壶拎过来了,汤宗毓低声告诉他:“你去休息吧,没什么事,我一个人行的。”
  映桃没见过谁家的仆人穿新衬衫、穿毛衣和皮鞋,也没见过仆人揣着手在一旁看主家伺候客人的,她尚且认为这是江南人热情的待客之道,她又打量了程景云一遍,没再说什么。
  “喝茶吧,大姐。”
  “我这一把年纪都能生你了,叫什么姐?叫映桃婶就好了,他们都这么叫我。”
  “映桃婶。”
  映桃看着汤宗毓,感叹道:“你看起来只有二十几岁,这么年轻,就这么有钱,不知道娶的太太有多么贤惠,多么漂亮。”
  她又问:“汤先生?你太太不住在这里?”
  “她已经过世好多年了。”
  “噢……你没再娶啊?”
  程景云已经从房里走到了院子里,汤宗毓能透过玻璃窗看见他的背影,他真的太瘦了,不知道缺了多少营养,后来,他走进了汤惜君平时玩耍时睡的厢房,那里面现在没有人。
  汤宗毓没反应过来,他只得再问一次:“您说什么?”
  “你要不要再找一个,找我们北平姑娘?”
  “不找了,我现在这样很好,习惯了。”
  “噢……”
  映桃和街市上的妇人们有一些相像,也有些不同,她坐了一会就离开了,还说改天要来看汤惜君,汤宗毓送走了她,就去敲厢房的门,结果,厢房里没有人。
  程景云正在厨房里忙着,做汤宗毓刚才没有做完的事情。
  他对汤宗毓说:“你出去,去做你的事。”
  “景云,你才是要好好休养的那个,等天气暖和了,再给你买一些更好吃的,不知道战乱什么时候结束,我还想带你去广州玩玩呢。”
  程景云摇着头,说道:“我来这里之后都吃得很饱,我不用挨饿了,也不会受冻了,我会报答你的,至少洗衣烧饭我都可以做,重活我也可以做。”
  汤宗毓咬住了牙根,他说:“我不会让你伺候任何人的,你可以做一点容易的事,前提是你的身体养好了,其余的事全都交给我来做,只要和你待在一起,我每天都很高兴,多忙多累都高兴。”
  “出去吧,我把饼热一下,就可以吃早饭了,你先叫孩子起床。”
  连吃饭这种事,程景云都像在公事公办,他捧着碗喝汤,不发出声音,也不说话,饼吃了半个,汤宗毓又塞来一整个,还嘱咐他吃鸡蛋、吃菜。
  程景云只好吃下那一整个饼,他把碗里的汤喝完了,就收了自己的碗筷,然后,去堂屋给汤惜君拿橘子吃。
  “你坐下,”汤宗毓说道,“你歇一歇。”
  后来,汤宗毓按着程景云的肩膀让他坐下,接着,把炉子里的火弄得很旺,汤惜君又去厢房的炕上玩了,汤宗毓收拾了碗筷,洗干净之后,用崭新的搪瓷盆端了水过来,水好热,白雾从院子里一路飘过来,汤宗毓把盆子放在了床边的地上,又拽着程景云走过去。
  他蹲下了,盯着程景云的脸看,说:“泡一泡脚,我帮你洗。”
  “你不用——”
  “景云,你以前照顾我,现在就换我好好照顾你罢。”
  汤宗毓想起了过去的好多事,他觉得心安,因为,那时相信的人是程景云,而现在,坐在他面前的人还是程景云,他们都变得不一样了,关系也有些疏远,但汤宗毓还是庆幸自己仍旧有挽回的机会。
  他想让程景云有机会享受从未敢想的幸福。
  待续……


第47章 卌柒·我们就算是家
  汤宗毓蹲在地上,脱掉了程景云的鞋,又开始脱他的袜子,他的脚腕好细瘦,正搭配他这个瘦到营养不良的人。
  “后天就去医院,”汤宗毓细心地将程景云的裤腿卷了上去,他看他一眼,撞上他淡静、木然的视线,汤宗毓心疼得直吸气,说,“可惜现在这种时候吃不上太多好的,但是米和面都要吃,糖要吃,还要多吃些肉,近来的牛奶不好买了,我去买点奶粉给你喝。”
  “不喝。”
  程景云并不想被汤宗毓伺候,但被强求到了这一步,他也不好说什么重话拒绝他,于是,程景云坐在床边,把手杵在柔软的床褥上,他想了想,又说:“买给孩子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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