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茴园梦——by云雨无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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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都喝,我买得起,”汤宗毓脱掉了程景云另一只袜子,看着他可怜的脚,说,“你尤其应该喝。”
  是这些天以来,汤宗毓第一次仔细地看着程景云的脚,且不论已经接近嶙峋的骨头,首先叫人心颤的是他脚面上那道两寸长的疤,伤口愈合得不好,看上去是崎岖的;他的脚掌心和脚趾的外侧,全都是干硬的茧子,以及冻疮留下的印记。
  汤宗毓轻声告诉他:“先放进来泡一泡。”
  “你别看了,我的脚那次被别人的锄头砍了,才变成这样的。”
  程景云丝毫不像是在倾诉悲苦的经历,而只像在讲一则轻松的故事,他不想叫汤宗毓看他的脚,因为他的脚不再是以前的样子。
  “伤到骨头了吗?”
  汤宗毓的一只手掌还贴在程景云的脚腕上,他觉得,要是自己现在哭,那,程景云去医院检查的时候他必然要哭的,接下去的时间里,他不知要哭多少次。
  汤宗毓忍着没哭,他用通红的双眼看着程景云,程景云把脸转去了另一旁,他说道:“没伤到,现在已经好了,走路还是正常的。”
  “要不是我走了,你也不会被这么欺负。”
  汤宗毓真的懊悔了,他想,他是有勇气不和秦婉莹结婚,有勇气不去广州,有勇气在九年前带着心爱的人离开茴园的,只不过,这些勇气来得都太迟。
  汤宗毓抬起了另一只手,重重地落下,打了自己一巴掌,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这个巴掌看起来是剧痛的。
  程景云不看他,而是看着放在圆桌上的那几颗苹果,后来,把头低了下去,没说什么。
  汤宗毓知道的,自己已经没有一种能够奏效的、谢罪的法子了。
  他终究还是哭了,低声抽泣,他今天没有对程景云说一句“原谅我”,而是,一边流眼泪一边为程景云洗脚,又用干净的帕子把他的脚擦干,抬起他的腿,把他光裸的脚和小腿塞进被窝里。
  程景云安慰了一句:“你别哭了。”
  深感痛苦的程景云,暂时还找不到合适倾诉的言语,他多么不愿意回想从前,可当汤宗毓提起来时,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回忆那时的苦痛,屈辱算什么呢?皮肉的伤口算什么呢?劳累算什么呢?
  最令程景云痛苦的,自然是他和汤宗毓的那段情,他们在偌大的茴园中活着,一个生来做少爷,一个生来做仆人,他们之间原本是什么都不该有的,然而,年少的汤宗毓强迫着、践踏着他,有那么多恶劣到极致的行径。
  可是,他却是甘之如饴的。因为那时候,他喜欢汤宗毓,后来甚至是爱汤宗毓,他纵容了他好多的“坏”,虚构出他好多的“好”;程景云从来没想象过他和汤宗毓的以后,那时,他像是将死的绝症病患,一边深陷,一边绝望。
  而现在,那个跋扈的、恶劣的涂涂呀,变成了眼前这个从绝望境地里露出头喘息的男人。
  程景云当然知道,汤宗毓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多么糟糕,他将自己那一侧的脸颊扇得通红了,他的西装因为做家事而有些皱,裤子上有一些弄上去的水渍;他眼底暗淡,又要给他赔笑。
  “景云,”汤宗毓说,“无论如何,你活着就好,幸好你还活着。”
  他是在哭泣之后笑的,倒不像是佯装的笑,而是一种掺杂着悲伤的庆幸,他扶着床,弯腰,盯着程景云的脸看。
  程景云还是坐在床上,他向另一旁挪了一点,把被子盖得更加严实,不说什么。
  “景云,你看看我,看看我的眼睛里是不是在想你。”
  他的声音因为哭泣而喑哑,他不再是茴园里的四少爷,因为他没那么多坦然自信的笑了,没那么多执拗和倔强了,甚至,他在程景云面前变得有些卑微。
  程景云说:“你原来不是这样子的。”
  “对,我原来不是这样,”汤宗毓还是那样凑近了看他,说道,“因为我以为永远失去了你,那时候在广州,我每过一天就是多一天悲痛,惜君的外公和舅舅在客厅里哭婉莹,我站在他们旁边,在心里哭你。因为不能丢下没有母亲的惜君,我才活到现在,我有些时候不敢想你,因为想得太多我就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支撑不住了。景云,很有可能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我没什么奢求的,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十七八岁的时候,是我辜负你了,这是我的罪。”
  汤宗毓的眼泪淌下来,表情平静的程景云也流了一行泪,他的神情里有麻木和困惑,也有苦痛鞭打之下的疼痛感。
  汤宗毓向他乞讨一个和着眼泪的吻。
  程景云全身都没有动,只是暂时地闭上了眼睛,他既没有迎合,也没有推拒,他在吻完之后埋下头擦掉了那一行泪水,然后,就不再看汤宗毓了。
  汤宗毓把盆子里的水端出去倒掉了,他又回到房里来,把冲了冷水的手塞进被子里暖,程景云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地将他的双手捧在了手里。
  程景云还是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他多瞧了汤宗毓几眼,看上去倒没有什么敌意,他捂着汤宗毓的手,汤宗毓也不敢说什么或者问什么。
  “别弄了,”程景云皱着眉头,说,“有钱的话,就找个人做事,我也可以做。”
  他又说:“我的心里过意不去,让我来做我才能安心地待下去,否则我就要走了,随便找个人家做事,赚一点工钱。”
  汤宗毓的手好凉,也就是这几天的功夫,他的手不知比从前粗糙了多少,他哪里是吃这种苦的料呀,程景云想着。
  “等天气暖和了,我或许能找个烧饭好的保姆,多开薪水都可以,只要能叫你吃上一口好的。”
  “你可以把工钱开给我。”
  “不行。”
  “那你要我做什么?”程景云忽然像是气急了,他盯着汤宗毓的眼睛,声音有些大地说,“就算是家,也不能有一个人什么都不做,只等着吃饭。”
  待续……


第48章 卌捌·更加解决不了
  汤惜君对程景云还是有点喜欢的,一来是他友善,二来他和汤宗毓有那么多年很深的感情,她就能顺其自然地和他亲近一些;程景云给汤惜君扎辫子,他从来没学过,但是扎过几次就会了。他把汤惜君掉下来的长头发全都整理在一起,用一根紫红色的布绳子捆着,放在一个装过香皂的纸盒子里。
  汤惜君那天问过他:“你为什么要我的这些头发?”
  程景云说:“我不要,你攒起来,能攒很多,今后能做成一根辫子。”
  的确,这原本就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程景云也实在说不清为什么要做,可他就像当初陪着年幼的汤宗毓时那样,仔细留意着汤惜君的每一件事,他不会对她多说什么话,也没有抱过她。
  只有一次,汤惜君坐在了他的腿上,给他看那串从庙会上买来的珠子,问:“景云,你觉得好不好看?”
  “哪里来的?”
  “映桃奶奶送给我的,她说,她去庙会的时候买的,送给了我一个。”
  “多少钱?你问过了吗?”
  “没有,”汤惜君坐在程景云的腿上,她把珠子往手腕上套着,说,“她说不要我给钱。”
  “那我改天给她一些。”
  程景云的兜里是有几个钱,都是汤宗毓给他的,他也没有什么用的机会,所以攒了起来。汤惜君和映桃家的小孙女玩在一起去,那小丫头才四五岁,汤惜君就带着她认字、做游戏,还教她说广东话。
  “我去开门了,惜君,你先起来。”
  “是爸爸回来了。”
  汤宗毓在当下很谨慎,每次出去的时候都叫程景云把门栓好,程景云趁着傍晚时淡灰的光往外去,走到了门跟前,才低声地问:“是谁啊?”
  “我。”
  “你敲门声音太小了,我险些没有听见。”
  程景云给汤宗毓开了门,他站在侧边给他让路,汤惜君也跟他站在一起,等到汤宗毓的两只脚都踏进了门里,程景云又抢着去栓门。
  “是不是还没吃?我给你们带了火烧,在路上被搜身了,我把枪藏得很好,可我还在想——千万不要没收我的火烧。”汤宗毓出门像是涉险,所以他总带着枪,他要找一个略微像样的工作,还要给汤惜君物色一所学校。
  他要好好养着这个家,叫程景云享一辈子福。
  程景云却说:“我们给你留饭了。”
  “你做饭了?”
  “对,惜君肚子饿。”
  无论对汤宗毓是什么样的感情,程景云都愿意为三个人的生活出一份力的,对他来说,烧烧饭算不上劳累,他总是能很容易地承受,他愿意烧饭,还愿意做一些家里的杂事。
  汤宗毓也不管孩子在旁边,他一步迈来,张开了胳膊抱住程景云,他不说话,只余下带着冷意的喘息,略微疲倦地说道:“外边实在不好找到工作,我明天还去试一试。”
  他讲的话那样真诚,程景云就不好冷淡地推开他了,只好说:“慢慢地找吧,现在是打仗的时候。”
  程景云试探一般,缓慢地将汤宗毓推开了。
  “你先进去,我去给你热饭。”
  程景云表现得十分恭敬,这让汤宗毓觉得难受,他不需要他这样对他,他希望程景云丢掉从前所有卑微的习惯,变得像一个平常的人那样。
  程景云觉得这样的改变太难了。
  “我今后专门做饭,你去外边工作。”程景云往灶下添柴,他觉得煤油炉子的火太小了,所以又将很久没用过的灶台收整出来,锅里热着黄米加白米的饭,和肉沫蒸在一起的鸡蛋,白菜和猪骨肉煮的汤。
  “你没有吃过这种咸菜吧?是映桃婶家的媳妇做的,我反正是没吃过,”程景云指着那盘咸菜,说道,“她硬是要送我一些,让我们尝一尝。”
  汤宗毓和四周邻居没有过多的交集,程景云更是,只有映桃一家子,总主动地与他们来往,她家那个矮个子的、瘦瘦的小媳妇什么都会做,早晨,汤宗毓不在家的时候,她用瓷盆送来了一些北平风味的咸菜,以及几颗咸鸭蛋。
  在江南的时候,咸鸭蛋他们倒是总在吃。
  若是在平时,这些东西都是不足以稀奇的,若是在茴园,那时候的汤宗毓瞧都不会瞧一眼的,然而,现在的境况不一样了,四处的物资都紧俏,所以,哪怕是有钱的人,也对食物多了珍惜和敬畏。
  程景云伸出手,把热好的饭菜从锅里端了出来,碗很烫,汤惜君在院子里玩她的毽子和木飞机,程景云把碗放在了厨房里的桌子上,然后,他听见汤宗毓在说:“看起来真香。”
  “香什么,随便吃吃,改天买一只鸭子来烧,你知道,现在就算有钱,有些东西也买不来。”
  “真的很香,闻起来也很香。”汤宗毓说。
  程景云把另一只碗端了出来,汤宗毓将菜和饭全都放进了一只红漆的托盘里,程景云忽然说:“不能和茴园的饭菜比,你真不该过成这样。”
  程景云对汤宗毓的某些呵护是天生的、病态的,哪怕现在他在疏远他,可还是看不得他过着远不如从前的生活,程景云没学过知识,也没有什么理性的思想。
  他是有些盲目的、有些蠢的,他无法察觉自己说的话是不是应该说,他只知道把想着的事说出来,有时候秉持片面的观念,又深信不疑。
  在他的眼里,汤宗毓这辈子无论去了哪里、做着什么,汤宗毓都是少爷。
  程景云的眼里,汤宗毓像是个受着某种压迫的人,哪怕命运只给他一个小小坎坷,程景云都会觉得那是明目张胆的不恭;程景云是察觉不出自己的想法有多么的偏颇,他只能有这样狭窄的境界,这样低微的思想。
  汤宗毓把放了碗碟的托盘端去了房里,喊汤惜君一起来吃,汤惜君高喊着“吃过了”,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这时,几声干脆的枪响划破长空,吓得汤惜君往房里钻,她躲进了床下边。
  她懂那是什么声音,也知道自己最好是逃开、躲起来。
  “又在枪决了。”汤宗毓拿起了筷子,说道。
  程景云实际上不明白战事具体到了怎样的地步,有许多新闻还是从映桃家的人那里听来的,他把汤匙放进了汤碗中,对汤宗毓说:“你慢慢地吃吧。”
  “陪我坐一会,休息休息。”
  汤宗毓提了要求。
  于是,程景云听话地坐下来了,他的一只手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放在这只的手腕上,他静静地等待他把饭吃完,没什么要说的了,有些心事说出来也没用,更加解决不了。
  待续……


第49章 卌玖·让我心里有底
  汤惜君从虚岁的八到周岁的八,她的生日正是秦婉莹的忌日。
  汤宗毓牵着汤惜君的手,两个人穿过昏暗的胡同,从狭窄处走向宽阔处,大树下那只电灯是这一截路上唯一的光源,黄色的光晕,把人的头发也照得闪光,汤宗毓手上拎着篮子,篮子里放了火柴、纸钱、粉笔。
  他想起有人说,死了的人过三年就不会再回来了。
  汤惜君撩着她身上那条深蓝色的毛线裙子,她熟练地跪下了,用粉笔在路口那里的地上画了一个圈。
  “你说话。”
  汤宗毓并没有跪下,他把篮子里的纸掏出来,递进汤惜君的手里,他催促着她,说道。
  汤惜君又接过了火柴,她试着擦燃第一根,但是被风吹灭了,过了年,北平终于少了一些凛冽的感觉,风掺杂进暖意,汤惜君手上的第二根火柴终于亮起来了,她点燃了黄色、白色的纸钱,说:“妈妈,我过生日了,来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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