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茴园梦——by云雨无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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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汤惜君的脚跟搁在躺椅边缘,她是最惬意的一个,乘着树冠的阴凉,一边看书一边吃中午没吃完的梅子,程景云将晾好的酸梅汤端过来,在她旁边蹲着,说:“惜君,惜君,快尝一口。”
  汤惜君从书后面露出了半张小脸,说:“你先尝。”
  接着,她敏捷地从躺椅上跳下来,扯着程景云的手腕,叫他坐下。
  “我尝过了,你快喝吧。”
  树叶织就了树冠,树冠投下树荫,只吝啬地给了少许星星点点的阳光,程景云坐在躺椅上,他看着汤惜君端起了盛酸梅汤的玻璃杯,微风刮在脸上了,掀动着头发。
  程景云闭上了眼睛。
  这一切都是好的,即便,生活承受着战乱的影响,也时常担惊受怕,但是,这个小院子是心安之处,如果……如果汤宗毓不与他再聊那件不着边际的事,程景云就会少了很多低落和担忧。
  太阳才刚有落山的势头,那些光芒将云层浸染成橘红色,这时候,汤宗毓回来了,他回来得很早,程景云去开门,两个人在斜阳下见今日的第二面,看着彼此,一时间未想好到底要说什么。
  “回来了。”程景云在汤宗毓的身后栓门,低声问候,很平淡。
  汤宗毓说:“今天回来得早一点。”
  天气热了,汤宗毓的外衣搭在他手臂上,他只穿着一件衬衫,领带也拿了下去,纽扣张着一颗,额角处还在冒汗。
  “我煎了酸梅汤,用井水冰过了,你尝一尝。”
  程景云还是有条不紊的,他伸手要接汤宗毓的提包,汤宗毓却没有递给他,他跟在汤宗毓的身后走,说:“惜君坐在这里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我帮你拿去房里,还是在院子里喝?”
  “这什么味道?”汤宗毓吸了吸鼻子,问道。
  程景云疑惑看向他,忽然记起来,说:“是驱虫的药,我撒了一些,怕她睡着了有虫子咬她。”
  又说:“我想抱她进去的,但感觉外边还算舒服,就拿了条毛巾,给她盖着。”
  汤宗毓往躺椅上看了一眼,说:“不用管,让她睡吧,小孩子没那么娇惯。”
  程景云还是跟在汤宗毓的身后,由于原先的话题断了,他就再问他一次:“你在哪里喝酸梅汤?我给你端过来。”
  “待会再喝——”
  “等等。”程景云还是自作主张跑去厨房了,他没等汤宗毓说完话,也不同意“待会再喝”,清凉酸甜的汤浆从瓷盆里盛进杯子里,杯子很大、很漂亮,是汤宗毓从前买来专门喝洋酒的。
  程景云端着杯子过来了,他经过树下的时候,又看了汤惜君一眼,他把那杯酸梅汤端进房里,递过去,说:“你口渴了罢?现在就喝一些。”
  “你不喝吗?”
  “喝过了,还有很多,要是不够,我再给你添。”
  汤宗毓仰起头,没用几口,就将东西喝下去了大半杯,他把杯子放在了桌子上,说:“我给你买了样好东西。”
  很显然,汤宗毓是按捺不住的,他从一进门就很急切,急着要将礼物拿给程景云看,程景云还在操心地问他:“好不好喝?是不是太酸了?糖够不够?”
  汤宗毓猛地吻他一下,说:“你尝。”
  程景云最近习惯了他这样,因此,脸上没什么波动,程景云轻声地说:“你今后不许这样了,我早就说过,没有可能。”
  低下头想了想,他又说:“涂涂,我不是怨恨你,没有怨恨你。”
  汤宗毓是失落的,也习惯了这种失落,他还是微笑着,从公文包里摸东西,将一个黑色的绒布盒子摸出来,里头盛着只镯子。
  “白玉的,”汤宗毓拿给程景云看,微笑着说,“我们老板的一个朋友是做玉石生意的,这两年卖得不好,略便宜了一些,老板给太太买了一对翠玉的,我看上了这只,就买给你。”
  程景云是受宠若惊的,哪怕现如今汤宗毓对他那样好,他也没想过汤宗毓会郑重地送他一件信物,他问:“多少钱?”
  汤宗毓想了想,伸出了五根手指,说:“五十银元。”
  “太贵了,”程景云皱了皱眉,低声地说,“不用给我买,我也戴不出去。”
  汤宗毓因为程景云的生气而生气,他也蹙眉,咬了咬牙,说:“这些东西我不给你买还能给谁买?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送这个,我想让你知道,别人怎样对待钟情的妻子,我就是怎样对待你的,甚至要待你更好。”
  “这种好东西,应该配别人——一个愿意与你做夫妻的人。”
  程景云在说自己配不上,可言语间的意思却是无情的拒绝,是惯性的冷漠,他不愿意要这只成色极好的白玉镯子,汤宗毓就抓着他的手,在他挣扎的时候给他戴上。
  汤宗毓忽然变得专制、压迫,弄得程景云手腕都红了,他说:“景云,我这辈子只会有你了,不会有别人,如果你不愿意,我就这样过完一辈子,我愿意赔罪,愿意等待,但不愿意看到你恨我,你恨我……是最让我伤心的事。”
  程景云摇头,低声、木然地说道:“现在不恨你。”
  他低下头瞧自己泛红的手腕,盯着那只昂贵、高雅的镯子,程景云三十多年没有戴过这种好东西,这样看实在不搭调、不和睦,有些别扭。
  他预备取下来,刚打算动手,就被汤宗毓捧住了脸,所以,他不得不抬起头,看向他。
  汤宗毓将他的双颊拘着,致使牙龈和腮挤压在一起,有些疼,眼看着天光一点点暗下去了,汤宗毓露出了一副恳切的、急躁的、绝望的表情。
  “程景云,”他的声音微颤,语气有些强硬,叫人觉得害怕,他说,“你是我的,从我五岁那年,我们见面,你就是我的了。”
  二十多年前的记忆已然十分模糊,汤宗毓却试图用那些往事换得程景云的心软,但他说话的方式没有多少改变,还是像少年时那样,尤其是在情急的时候。
  程景云在想,原来现如今,汤宗毓仍旧觉得他是汤家买去的,觉得他理所当然由他掌控。程景云想起了那位年轻的张先生说过的话,他有着颠覆一般的新思想,他说起话时温柔却坚定,说学问、讲道理,而不是汤宗毓这样,只会说最好听的话,以及最伤人的话。
  人是有尊严的,不能当做钱和物用——程景云隐约记得,张枕书说过这样的一句。
  程景云抬眼,他试图以平等的姿态看汤宗毓一眼,甚至,试着像对方审视他那样审视对方。
  程景云的眼神变得有些强硬了,他很紧张,想了半天只记起一句还能弄懂的,他说:“我是有尊严的。”
  汤宗毓明显有些讶异,他以为是程景云从汤惜君那里学来的话,他没有追问,而是继续拘着他的脸,凑近了,看着他,低声说道:“你还是看不懂吗?是我在求你,在忏悔,在花钱给你买东西,现在没有尊严的是我,是我。”
  他苦笑,说:“但我不在乎,我不需要尊严,我只需要你答应我,只要你愿意了,我们就,结婚。”
  待续……


第58章 圩捌·十年前就应该
  程景云在想,他是个连结婚都不曾幻想太多的人,更不要说是与汤宗毓结婚,这样两个人怎样结婚呢,当然不会有政府的文书,也不会有亲友来祝贺,那只会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无法讲得出口的。
  他不知道汤宗毓究竟在打算些什么。
  但是,汤宗毓连结婚要穿的新衣服都买好了,他曾经穿着高级西服娶了秦婉莹进门,所以,这一次不打算穿西服,而是在瑞蚨祥绸布店买了上等的料子,缝了两件纹样精细的长褂,朱红淡绣;再是一件短衫,石兰色的。
  这些花了大价钱的衣服,已经挂在柜子里有几天了,它们不像是衣服,而更像是某样用来摆置的器具,主要是摆置给程景云看,程景云每次打开柜子,都会后背流汗,他觉得,现在正在发生的一切都太缥缈了,而未来将要发生的是什么呢?他也猜不到。
  那天夜里睡不着,汤宗毓来房里找程景云聊天,他说:“到了那天,惜君还在上学,她不会看见的。”
  “邻居不会看见?”
  问出了这句话,程景云才后知后觉,他明明没答应汤宗毓要结婚,他们甚至连相好的也不是,但却像是已经默认了他们必将结婚。
  汤宗毓穿着睡衣盘腿在床上,程景云抱着膝坐在床头,汤宗毓眼中带笑地看他,说:“不会看见,我们锁了门,就你和我两个人,谁都不会知道的。”
  “那像什么样子?”
  程景云无法想象怎样办一场只有两个人的婚礼,那必然是寂静又凄凉的场面,和喜庆丝毫不搭调,那之后,必然还是平淡的、需要隐藏的。
  汤宗毓说:“景云,我在找房子了,说不定到了下一年,我们就能搬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去过更好的生活,我们……只要不死掉,一定会等到鬼子离开北平的那天,北平的老人都说这里多么多么好,到时候,我们也要好好地感受这里有多么好。”
  程景云不准他说“死掉”这种不吉祥的话,告诉他:“快摸木头,你知不知道,我最怕死,虽然我苦了好多年,但我很怕死。”
  “好,摸木头。”
  汤宗毓把腿放进了被子里,他一只手搭上程景云的肩膀,一只手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摸着烟盒、打火机,他抽出一支烟放进嘴里,问:“你要不要?”
  “少吸一点。”程景云那时候也吸的,不过是吸几支便宜的,大多情况下,香烟都是在傅家做事的人施舍的,自从来这里,程景云倒不愿意吸了,他不再需要没有用处的排解,他能过上一种“人”的生活了。
  他从汤宗毓手上抢了火机,给他点烟,汤宗毓吸了一口,吐出去,吸了第二口,便攥着程景云拿着打火机的那只手,将口中的烟气喂给他。
  程景云觉得心脏跳得很快,他像是融化了半个棱角的一块冰。
  又有些难过,仔细地体会,知道并不是在为自己难过,而是在为汤宗毓难过,难过他没能继承茴园的一切,成为下一个名扬江南的巨贾,难过他十几岁离家,十几岁做爹,十几岁就没了妻子。
  还难过他至今喜欢自己。
  这种难过对程景云来说是一种本能,旁人无法理解是正常的,他觉得汤宗毓易碎,而汤宗毓真正不易碎;他觉得汤宗毓被欺负,而汤宗毓其实没受过太多的欺负;他觉得汤宗毓太辛劳,而汤宗毓做着他人眼中还算风光的工作;他觉得汤宗毓受穷了,而汤宗毓的资产足够常常给他买只五十银元的手镯做玩具……
  汤宗毓这时没有求他答应,只是说:“有房子,有孩子,有你,我现在过得多好啊,再也不想回去了,恨自己不是十年前带着你逃出来,如果那样,多好……景云,如果是那样,多好。”
  过去的时间,只用短短一个数字就能描述,但真正度过的时候,是漫长看不见尽头的,汤宗毓可惜那折磨着程景云、煎熬着他自己的九年时光,那是他们年轻正好的日子,如果那一年就来了这里,现在,他们必然是过得比这还要幸福的。
  程景云说:“那样的话,就没有惜君了。”
  “无妨,”汤宗毓说道,“那样的话,这个世上应该还有个秦婉莹,她活着,嫁给爱惜她的人,现在必然过得很好。”
  在世事面前,人果然显得极其无力,盘算虚无的未来,也盘算着悔恨的过去,说着“如果这样就好了”、“如果那样就好了”,说着“如果我知道……”,也说着“要是她还在……”。
  这是重逢几个月以来,程景云第一次很愿意拥抱,他猛地抱住了汤宗毓,把脸埋在他肩膀上,他因为汤宗毓所说的一切伤心着。
  他变得茫然,其实对他来说,汤宗毓那么亲切,让他觉得熟悉,此时,他又无法想象,重逢的第一眼,自己怎么会连他都认不出来。
  过了那么久以后,一切过往还是清晰的过往,汤宗毓绕了一大圈之后,又回来找他、等他了。
  程景云抬起头,一只手放在汤宗毓的额头上,他嘴里还留着他刚才喂过来的烟味。
  “怎么了?”汤宗毓问道。
  “我看看,我想好好地看看你,你怎么……长得这样大了,瘦了一些……”
  程景云几乎哽咽,汤宗毓眨了眨泛红的眼睛,说:“你是最好的,你从来舍不得怪我。”
  “我现在记得最清楚的,是你十六岁时候的样子,我只要开始回想了,想起的一定是你十六岁,你穿什么衣裳,多么高,书包里的铅笔什么颜色……我全都能想起来。”程景云陷入回忆,因此变得有些愉悦,除却痛苦之后,那剩下的一切都太美了,他连茴园里香灰的气味都能隐约记起,现在,附近街口的当铺里也燃那种香,所以,好些次经过那里之后,他就想起茴园了。
  汤宗毓将程景云揽着,紧紧抱住,他将一些泪花擦在他肩膀处的布料上了,轻微颤抖,说:“景云,你是最好的,我知道你是最好的。”
  手里的烟吸了一半,自己烧去一半,程景云催促汤宗毓去陪汤惜君睡觉,又说:“对了,你说要给惜君找家庭教师,我有个适合的人。”
  “你说。”汤宗毓一边穿鞋,一边听着。
  “那天坐电车认识的,他给惜君教诗了,他从前是学校的老师,但现在不是了,他很有学问。”
  “男还是女?多大的年纪?”
  “男,三十岁。”
  “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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