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病——by寿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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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边也有,但是可能离重工业区比较远,所以晚上还能看得见星星。”
“记得小时候星星特别多,我妈接我从补习班回家时候总能看见……”李渝话说到一半顿住,他想起黄思敏对他曾经也是很温柔很耐心的,会拉着七八岁的他的手,一路听李渝汇报学校的故事,说说笑笑地走回家。
如今却反目成仇,李渝垂下眼睛:“宋唐,你有没有觉得人生特没劲过?”
问完李渝就后悔,好端端问宋唐这个问题干什么,宋唐那是觉得人生没劲吗?人宋唐的人生压根就没上过劲,他摆摆手:“我胡说的,你别当真……”
宋唐跟着他躺在斜坡上:“想说什么,我都在的。”
李渝今晚像喝了假酒,微醺且略有些上头,刚和黄思敏大吵一架,他的思路有点紊乱,前不挨村后不着店地乱说,从金融危机股市重回三千点聊到柳小春有没有对象,最后还是绕到他家那点破事。
“我妈就是这样……她总想要我做到最好……”
“我真的累……太累了……一辈子忙忙碌碌,为别人的期望活着,自己有什么意思呢……”
“其实现在在这上课比工作有意思多了,”他放松地笑了笑,眼底一抹无奈闪过,“我这辈子都没这么无忧无虑过,做什么说什么都不用想话里话外十八层含义。”
宋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李渝叙说,像要把二十年的苦水都倾吐出来。
语无伦次地述说他家,咒骂学校咒骂专业咒骂老板,咒骂到最后李渝仰头看天,眼神闪动,划落一滴眼泪。
他有点伤心,却不知道到底在为什么伤心。
李渝心里清楚自己的言行在旁人眼里太出格,简直是青春期的叛逆向后平移了很多年。
这场叛逆来得莫名其妙,但对于死棋,只有爆发后才有破局的可能。
像那个预言故事里被绳子拴住的小象,即使成年后也依然恐惧无法逃脱原本轻而易举可以挣脱的绳索,李渝被禁锢得太久,如今骤然发现自己已经长成了可以与父母对抗的大人,而再也不是那个为了讨所有人欢心而拼命努力读书的小孩子。
他莫名的有些失落和委屈。
其实如果他像今晚一样拒绝黄思敏,也不会有人押着他上刑场。
可如果连父母的期望都不再成为目的,那他还能为什么而活?
李渝突然意识到,人生一世,不能全为了台前那点数不着的鲜花掌声,他得让自个的心有着落,能安定。
什么能被称为着落?高考前是一个好大学,大学时是一份好工作,再将来呢?人生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旷野,他在赛道上已找不到太多参照的对手。
李渝仔细思考了片刻,暂时打算把它片面地定义成站好支教这班岗,帮助宋唐考上大学。
这事让他觉得有意义,好像每晚守着电视台八点档,追一部漫长的剧,大结局前的每一晚都值得满心欢喜地等待。
等宋唐考上大学……那他也算对这个社会做出点微不足道的贡献,李渝想了想,竟然觉得就算什么时候乘坐的飞机失事他也可以说自己没有留下遗憾了。
他偏了偏头。
“光聊我了,你呢?”李渝伸出手指在宋唐眼前晃了晃,“你为什么想考大学?为了还债,赚钱?”
“不完全是,想走出去看看。”
“看什么?”
“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
宋唐却突然说:“小时候我们家屋顶漏缝,下雨天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写作业,书本被打湿了,放在煤油灯下烤,烤不干就只能拿着湿课本去学校,我们家的条件在村里都算差的,会被同班同学笑,过分的时候,会把课本扔出教室……”
“每到开学,是我最害怕的时候,因为总是交不齐书本费,几十块钱的课本,都被我爸抽烟喝酒抽掉了,记得有次实在没有办法,二叔给了我一篮鸡蛋,我带着那篮鸡蛋去求老师……”
其实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时刻,他爸出事后求人借钱交不上学费,而妈妈带着行李,眼睛含着泪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却头也不回地离开,在班主任震惊的眼神里递上退学申请书……种种种种,多少次都宋唐觉得自己抗不过去,几乎就要放弃。
但还是坚持着活了下来,宋唐回望李渝,目光澄澈坚定:“我想走出去。”
他的神情依然平和,不贪婪不偏执,像在讲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那如果实现不了呢?如果……你一辈子都要在宋庄喂猪呢?”
“那也没什么关系,我已经尽力,就没有遗憾,问心无愧,无怨无悔。”
问心无愧,无怨无悔。
李渝在舌尖咂摸着这两个词,过了很久很久,微微笑起来,重新显露出一点混杂着自傲和柔和的神态。
“你一定会去念最好的大学,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的,宋唐,我向你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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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的部分快结束了,后天请一次假~
第24章 哪吒04
秋虫鸣声清越,李渝说着说着犯了困,不知道什么时候阖上眼皮。
梦里依稀是清冷的星和繁重的霜露,他有点冷,蜷起身体试图取暖,而后窸窸窣窣,有什么东西鸟羽似的覆盖上来,单薄的一层,并不厚重,却挡住了入侵的冰冷,让人由衷地感到温暖。
李渝紧皱的眉逐渐舒展,僵硬的身体放松,呼吸开始匀长。
宋唐把铺给李渝的衣角捋平,他只剩了件单衣,却像肾上腺素分泌过量似的,完全感觉不到任何寒意,静静地凝视了李渝埋进衣领的睡脸好一会儿,悄悄把头凑过去,单掌遮挡在他紧闭的眼前,晃了一晃,小声说。
“不开心,消失。”
这是宋元跟同学学的花样,每次惹他不高兴,就把宋唐的眼睛遮住,然后说:“生气!消失!”
宋元还小,本身就听话,表情天真无邪,宋唐当然不能和他真的发脾气,但李渝呢?宋唐不知道自己的迷信有没有用,他抽回手,看见李渝的眼尾仍然挑着淡漠的弧度。
于是指尖重新回到李渝面前,像是要在悲伤的眼角画一道上扬的弧线。
堪堪停留在睫毛末端,也许一秒,也许十分钟,也许更久。
咫尺之距,宋唐的心却仿佛在滚油和冷水中反复煎熬,狂喜,羞怯,酸涩种种感触一晃而过,在一片默然的寂静中滋生出了悄然庞大而不自知的情愫。
不想看他伤心。
想……抱李老师,不,是李渝。
想亲他。
夜幕折射出少年最原始赤裸的欲望。
宋唐愣了一下,像被自己心里的想法惊住,手指悬停,甚至不敢再靠近。
李渝眼皮动了动,稍微换了个姿势,温热的鼻息扑来,宋唐吓得被烫了似的,赶快收回手,心跳如擂鼓,一时连看着李渝也仿佛是种亵渎,慌张别开脸,做了无数次深呼吸,挪到离李渝八丈远的地方,背对着他。
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其实天色太黑,什么都看不到,他却做贼心虚,飞速地瞟了一眼又扭回来,规矩地坐着,腰板被李渝拍过后就格外笔直。
像只威风凛凛的,忠心护卫主人的犬类。
好像山风再也无法使他弯折。
*
李渝是被渐亮的天色照醒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发现旁边没人,看见不远处宋唐抱着树杈睡得东倒西歪,几乎快要滚下斜坡。
他走过去,嘿了一声:“你荒山野岭里睡觉还梦游啊?”
宋唐昨晚心里乱的要命,不闭眼睛都忍不住胡思乱想,瞪着星星大约四五点才眯着一会儿,被叫醒时比李渝更懵,一副刚睡醒搞不清的惺忪脸。
李渝心想自个的能耐真的越来越大了,携带未成年人夜不归宿,两人还去芦苇荡里睡了一晚,这谁说得清楚啊?等着挨柳小春一顿削吧。
可惜柳小春,谈情和尹尧早上都有课,等李渝带宋唐回去的时候,这几位前脚刚走,宿舍寂静无人,李渝帮宋唐拍了拍头上的草根,从厨房的残羹剩饭里捡了点能吃的,又把宋唐的卷子递给他,最后咳了一声。
“那什么,昨晚的事,保密。”
宋唐严肃地点点头,仿佛李渝交代了什么机要任务。
他这么干脆李渝倒有点不爽,哪不爽他也察觉不出来,只好找茬说:“让你保密你就保密,有没有点自主意识?柳小春念经你也听?再说什么话都听我的,将来自己怎么生活?”
宋唐被怼得哑口无言,英俊的眉眼呆愣愣的,有点不知所措:“……”想了一会儿回答了前半句,“只听你的。”
听起来像话多了,李渝用“孺子可教”的眼神表达了他的赞赏。他的心肝被马屁熨得十分妥帖,突然起了兴致,贼兮兮地问宋唐。
“上午有事没?想去宋小看我们上课吗?”
李渝今天上午的课少,只有八点半到十点钟两节。
宋唐被安置在办公室里,李渝让他自己随便逛,或者复习也行,等李渝上完课回来宋唐随手递给他两张模拟数学卷子。
写完,批改,一气呵成,接近满分。
“随便写的。”
李渝:“……你好随便啊。”
边说心里抖了一抖,暗想这自我管理意识未免太强了一点,他高中还见缝插针地翻墙出门溜马路打游戏呢,李渝难得感受到被后浪的潮头拍倒的压力,完全忘记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得益于帝都多年倡导的素质教育,他坚定地认为要想成绩好,还得搞应试,于是网购了排山倒海似的一屋子教辅和试卷一套套地喂题,堆在他宿舍里像过冬的柴火,预备让宋唐烧到大后年。
“看到宋元了吗?”
“看到了,”宋唐眼里流露出一点无奈的笑,“你们刚上课的时候从窗户外面看了一会儿,上课看天花板跑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孩子嘛,都这样,前几天下午上数学课还打瞌睡来着,就俩人,脑袋都睡一块了,”李渝笑了笑,“我看他挺聪明的,说不定将来比你厉害,下节体育课,估计这时候在操场上呢。”
边说边下楼梯,左转第一间,是站在讲台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柳小春。
他很瘦,贴在黑板前像片纸,粉笔字却遒劲有力。
李渝之前没怎么听过别人的课,何况看不顺眼的柳小春,唯一的一次还被逃学的兔崽子搅和了,今早心情好,带着宋唐在后门站了片刻。
……然后略微不情愿地承认,柳小春这人还是有点东西。
“这里我们要了解作者的时代背景,相较于德国诗人海涅和英国诗人雪莱,普希金的创作背景和思路有哪些不同……”柳小春写完板书,扭头看见一个鬼祟的脑袋在后门盘旋,以为李渝来旁听,脸上刚撇出半个欣慰的笑,紧接着看见宋唐的脸出现在教室后窗边,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柳小春:“……”
他暗中点了点李渝,准备下课后好好说道他,成天带着忙于生计的高中生不务正业,到底是他教宋唐还是宋唐给他当保姆?却看李渝龇牙咧嘴地冲他挑衅一笑,粉笔头瞬时起飞,精准击中目标。
“我——”李渝额头扑了灰,想起面前坐着的适龄入学儿童,硬生生改口说,“的天,柳老师你当着学生面这么砸人合适吗?”
一窝学生看着粉笔头飞来飞去,表示十分好奇十分感兴趣。
柳小春又捻了根粉笔,掰成两瓣,似笑非笑地放在手掌掂量:“李渝?课上完了?来我们班闹事是吧?”
真生气了呀。
李渝这回拔腿跑了:“对不起了柳老师我先撤!”
还不忘拉上没反应过来的宋唐。
学生看热闹似的扒住窗户往外瞅,柳小春眼看课也上不成了,索性追上去。
“别跑!李渝!再跑我真扔你了!”
“柳老师您不追我就不跑!”
“你不跑我不追!”
最终演变成“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深刻哲学问题,俩人围着操场转了二十多圈,最后气喘吁吁地相视一笑,齐齐累倒在塑胶操场上。
仰头是无限璀璨温柔的阳光,散在瞳孔中化成无数光点。
仿佛抬手就能触摸到。
劝架的宋唐被一起拉倒在跑道上,不远处尹尧笑骂这两个老不正经的,催促出笼起哄的兔崽子们赶紧回班上课,谈情双手抱臂,侧耳听了会儿动静,低头时微不可查地 笑了一笑,然后抬头冷静说:“我们继续上课。”
蓝天白云下,李渝听见教室里徐徐传来朗读的课文。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这天和之前支教的任何一天都一样,平淡,无聊,但又那么特殊,特殊到那天的阳光,所有人的笑脸,甚至暖风混合塑胶的气味,不知怎么就停留在了李渝的记忆深处,数年后大洋彼岸梦回夜醒,透过玻璃窗看到爬满常春藤的古老墙壁和独自一人的身影,只觉得是做了场不愿醒来的悠长美梦。
梦里有朗朗书声。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
之后的日子过得极快,每天教书,补课,和柳小春斗嘴,北方干燥的风渐冷,吹过田野,也翻到书本的尾页。
李渝已经彻底适应了支教的生活,不再为发霉的被单和单调的伙食唉声叹气,他在饭桌上跟柳小春争夺最后一块肥肉,周末和尹尧谈情嘻嘻哈哈地打桥牌——可惜输得一塌糊涂,然后雷打不动地在每晚七点到十点,坐在课桌的台灯前,给宋唐开小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