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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心病——by寿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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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渝说:“……!”
  他顿时被吓得动弹不得,瞳孔紧缩,聊斋志异山村老尸的经典场景在大脑中奔腾而过,什么白脸僵尸披头女鬼,黑色的头发血淋淋的手,就差脱口而出背诵《山海经》了。
  苍白的骷髅浮起半个诡异的笑。
  “李渝同学?”


第8章 身骑白马01
  有人身骑白马也走不了三关,有人改换素衣也回不了中原。
  *
  李渝说:“……”
  不错,这鬼会说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还带点北京口音,听着像怀柔那片的。
  他稳了稳心神,看出来对面的“鬼”大概是个能用人类语言文明交流的物种。
  李渝把“我草”两个字咽回嘴里,吞了口口水,假装镇定地问。
  “你是哪位?”
  那人面无表情地把手电筒倒了个方向:“那看来是找对人了,你是李渝吧,我是你学长,05届社会学的柳小春。”
  柳小春把手电筒转向土路照明,顺手拉上他的两个行李箱,“走吧,宿舍在宋庄的最东边,离学校不远。”
  李渝的行头被绑架,逃跑计划顿时夭折。
  跟着走了二十几分钟,他们停在一户人家前。
  轻轻一推,木板门“吱呀”晃了两声,开了。
  右转走过片院子,黑暗中李渝视野受限,只听见缺胳膊少腿的行李箱划过泥土的咯吱声,木门的推拉,然后像是谁拽了老式拉绳灯泡的开关。
  咔哒咔哒。
  世界光明。
  李渝惯性似的眯了下眼,等视线清楚才看清他亲学长的长相——胡子拉碴,头发蓬得像草,遮住了大部分眉毛和眼睛,只留了下半张不修边幅的脸,瘦的仿佛磕嗨了药,把白色单衣穿得十分伶仃,纸一般包住骨头的惨淡的人皮上,还有星星点点可疑的针孔。
  ……个头倒不小,李渝心里又开始嘀咕。
  柳小春无视李渝宛如扫描仪打量的目光,给他介绍了下宿舍的分布情况。
  虽然就一个空空如也的客厅——姑且把它称作“客厅”而不是“只有墙、顶、门和窗的建筑物”,唯一的方桌靠墙边,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两间屋子。
  “每间屋两张床,之前我们是两男一女,这间屋子是我和尹尧住的——他睡得早,今晚看不见他,你住那间,女生在西边的房子,叫谈情,等明天介绍给你们认识。”
  柳小春话少,语气波动跟他的面部表情差不多,说话像在背流水账的课文,有股让人窝火的吊儿郎当的随意,折腾了一天的李渝也懒得曲意逢迎,他有些困,勉强支撑住眼皮应付柳小春。
  俩人说完基本情况,李渝大脑还在放空状态,开始大眼瞪小眼。
  柳小春愣了愣,像是明白了李渝的暗示,问他。
  “吃过晚饭了吗?”
  李渝不喜欢麻烦别人,本想说“吃过了”,结果话到了嘴边。
  “还没呢。”
  别说晚饭和午饭,李渝连三天前的隔夜饭都吐得一干二净。
  于是濒临饿死的李少爷不太好意思地说:“啊……不用太麻烦,一两个菜就行,蒸点米饭,我晚上吃的少。”
  他明显感觉到对面人后背向着远离自己的方向偏斜了几个度。
  李渝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柳小春这才跳脱出毫无波动的状态,像复活的木乃伊,胡子向上微微翘起,透过草似的刘海,眼睛里带着一星半点辨不出善恶的笑意。
  “这条件不好,不分几个菜几碗米饭的,就是面条,你要想吃,我给你下一碗。”
  李渝说:“……”
  他先在心里“啧”了一声,转念一想不好拒绝,不然好像显得自己多挑剔似的,只能点点头算答应。
  等面条端上来,李渝瞬间后悔。
  不是……这是人吃的吗?
  ——不像炸酱面似的整齐喷香,奇形怪状的面条拥挤地挤在白底蓝花的瓷碗中,白底布满洗不净的泥垢,堆叠得毫无食欲,没有任何浇头或者蔬菜,就汤水上飘了两篇肥腻腻的肉,浑浊的油星浮于其上。
  李渝上午晕车的劲又反上来了,连忙假装咳嗽挡了一下。
  他没想过自己有洁癖这事居然还是个隐形性状。
  见李渝不动筷,柳小春把碗撂他面前:“吃不习惯?”
  李渝正对着瓷碗黑的发亮的豁口,东瞧细看,不知道从哪下嘴:“……其实吧,我不是很饿。”
  “吃吧,别嫌弃,这只有这个,肉还是我特意给你加的,明天是,后天还是,你要不吃就得去县城卫生所输营养液了。”柳小春下完面条,那点动物园里看长颈鹿的新鲜感差不多散干净了,垂着眼皮懒散地把板凳踢回原处,“吃完先睡,明天再和你说排课的事。”
  这话听得李渝一抖,还是硬撑着说:“我真不饿……”
  “那就放着吧,不用动,我要睡了。”柳小春撇了眼李渝,指指灯泡的拉绳,“进屋前关灯,这边电压经常不稳,今天晚上正好停电,我给你开了备用电源。”
  话音刚落,黄色的灯泡挣扎地闪了两下,凄凄惨惨地灭了。
  柳小春见怪不怪:“哦,备用电源也没电了。”
  李渝:“…………”
  他把“这都什么鬼地方”几个字咽回嘴里,黑暗中假装目送柳小春纸片似的飘进屋子,饥肠辘辘下,他听到了碳水和油脂在最朴素做法下深情的呼唤。
  闻起来还……不错。
  能吃,李渝下了最终结论。
  他对自己说。
  反正看不见,我就吃一口。
  过了会儿李渝放下扒拉的干干净净的瓷碗,拖着行李做贼似的溜进柳小春指给他的房间。
  透过格子玻璃窗,他借着月光环视四周。
  比家徒四壁的客厅强了不少,有张老式的木质床,约有两米宽,铺了大红大绿的牡丹花床单,旁边还是一张方桌,和长条板凳。
  方桌上有个卡通笔筒,稀稀拉拉放了几只中性笔,还有盏小台灯,他拧了下开关。
  依然没有电。
  李渝懒得再去洗漱,合衣躺在床上。
  明明听柳小春说话时困得睁不开眼,等到真正躺下来,他又死活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在床上烙烧饼。
  头顶的床头柜有股霉味,盖的床单被子也是霉的,总觉得皮肤换着位置发痒,像有虫子爬。
  立秋后夜里土墙渗出沁入骨髓的阴凉,远处有狗吠,时不时嗷两嗓子,把他从酝酿的睡意边缘拉回破屋的现实。
  而昨天他还在家,虽然黄思敏隔三差五地甩脸子发牢骚,但起码衣食无忧,住着两百多带电梯的大平层,除了每月万八千的零花钱,外资实习的工资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所谓的奢侈品买起来并没有太大心理负担,生活质量可以称得上一流。
  转眼一天过去——天翻地覆,天壤之别,李渝有种离谱的不真实感,像参加电视台的人生互换节目。
  他硬挺着眼皮撑了大半宿,终于在快要天亮时,忍不住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太阳升到半空。
  李渝边揉眼睛边习惯性地摸手机,手机不在,他愣了下,从方桌上拿过手机,找了半天电源插座,最后在床脚的窗帘后找到了一个能用的插口。
  充了五分钟电,手机开机。
  十二点三十五分。
  李渝暗骂了句:“……我靠。”
  怎么能睡到这个点的?他引以为豪七点自然醒的生物钟呢?
  李渝摸摸后颈,略显尴尬地拉开门。
  方桌上三个人顿时抬起头看他。
  李渝扯出个不自然的笑,冲他们挥手:“……Hello?”
  “……”
  “……”
  “……”
  众人无言。
  还是柳小春先打破僵局。
  “醒了?睡得还行?我看你昨天挺累的,我们上午都有课,就没叫你。”
  李渝唔了一声,显然还是对睡到日上三竿,起床被人围观这事比较尴尬:“我先洗漱去。”
  水池就在厨房灶台旁边,泥块上贴了崭新的瓷砖,像是刚砌没几天,旁边是三个搪瓷杯,各放了只牙刷,两只蓝的,一只粉的。
  灶台上支了个大铁锅,李渝瞟了眼,是和昨天一样的面条。
  他站在水池边,扒耳搔腮地抓了半天头发,好像头发能给他个排忧解难的锦囊妙计,末了长长地叹了口气,认命似的,开始洗漱。
  饭后尹尧和谈情说学校出了点事,神色匆匆地走了。
  柳小春留下给他科普。
  拿只笔,一张草纸,给李渝画结构图。
  “我们这个河北支教小队,是去年才发起的,算北大的定点帮扶项目,今年是第二届。”
  “刚才那俩,一男一女,男的就是尹尧,和我一个专业,谈情是隔壁马院的,转专业之前学数学。”
  “宋庄友谊希望小学,也就是我们现在这个学校,三间教室轮着用,院子就是操场,你下午有时间可以去看看,一到六年级共有二十二个人,一年级最多,有八个人,二三四年级各有四个,五年级两个。”
  “六年级呢?”
  “没有六年级。”柳小春在草纸上打了个叉,如同提及什么无关紧要的事,神色淡漠,“这里没有学生能读到六年级。”
  “……”
  那初中呢?高中呢?这里的人都不上大学的吗?
  李渝瞠目结舌,来不及追问原因,柳小春接着说道:“主要教语文和数学,英语给四、五年级的学生上,我教语文,谈情负责数学,尹尧带英语兼当班主任,我俩顺便上上体育课,主要还是他——你来之前我们是这么分工的,”说到这他仿佛无意地顿了顿,颇有深意地看了李渝一眼,“当然你来了我们肯定要尊重你的意见,你看方便接哪个年级的哪门课,我们给你空出来,没关系,量力而行,能上几门上几门。”
  话说得客气极了,客气得好像他来串门做客而不是支教上课,李渝压下心里掠过的一丝疑惑。
  “我都行,”他一想低年级那群叽叽喳喳的小崽子,没睡醒的头炸开似的疼,“不过最好是高年级的,科目无所谓。”
  “成,那你先负责五年级的全科兼班主任,下学期再排新的。”柳小春把纸叠了两折,“对了,你会写教案吧。”
  李渝想起被他扔在脑后的培训手册,心虚地回答:“……啊,算会吧。”
  柳小春抬头瞥了眼李渝,折回屋,过了半天扔给他一个笔记本和五年级的语数外课本。
  “这是我之前写的,你可以参考,里面的课表自己抄一下,明天就开始,这周五年级的课今天晚上备出来,”柳小春说着说着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古怪的笑,李渝总觉得他意有所指,“虽然咱们是支教,但是形式流程不能少吧,备课、上课、改作业、考试、批卷子,该按规矩来的还得按规矩来。”
  李渝大致看了眼课本内容:“没问题。”
  “那今天就这样,我手机号也在笔记本上,把你的手机再给我写一遍,我存下,”柳小春把碗筷一收,支使李渝,“洗了。”
  李渝说:“……啊?”
  “洗碗,饭轮流做,碗轮流洗,水从水泵那压,”柳小春从从容容地踏回屋,临了回头抛给李渝一个似是友善似是嘲讽的笑,“对了,别忘了备课。”


第9章 身骑白马02
  他还顾不上琢磨柳小春非敌非友的态度,光是适应“蛮荒之地”的艰苦环境就已经耗尽了李渝的全部心神。
  水泵怎么压?洗洁精在哪?不用洗洁精用面汤?他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不过好像是皂化反应,他有点印象,高中化学老师课上提过。
  可惜李渝在家从不洗碗。
  好不容易勉强收拾完灶台,李渝憋尿快憋疯了,晕头转向地一通找,柳小春不知道哪去了,他也没人可问,直到拉开一道铁钉扎成的简易木板门,他愣住了。
  竟然是直接通向外界农田的旱厕。
  李渝:“……”
  说实在的,他真的有点想念光华自带加热的马桶。
  还有用不完的卷纸和烧不尽的香氛。
  李渝觉得他这辈子的无语次数可能都在今天用尽了。
  旱厕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满怀恶意地提醒他这个将要长住的地方是多么不合人意,灰败破旧,肮脏落魄。
  和想象截然不同,这是个陌生而荒凉的世界。
  他完全没经历过这样的生活,李渝生在城市长在城市,见过的最寒酸的楼也不过是燕郊的小平房,和宋庄相比,也显得舒适豪华得过分。
  这里就像被命运抛弃了,遗忘了似的,看不到终点,看不到希望。
  李渝筋疲力竭地走回房间,倒在方桌前,揉了揉眉心。
  一瞬间,他有种强烈的想哭的冲动。
  不知道是为他自己,还是为支教的环境。
  抑或兼而有之。
  李渝猛地吸了下鼻子,把初来乍到的陌生酸楚抛之脑后,坐在长条木凳上,开始写教案。
  天色渐沉,光线变得昏暗,慢慢看不清字了,他就拧开台灯。
  暖橘色的光线散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踏实,让人莫名其妙地沉静下来,李渝冷静地写了几十分钟,觉得大老爷们总伤春悲秋的挺没劲,暗想既来之则安之,他一个堂堂的北大光华高材生怕这群小屁孩做什么?
  眼看过了八点,不见柳小春他们人影,李渝想了想,找到封页上柳小春的号码。
  “李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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