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病——by寿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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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就是看你们现在还没回来……”
“你自己不会做饭?”柳小春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抓狂,“我屋抽屉里还有点压缩饼干你先拿去吃吧。”
李渝说:“……”
柳小春那边突然嘈杂起来,不耐烦地对电话吼:“李渝我没空跟你这废话,你想吃就吃不想吃拉倒。”
李渝心想你能拿我当个有用的正常人吗:“你们那怎么了?学校有什么事?”
“俩小孩打架,拿砖头把一个打出血住院了,现在在县医院做检查呢,哎,那个打人的呢,宋元去哪了?”
柳小春的注意力被岔开了,李渝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准备挂电话。
“李渝?你挂了没?”
“我在。”
“有个事请你帮忙办一下,”柳小春搔搔头发,“不过打人的是五年级的学生,现在确实归你管,他不知道跑哪去了,现在我跟他家里联系了下,估计一会儿家长跟你汇合,先把人找到再说。”
“他爸还是他妈?叫什么名字?”
“他家里情况挺复杂的我回头跟你细讲……总之,应该是他哥来。”
“姓名呢?”
“叫宋唐。”
*
柳小春让李渝去学校的办公室里等人。
宿舍在宋庄偏僻的边缘,他拉开形同虚设的简易木门,于夜色中远远窥见村中景象,深桔色的灯火星星点点,偶尔传来狗吠和小孩的嬉闹声,虽然还是一片灰蒙蒙的脏乱的土黄色泥墙,但和那晚死一样的寂静相比,也算有了起死回生的人烟味。
他又向东走了两分钟,抬头在夜幕下隐约看见在风中奕奕飘扬的红旗。
出乎他的意料,学校的入口修得异常漂亮,李渝打开先前留在方桌上的手电筒照明,“宋庄友谊希望小学”几个金光闪闪的字印在红砖色立柱上,精致的铁艺校门半开,可惜能看出长期无人打理,大多氧化成了铁锈色。
进门后片百十平米的水泥地面映入眼前,尽头处有座升旗台,银色的旗杆,和鲜艳的五星红旗,后面立着贴了米白瓷砖的二层小楼,不新,但体面,宽敞,明亮。
完全不像这个村庄的建筑——在那些泥屋土墙的映衬下,透露出一种格格不入的气质,像下凡的孔雀一头扎在了池沼中的山鸡堆里。
建学校的人当时一定下了大力气,花费了极高的人力和物力。
但可能是因为缺少学生的身影,整个学校还是流露出一点寥落的气息,仿佛与世隔绝,沉睡了数百年似的,连空气都变得衰朽而沉默,本该窗明几净,书声琅琅,而现在,黑灯瞎火,李渝走近教学楼,伸出食指——
楼梯的扶手上都是灰尘。
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搓了搓手,掸掉灰,顺便开了走廊的灯,在一楼尽头找到了写有“办公”的门牌。
推门进来,打开白炽灯,屋内是两套上世纪的木质桌椅,上面放了几本书和笔记本。
李渝猜这就是柳小春他们的办公室。
他拉了张椅子,拿了本五年级的数学书边看边等。
十几分钟后。
“柳老师?”
李渝听见个不算清亮的男声,有点低沉,有点哑。
他转过身,瞧见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高瘦身影,站在门侧,由于身量过高,他进门时不得不微微低头,以免撞上门框的上槛。
李渝暗自咬牙,心想不如锯十厘米分给自己。
这人走到李渝跟前,看见他还在发呆,出声提醒,依然低哑,不怎么悦耳:“柳老师?”
李渝这才瞧见他正脸。
北方人五官偏硬朗,但硬得这么有棱有角的倒不多见,眉眼英气俊朗,眉飞入鬓,狭长的眼睛极亮,鼻梁高而直,驼峰些微的弧度削弱了少年般与生俱来的尖锐,反而让整个人显出种被打磨后的鹅卵石般的质朴和踏实。
倒是看不出年龄大小,约是在十几二十岁左右。
但实在是张英俊的脸。
李渝不动声色地扫了两眼:“我不姓柳。”
“……对不起,我以为是柳老师叫我来的。”
宋唐也才看到李渝这张新鲜面孔,第一印象就是他漫不经心地一抬眼。
压迫感太强,金丝眼镜后那双细致的眼里,依次略过傲慢、随意和逼人的锐利,目光里带着挑剔的,审慎的探究,像要把他从头到脚扒了皮挑开骨头,好看一看心肠。嘴边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嘲弄,连勾起的唇角都是精巧的。
可能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他的眼圈染了层薄薄的黑边,有股陌生至极的风尘仆仆感,带着淡淡的疏离,像江南的雨,精巧而繁华,恍惚迷了路,就落在了北方无处歇脚的落寞小城。
宋唐是不怕打量的,他天生就有种农村长居后才能形成的独特的沉稳淡定,像日光下的村野的土地,格外平实厚重。何况他打小就不得不领事,久而久之自然锻造出了远超同龄人的早熟心态,待人既不热情,也无防备。
但被李渝这么猛的一炸,他的神情就略显不自然了,像是有点手足无措,停顿了下,浓密的睫毛眨了眨,看了眼李渝,目光相接之后就飞速移到办公桌的课本上,那上面写了“人教版五年级”。
宋唐紧盯书本封面,仿佛在研究这几个字是怎么写的。
“那柳老师在哪?宋运南说他找我有事。”
到底是不成熟,静态分不清楚,但是多说几句就会露馅,一点孩子气的稚嫩藏也藏不住。
不会超过十八,李渝暗中断言。
啊,一个半大不小的毛头小子。
他在心里啧了一声。
“宋元的哥哥?”
那男生点点头。
李渝逗乐逗得差不多了,神色一转说回正事。
“我是替你们柳老师来的,你弟弟把他同学打住院了,现在找不到他,得先把人找回来,你知道他会去哪个地方吗?”
“……打住院?”男生表情惊愕,“你说宋元?”
李渝说:“……”
怎么?打了人还想赖账?
没等他说点什么,以便站在高地指责毛头小子道德沦丧,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和宋唐差不多年纪的微胖青年破门而入。
宋运南边扶着门喘气边说。
“宋唐!宋、、唐,快回、、、回你家,你弟在门口等你呢,头上都是血!”
宋唐箭步似的飞了出去。
李渝见状,把书一扔,抓起气喘吁吁的宋运南一起追他。
宋运南体格虚胖,能跑到这已经突破人体极限,一副喘不上气的要死表情。
“哥你拉我干啥啊,我就是个传话的,今天下午柳老师叫我通知宋唐就算了,晚上宋元回家,哭得一脑门子血和眼泪,我又得去找他哥,跑了十几里地了今天,你让我歇会呗大哥!”
李渝扯着一个大活人,眼看着宋唐烟似的溜远了,顾不上追人,先问宋运南话:“你说你看见宋元脑门上也有血?”
敢情是互殴?
“可不嘛,流了一脸,我怕宋唐着急都不敢告诉他。”
“那你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吗?”
“这我哪知道,我又不在现场,柳老师叫我的时候我正在县里替我妈卖板栗呢。”
李渝很震惊地问:“你们没有电话吗?或者手机?”竟然还要靠这种奥林匹克式的方法传话?
宋运南也很震惊地问:“不是只有县里才能安电话吗?”
李渝张了张嘴,又迅速地闭上了:“算了,当我没说,你别跑了,给我指下,宋元家在哪个方向?”
第10章 身骑白马03
等李渝跨进宋家院子的时候,宋唐已经把残局收拾得差不多,正在从柜子中拿碘酒。
一个黑瘦的小孩正坐在矮凳上抹眼泪,额头上的血被擦拭掉了,只能从头发旋看出个不太明显的伤口。
看起来并无大碍,画面甚至有几分“兄友弟恭”的和谐。
李渝的心稍稍安定,进屋时顺便打量了下环境,发现宋家和他们的破老小宿舍有的一拼,土坯房墙壁上裂痕斑斑,好像随时要塌陷,仅有的几件家具——八仙桌,木椅,三斗柜,像从哪个垃圾回收站搬回来的,颜色陈旧,翠鸟花纹被磨损掉大半,尖角处尽是磕碰的痕迹。柜子上放了些杯子之类的日用品,也是旧的。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堪称一贫如洗。
唯一的优点,大概是干净,能看出房间被人精心打理过——虽然并没有什么值得打理的地方。
李渝轻微皱了下眉。
宋元坐在板凳上,让宋唐拿着碘酒瓶在头顶涂抹,边抹边往下掉泪珠子,小脑袋瓜一晃一晃的。
宋唐找不准伤口位置,停下手中动作:“你晃什么?”
宋元立刻坐得板儿直。
李渝咳了一声,盖住想笑的冲动。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宋唐听说宋元打架会如此吃惊。
眼前的小孩实在是……太瘦小了,穿得也单薄,像个刚化成人形的小猴崽子,脸上黑乎乎脏了一片,细看五官和宋唐很像,但柔和稚气太多,唯一的一点肉囤在腮帮子上,脖子比捡来的树枝粗不了多少,明显属于被打不是打人的那款,眼珠滴溜溜地转,转到发出声响的李渝这里,有点羞涩,有点好奇。
像看外星人似的,他问李渝。
“你是谁?”
李渝想起他的经典开场白,不知道为什么,用在这里他觉得有些诡异的好笑,宛如杀鸡用牛刀。
“我是你们小学新来的老师,我叫李渝,木子李,川渝的渝。”
“那……我叫你李老师?你认识柳老师吗?”
“认识,他是我学长。”
宋元没听懂“学长”是个什么新奇玩意,但他觉得这代表眼前的新老师和柳老师是一个队的,无形中亲近了许多。
“李老师好!”正好撞上宋唐浇上的碘酒,顿时痛得龇牙咧嘴,“哥!”
宋唐抬眼,对李渝微微点头致意。
“李老师。”
“宋元怎么样?哪里受伤了?”李渝看他一身衣服被扯的破破烂烂,忍不住说了句,“你和那个同学去垃圾堆里打架了么?”
宋唐解释说:“回来的时候发现他在猪圈里,可能是怕我收拾他,不知道怎么翻进去睡着了。”
宋元忽然扯起嗓子嚎啕大哭。
“我没有打架……哥……你不要凶我……”
李渝尴尬地呆在原地,他实在没有哄小孩的经验。宋唐倒也没什么反应,就静静地看宋元哭得一抽一抽,鼻头通红,眼泪鼻涕直往下掉。
李渝有点惊诧,心想这哥哥当的敷衍,小孩哭这么久了也不哄两句。
他本质上不觉得打架算什么大事。打架进医院太正常了,他小时候虽然不屑于参与,但也围观过隔壁班周周群战后去医院包年的场景,内心不以为然。
折腾半天还没推动进度条,等了一会儿李渝换了条腿撑地,开始不耐烦,他对十五岁以下的人类幼崽一向敬而远之,因为觉得小屁孩无法沟通,暗道要不过会儿他当和事佬随便对付两句算了,给个台阶下,不然得耗到大半夜。
柳小春给他布置的教案他还没写完。
正想着,抽噎声顿时暂停,宋元小心地从臂弯里探出个古灵精怪的脑袋。
“哥,你还生我气吗哥?”
宋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把宋元吓得脑袋一缩。
“哭完了?”
“啊,” 他讷讷地回答,一串眼泪还挂在颊上,歪着脑袋想了想,“也没有完全哭完,哥你要骂我的话我还会哭。”
宋唐说:“我不骂你,正好李老师在这,你把前因后果和老师讲清楚,为什么和同学打架?”
这话说的有水平——相比黄思敏无论如何都找个由头先让他反思——李渝顿时刮目相看,对宋唐的认识从“漠不关心的敷衍哥哥”上升到了“御弟有方的开明好家长”。
这小孩,挺早熟的,李渝想。
宋元大声辩解:“我没有打架!是袁新磊先说我的!”
“他说你什么?”
“说我……”宋元的声音顿时低了下去,“说我……”
“正常说话。”
“他说我是个没爹没娘的野种。”宋元的嘴瘪下来,眉毛也耷拉着,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小狗似的可怜巴巴望着宋唐,“而且是他先动的手。”
“……”
李渝有种撞破别人家事的尴尬,想假装无事发生地撇过头,恰好撞见宋唐看过来的目光。
没有被扯开遮羞布的狼狈和窘态,宋唐依然很平静,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问宋元。
“那你就还手打别人吗?你知不知道别人已经住院了?”
“怎么可能!我根本没有打他!”宋元急的声音都带了哭腔,着急地辩驳,“他先骂我的!我没理他,他就拿瓦片砸我,我挡了一下,还没挡住,我就……就用头撞了他一下,把他撞地上了,然后他看见我流血了,就跑走了。”
铃声响了。
柳小春的电话恰到好处地进来。
李渝快步走到屋外。
“找到人了吗?”
“找到了,现在宋元在他家,”李渝迟疑了一下,“你确认宋元是那个打人的?我听他说的情况和之前的不太一样,宋元说是那个同学先挑衅他。”
柳小春证明了宋元话的真实性:“袁新磊检查结果出来了,没有外伤,他刚承认了是自己动的手,宋元呢?听说流血了,严重吗?要不也来卫生所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