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病——by寿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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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小春透过蓬乱的头发,削薄的嘴弯了个嘲弄般的弧度:“过段时间你就明白了,”说到这他耷拉下眼皮,那抹弧度转瞬即逝,“不过宋唐倒是例外,他爸出事之前宋唐是全村第一个高中生,书念了一半,稳稳上985的苗子,可惜……”
一声叹息消散在空中。
他没有再讲,李渝也没有再问。
有些事情,人人心知肚明,但好像都无能为力。
*
李渝的课比想象中顺利。
可能是因为学生只有两个,并且其中之一的宋元在他刚进班时眼睛里就盛满了巨大的惊喜。
搞得李渝有点莫名其妙,他对十岁小孩的魅力有这么大吗?
根据课表,语文,数学,英语,李渝先做了个自我介绍,然后让两个学生分别讲了下自己的名字。
一个是宋元,另一个叫宋子嘉。他略问了问平时的基础,只能说不好不坏,基本知识能够掌握,问春眠不觉晓知道答处处闻啼鸟,问8的平方知道答64,问“How are you”知道答“I am fine, thank you, and you?”。
当然是Chinglish。
但这是努力背诵的结果,背后的原理他们一无所知,除此之外,语感,常识,课外教育补充的一切,通通缺位。
李渝上了一天课,说了三百遍的“这个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老师之前没教过这个?”,深感自己的任务不是教书是扫盲。
好在课程难度不高,加上他的教案写的尽善尽美,按部就班地教完,布置课后作业,也就了了。
希望小学一天四节课,语数英轮完一遍,剩下的是尹尧负责的体育。
宋元下课后磨磨蹭蹭挨在讲台前不走。
李渝擦干净黑板,扭头看见他,奇怪地问:“你怎么不去上课?”
宋元一脸崇拜地望着他:“李老师,你懂的好多哦。”
李渝的胜负欲顿起:“是不是比你们柳老师教得好?”
宋元犹豫了一下,最后坚决地点点头。
李渝内心奇爽无比,心想柳小春听到还不得气炸。
他赞赏地对宋元说:“你这个学生,很有前途。”
他决定放学后和柳小春“无意间”聊聊这事,顺便提点要求,比如少刷几次碗之类的。
宋元得寸进尺,扒住讲台,往李渝那凑近几分,睁大稚气的眼。
“李老师,你是不是很厉害啊。”
李渝沉浸在马屁中无法自拔:“还行吧,也就一般厉害。”
“那你肯定能帮帮我吗?”
李渝心想小学生有什么忙需要帮,大不了给递个情书买个糖吃,满口答应。
“当然可以,什么忙?”
“你能让我哥重新回学校读书吗?”
李渝愣了愣:“……”
宋元怕他反悔,赶快手忙脚乱地笔画。
“我哥他可聪明了,真的!”
“他是我们村第一个高中生,县里的老师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学生!”
“他跟我说考试作弊被学校开除了,但是我觉得他不会作弊的!他不需要作弊也可以考第一名的!”
见李渝没反应,宋元又开始抹眼睛,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住李渝的腰,“李老师,我哥真的很厉害的!他什么都会!求求你让他回学校读书吧,你那么厉害,肯定可以和县城学校说一下的对不对,让我哥去读书吧,求求你了……”
“……”
怎么读书?去哪读书?这里没有高中,义务教育只管到九年,想要继续念就要交学费。
学费哪来?生活费哪来?遑论你们家背的天大的债。
字字句句都可以诛心。
宋元太小,天真地以为他哥不去上学的原因当真是“作弊被学校开除”,还在那巴巴地求李渝向学校说情。
李渝看他眼泪汪汪,觉得嗓子好像被糨糊黏住了似的。
可能是听柳小春讲完宋家的事,他好像没法再冷漠地摆出那副事不关己的姿态,把残酷的真相告知眼前瘦弱的小孩。
——小穷鬼,你们家没钱读书啦。
“……对不起。”李渝听到自己艰涩的回答。
宋元眼中满是失望:“……没关系,李老师,你还是很厉害,”对他摆摆黑瘦的小手,洗得泛黄的白色袖子脱了线,在空中无助地划了划,最终垂落,泥猴似的脸,勉强笑得很开心的样子,“那我去上体育课啦,李老师再见!”
李渝再次听到夸奖,没那么高兴了。
窗外传来尹尧不算响亮的讲话,篮球击打地面的声音,生疏而怯懦的节奏。
李渝心里好像有块石头压着似的,沉闷闷,像酷夏暴雨前的天气,逼得人喘不过气。
宋唐高挑瘦长的影子一直在脑海中徘徊不去,没有愁容满面,或者刻意卖惨,他就这么沉默伶仃地站着,看不出什么悲喜,似小院外自贫瘠的土地中斜出的山枣树枝,枝干虬结交错,如同不堪的命途。
他沉默得好似能吞下所有的苦痛。
李渝等宋元走远,在讲台呆了片刻,半晌回过神,本着金融学子的自我修养,发自内心敲击魂灵地反省了自己。
什么时候变成菩萨心肠了?
这俩小孩关他屁事?苦难的宏观叙事李渝不是没读过,落在每个人头顶的灰尘他一个人怎么扫得过来?
就算是……就算是可怜,他又能做什么?替宋家把债还了?还是扛过主心骨顶梁柱的地位,把宋唐和宋元一个个送到大学顺带家庭伴侣子女婚礼葬礼墓地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之后说不定还有宋明、宋清……一块打包帮扶吗?
有这个能耐他李渝怎么不去申请感动中国十大人物呢?
他压根不该心软,直截了当地拒绝宋元才符合经济学理性人的定义。
李渝在脑海里噼里啪啦打了几千字的长篇大论,论证自己爱莫能助是人类的通病,不算他自私,最后顶着张看不出情绪的臭脸出了学校。
柳小春看见他回宿舍:“上课第一天,你便秘了?”
李渝面无表情地关上房门:“……没有。”
……可内心深处,为什么还是会冒出一星半点莫名的情绪?
也许是目睹宋元哭腔的不适,也许是对无能为力愤怒的本能。
也许是,愧疚。
这不应该。
*
李渝很快转移了注意力。
他发现目前面临的最大困境不是宋家那俩小孩,不是也不是柳小春的冷嘲热讽。
而是他不会做饭。
非常要命,李渝觉得他的技能点在此领域基本上算绝种了,每次轮到他简直像十八重酷刑——无论是对于做饭的还是吃饭的,除了对食物要求仅限于吃不死人的谈情之外,几次下来连尹尧都忍不住多问一句。
“你之前是不是没在家做过饭?”
李渝没做过,但他面不改色地说:“只是不经常做而已。”
尹尧说要帮他,被柳小春拦下,冷哼一声。
“不用,支教的不养闲人,要是不参与劳动,小少爷还是回北京吃香喝辣吧。”
把李渝气得半死,他一向死要面子,这下无论如何也不开口向柳小春或者尹尧求助,至于谈情从早到晚神出鬼没,除了排课时间在教室,其余压根找不到人影。
李渝只好对着灶台独自发愁。
“能吃就行。”好不容易点着火,他看着锅内一大团不明糊状物,心想怎么着吃不死人,进胃里还不是分解成葡萄糖了,没有分别。
这套说辞还不错,李渝琢磨着一会儿在饭桌上狡辩用,看柳小春无语的表情是他现在最大的快乐。
他想起柳小春之前说过院子外墙前种有青蒜和香菜,为了让糊状体看着像那么回事,暗想随便拔几根伴一下得了,好歹算绿色蔬菜。
结果到了外墙,李渝看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草,有点傻眼。
他根本找不出哪个是青蒜哪个是香菜。
李渝愁肠百结地蹲着研究了片刻,决定放弃。
“李老师?”
他听见一个熟悉的,低哑的声音。
第13章 身骑白马06
李渝半转过身,瞥见不远处一个高个人影,寸头剃得清清爽爽,露出英气的少年骨相,还是那件黑色夹克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不脏,但是过分单薄。
他眯着眼睛认出人:“宋唐?”
宋唐停顿了下,表情犹豫,像是在纠结要不要开口。
“您在这干什么?”
嚯,还用上敬语了。
李渝被他一提醒,想起正事,病急乱投医,抓住谁都像救命稻草,赶紧拉住宋唐,“过来帮我看看,有没有青蒜,或者香菜?”
宋唐不太理解地瞧了他一眼,还是依言走过去,从乱草堆中拔出几从,递给李渝。
“只有青蒜,没有香菜。”
一板一眼的回答,像个规矩的小学生。
李渝心满意足地把几从草揣进衣兜,抬起头看了宋唐好几眼,问他:“你怎么来这了?”
“路过,”宋唐给他看了下留在身后的板车,上面堆了些红白蓝编织袋,“去拉猪饲料了。”
“……”李渝顿了一顿,想起柳小春说的宋家靠宋唐养猪为生,他的心里又有些闷闷的,满肚子的左右逢源长袖善舞卡在嗓子眼,他想自己确实不适合和这种人对话,太陌生了,像两个世界毫无交集的人,他找不到任何可能聊起的话题,末了,几乎是有些笨嘴拙舌地点评,“看起来挺好吃的。”
“……”
李渝心想他讲的这是什么,是人话吗?找补道:“咳,我是说饲料。”
“……”
“……主语是猪,你不要误会。”找补也没找对,李渝觉得自己的嘴仿佛和大脑脱离了似的,开始胡言乱语,索性放弃,“算了,你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宋唐不经意弯了弯嘴角:“我知道,谢谢李老师夸奖。”
李渝心说你还是别感谢我了。
“你都认识?这些植物?”
“小蓬草,可以散瘀消肿的,这个是牛筋草,椿麻,这个是狗尾巴草,”宋唐掐了一支,在李渝面前晃了晃,“你看,像不像小狗尾巴?”
李渝听宋唐如数家珍地念了一串闻所未闻的外星草名字,好容易最后一个他认识,可对着宋唐邀功似的举到眼前,一摇一晃的小玩意,明显是以为他不认得,李渝难得迟疑了一秒,最后装新鲜道:“挺像的。”
那株随风飘摇的狗尾巴,耀武扬威地在他面前兜了一圈,往前近了一步,像是要献礼献给他似的,摇头晃脑。更好看的是捏着草的手,光洁平整的指腹上沾了折断根茎时溅上的绿色汁液,李渝还呆着脸没有反应,宋唐已经撤了回去,修长的双手背在身后,他微低着头,跟在李渝身后,像只主人身边听话的巨型犬类。
“你懂得不少。”
“小时候总跟着别家大人上山挖野菜,见得多也就认识了。”
李渝灵光一动:“那你会做饭吗?”
宋唐看了他一眼:“会。”
“会煮面?”
“会。”
李渝暗中猛拍大腿,心说我脑子怎么缺了根弦,早没有想到,他不会做饭可以找会的人代做啊!
代做的人就在眼前啊!
他看向宋唐的眼神顿时灼热起来,对他勾勾手指。
“宋唐?”
“什么?”
*
面条出锅时柳小春和谈情刚刚回来,李渝乐滋滋地端碗上桌,宋唐顺手留在厨房刷锅。
柳小春对李渝突飞猛进的厨艺大为吃惊,具体表现在吃了两大碗面后摊在椅子上边揉肚子打嗝边打量李渝。
“你怎么回事,不会是请的外援做午饭吧?还是从哪个餐馆送来的?”
也不能,这荒村野林哪来的餐馆?
李渝得意洋洋:“我安分守己,为人善良,天上掉下来个田螺姑娘给我打下手。”
他编得越离谱柳小春越不信,只当李渝在胡说八道:“还是你之前扮猪吃老虎啊李渝,难道是故意逃避劳动?”
李渝笑得神神秘秘:“你猜。”
柳小春懒得理他,李渝在他面前长了面子,顿时神清气爽,柳小春眼尖,瞥见门后闪过个瘦高影子,扯着嗓子叫住他。
“宋唐!你跑什么?”
与一般农村小院类似,李渝他们宿舍的厨房设在院落一侧,宋唐跨过矮旧的门槛,听见堂屋里柳小春和李渝扯皮扯得没完没了,抿起嘴角无意识地笑了一下,随后低下头,在夹克上蹭掉手上的水珠,准备悄没声走人,谁想被柳小春看见了。
柳小春三年前来这里做过暑期支教,当时代了初中部两个班的课,其中的学生就有宋唐。
因此后者看见柳小春总是副猫见了老鼠似的恭敬表情,双臂规矩地摆在身体两侧——即便从他的脸上很难看出明显的波动,他永远都是副近乎于麻木的平淡样子,好像不快乐也不悲伤。
“柳老师。”
柳小春狐疑地盯着他,翘起的二郎腿有一下没一下点着地。
“你来这干嘛?”
李渝哪里想到宋唐留到现在,赶快向他使眼色,挤眉弄眼地暗示宋唐别把“代做”的事情暴露。
他眨眼的动作有点狡黠,和平时披着张明目张胆的虚伪脸不同,透出股难得的活泼味。
宋唐直愣愣地顿了一下,打了个磕巴,然后说:“……路过。”
李渝从背后给他竖大拇指。
柳小春说:“……”
他忍无可忍地换了条二郎腿,舔了舔后槽牙:“宋唐,你是不是当我是傻子?你家离这且有二里地,你从北京天安门路过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