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笋年光——by江将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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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眼闭眼全是梁阁孤直无措地站在那里,瞳光一点点熄下去,难过得要碎掉的样子。
他竭力逼自己冷静思考,不断自我安抚。
没事的,没事的,不把梁阁扯进来是对的,等傅骧和叶连召狗咬狗完毕之后,再去找梁阁道歉解释清楚就好了。
很快就好了,马上,他就去找梁阁解释。
但他还是一整晚都没睡,像生吞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被一把扯住内脏的鱼,半夜起来吐了两次,他妈一出门,他就起床了。
隆冬时季,才过六点,天刚蒙蒙亮,烟火气还没开始,世界都冷而寂静。
祝余出楼就看见傅骧已经等在楼外了,穿得很单薄,黑皮衣,衬衫,系得松散的领带,饰品,在暗调的背景下随性又精致。
祝余怀疑他这一身进校门就会被丢出来。
他对峙般站在出楼口,看着傅骧,没说话。
傅骧只好走过来,不由分说扔给他一本书,“你不是喜欢书吗?给你的。”
是本诗集,波德莱尔的《恶之花》。
祝余没什么表情,“我看过了。”
傅骧脸色立即阴下去,扭头就走,“是吗?那随便你,爱看不看。”
祝余拿着书站在那,没有动。
傅骧又回过头来,跟刚才一样的臭脸,气势汹汹,语气极差,“你给我再看一遍!”
祝余抬眼看看他,又低头看了眼书,缓慢地点点头,“好啊。”
傅骧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祝余居然答应了,难得有些怔愣,又迅速调试好神情,继续颐指气使地吩咐,“要仔细看,每一页都要看。”
祝余随手把书翻了翻,又抿着嘴“嗯”了一声。
傅骧傲慢地哼出一声,像祝余接受了什么荣耀,却又挺轻松愉快的样子,转身步履轻捷地往前方去。
祝余看着他高挑单薄的背影,目光一点点阴冷下去。
他能轻易看穿别人对他的爱慕,也懂得如何适时地喂一些甜饵,他甚至能冷眼审视着傅骧那些近似害羞的别扭反应,并觉得他可笑。
傅骧那天一脚踹翻他椅子,到现在,他大腿到尾椎那一块都是青的。
这种人阴晴不定的喜欢,谁想要谁去要,反正他不要。
他看着傅骧渐远的背影——你最好快点发疯自寻死路,我真的没有太多耐心分给无关紧要的人。
傅骧忽然又回过身,祝余仓皇收回眼神,他径直走到祝余身后来。
祝余半偏过头,“干嘛?”
“我要走你后面。”
“为什么?”
祝余是真的想知道。
傅骧手插在裤兜,低着头,像在踹地上的石子,他说,“因为我只要不看着你,你就会和别人跑掉。”
第一百零二章 开心死了
梁阁接连几天都没来学校,祝余猜测他应该是回b市继续上课准备冬令营了,这让他稍微宽了心。
他看到梁阁就要乱。
第二节下课广播里没通知做课间操,学生们乐得清闲,课间过半,突然通知上次模考前二十名去年级组领奖品。
这次模考都要来了,上次的奖品还没发。
傅骧伏在课桌上睡觉,祝余下楼时,和打完球上楼的简希在楼梯间狭路相逢。
祝余登时不自然地垂下眼,想装作没看到直接下楼去。
简希忽然开口,“你跟梁阁分手了?”
祝余猛地抬起头来,眼里有一览无余的惊惶,“什么分手?我没有说分手。”
他又低下头,黑眼珠在眼眶里无措地乱转,口中不停喃喃,“我没说过分手,我不同意分手,没有分手。”
“你们到底说了什么?”简希看着他,又说,“你到底有什么事情,还不能说吗?”
祝余垂着眼没答话。
“那个傅骧……”她微妙地停顿了片刻,凝神观察他的反应,“你和他走得很近?”
祝余没有任何反应,他像是迅速镇静下来了,看向简希时眼珠子黢黑,“很快就好了。”他整个人紧紧绷着,自我开解般重复强调,“很快就好了,真的。你先帮我侧面和他解释一下好吗,我没有说过分手。”
可简希淡漠地错开眼,“我不要,你自己说。”
祝余始料未及,伸手要扯她,“简希!”
简希握着篮球轻盈地从他侧面闪过去,上到楼梯的拐角,又回过眼看他,“我不要。”
她说,“我本来就觉得他幸福得碍眼,你让他吃吃爱情的苦挺好的,让他哭去吧。”
祝余郁恨地站在那里,黑眼珠望着她时闪闪烁烁,几乎切齿。
简希居高临下地瞥着他,眼里居然有零星的笑意,“怎么,舍不得啊?”
她上楼了。
傅骧端着没合盖的隔热水杯起身,晃荡着出教室去,简希从后门进来,两人迎面而过,距离愈近即将擦肩,水杯突然脱手,迅速降落,眼看要落到简希脚上,泼人一身。
简希伸手一把握住了下坠的水杯,水杯里的水滚烫,围着杯沿晃出来一些,溅到简希皮肤上,洇得白皙的手背烫出一片红。
简希无动于衷,只抬起眼睑望了他一眼,直接将水杯又推回到他手里,用的劲大,水杯不稳又泼出来,开水回敬了傅骧一手。
简希说,“拿好。”
这个瞬间短暂无比,发生在第二节 下课的教室后门,几乎没有任何人注意。
他们若无其事地错身而过,等出到走廊上,傅骧才回过头去,看见女孩子大步向前的背影,他上唇稍稍掀起,“嘁”了一声。
高三又组织了一次模考,不知道是心绪烦乱还是状态原因,祝余手感并不太好,做得非常不顺,考完下来他已经能预见这次成绩并不会好。
这段时间精力大头确实没花到学习上,乱七八糟的事纷至沓来,严重干扰了他的复习进度,也打乱了他的学习节奏,总也沉不下心来。
照旧考完当天第二节 晚自习出了成绩,下课后一窝蜂涌去看了成绩。
班级和年级第一名都是姚郡,而祝余是班级第五,年级第十六名。
姚郡这次发挥得很好,每门分数都非常高,看完成绩后大家转过来起哄着膜她,看她时不免又看到她后桌的祝余,目光也不免起些微妙的变化。
从第一名到第十六名,一落千丈虽然算不上,但大跳水也是有的。
确实是个挺现眼的成绩,尤其在众人眼里他又折腾了那么多,不做班长,换掉座位,甚至性情大变,变得冷漠自我埋头学习,谁也不理,到头来,不仅没能守住第一名,还一连垮下去这么多。
好可笑。
祝余做完两道阅读理解才收拾书包回去,傅骧又跟着他身后,但不再不声不响。他会和祝余搭话,祝余不应声他就会拽住祝余的书包,或者扯住他发尾,一定要祝余吃痛或者烦躁地回头瞪他。
有时候祝余也会佯装着问,“你这几年在干什么?读书吗?”
傅骧定睛看了他半秒,忽然笑起来,脸在路灯苍白而艳丽,“躺着。”
祝余像是没听清,“什么?”
“就躺着,躺尸。”
祝余当他是不想说,继续往前走,听到他零碎地在后边嘟哝,仿佛抱怨,“我不喜欢躺着,好痛”。
祝余心不在焉地应声,“是吗?那你站起来啊。”
傅骧大笑起来,祝余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当然也不关心他为什么笑。
他回到家,打开灯,林爱贞还没回来,在客厅空空站了一会儿,他还没想好怎么和他妈解释成绩下滑的事,门就又被推开了。
林爱贞眼神痴直地进来了,她头发被一个廉价的塑料大夹子抓在脑后,枯黄里泛着花白,两鬓散着乱发,才四十出头背已经有些佝偻了。
她简直像淋了雨,失魂落魄的,神情恍惚。
祝余骇了一跳,连忙上前去,“怎么了妈?”
林爱贞哀苦地看着他,“车子让收了。”她手里拿着张单子,让明天去交钱拿车。
不是在鹿鸣门口没收的,是在她平常偷摸着去摆摊的那个公园,鹿鸣散完晚自习,她刚去那公园,就被城管抓住了。
祝余柔声安抚她,“没关系妈,明天交完罚款拿回来就好了,没事的。”
但林爱贞非常痛苦,她深觉自己犯了大错,像遭受了什么过不去的槛,不停地喃喃“怎么办?为什么我这么蠢,我以为十点多他们下班了,一过去他们就逮着我了。硬要把我的车收走,我太蠢了,满满,你怎么会有我这种妈?我想多挣点钱,我想给你买房的,我想……”
从祝成礼去世起林爱贞就惯常性的魂不守舍,时好时坏,祝余分不清她现在是真的以为这是件大事,还是神经质导致她高度地敏感和涣散。
他揽着他妈的肩,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安慰。
等她终于情绪平静下来,陡然想起什么,“对了,满满你们今天是不是考完出成绩了?怎么样?”
祝余猛地怔住,然后告诉了她。
于是林爱贞立刻开始了新一轮地痛苦与焦虑,祝余站在那里,像抽离了,他不用去听也知道她会说什么,什么时候会哭。等他妈哭了两分钟,他才重新开始安抚她,跟她保证、道歉,他会发奋,会努力,下一次绝不会再是这种成绩。
等闹剧终于平息,他背过身反锁了卧室门,没有按亮壁灯,他踉跄地走到书桌坐下,打开小台灯。
祝余双手抓紧书桌边缘,深深地呼吸,深深地呼吸。然后闭住眼睛,人慢慢低下去,额头抵住书桌。
他也想再跟之前一样下去长跑,或者抽一根烟,但他动不了,心理上的疲惫与痛苦外化成肢体上的无力。他像滩烂泥一样倒在书桌上,哭不出来,又不能喊,还没有梁阁,那种深刻地无助,他像被逼到一个狭隘的死角,又像被装进一个不透风的笼子。
烦得想死。
他一把攥住笔筒里的圆规,撸高袖子,照着左胳膊狠狠扎下去,他异常冷静地看着圆规刺进肉里,鲜血立即渗出。
很奇妙的,身体里那股左冲右突无处排遣的痛苦顷刻间像随着这些血一点点消散出去,他不觉得痛,他觉得畅快。
他握着扎进皮肤里的圆规缓慢地移动,血渗得更多了,祝余清晰地感知到皮肉在被一点点破开,疼痛尖锐又绵长。
圆规被拔出来,抛开,祝余站起身在书柜上的小药盒里翻找到一瓶医用酒精,他直接开了盖,往血肉狼藉的伤口上一泼,那种尖锐刺痛的烧灼感,爽得头皮发麻。
等冷静下来,他看着自己的伤口,又惊惶起来。
怎么办?会留疤的,梁阁看到该怎么办?
他压住自己两边的太阳穴,怎么会所有事情都不顺,从孤立无援到四面楚歌,他战战兢兢地立在矛盾中央。他真怀疑傅骧是不是故意的,一定要挑他最关键的时候来害他,害完他中考,又想害他高考。
把他一切都搅得一团糟。
而且傅骧一直没动静,每天只跟着他上学下课,再没提过叶连召半个字,要是他失算了,计划落空,又该怎么办?
他一动不动在书桌前坐了许久,然后才开始伏案整理错题。
第二天清早祝余出门,在楼外没看到傅骧,出来小区才看到他踩着厚厚一层悬铃木落叶等在那。
悬铃木这种行道树,优点是美观,冬天虬枝疏朗,果实挂在树像一个个圆圆的小灯笼,缺点是春夏季落果飞絮,又痒又烦人。
冬天倒还好,只是落叶频繁,但偶尔风疾雪大,果实也会跟着摇下来。
祝余驻在那眼神空空地看着傅骧,没动。
傅骧有些恼火,“你是不是每回非得让我走过去才开心?”
祝余指指他后肩,“这里。”
“什么?”傅骧回过头,没看到东西,他于是走到祝余身前来,低下头,“你给我弄一下。”
他脆弱的后颈就这么暴露在祝余眼下。
祝余指尖弯了弯,滞了片刻,才伸手从他颈后捡出那颗小小的悬铃木果实。
车窗后的梁阁收回视线,把掩下的口罩重新提到鼻梁上,后靠着车座,闭上了眼睛。
“走吧。”
冷风从未阖上的车窗吹进来,吹起梁阁的额发和眼睫,凉得透骨,梁阁闷闷咳了几声,司机连忙把车窗升上去了。
又忧心地看他两眼,“感冒还没好全就去上课啊?”
司机是梁译元的司机,比上回那个要年轻不少,二十多岁,梁阁每年寒暑假都被他爸拎去部队强制“军训”,和他算熟络了。
梁阁陷在车座里,似乎很困倦,眼下有淡淡的青,只闭着眼“嗯”了一声。
祝余一进教室,就看到梁阁课桌边簇满了人,只透过人腿的间隙看到梁阁书包上挂着的小玩偶,摇摇摆摆,时不时被男孩子修长的手指捏一捏。
是个毛线勾的粉兔子,是梁阁常用的那款粉红色表情包兔子,这种毛线勾的小玩偶高二时他们班女生中时兴过一阵,难有勾得这么精巧可爱的。
他们正围着大惊小怪讨论的也正是这个小玩偶,主要是梁阁挂个这种少女风小挂件,很难不让人产生些旖旎的八卦联想,“这你女朋友给你勾的吗?”
“我弟勾的。”
众人大惊,“你弟?!你弟弟不才一点点大吗?还以为你女朋友给你勾的呢。”
不期然地,梁阁说,“我分手了。”
聒噪的男高中生们始料未及,“啊?为什么?”
梁阁拨弄着粉兔子,无所谓地说,“被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