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水——by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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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沈绒拿着文件夹
站了起来,转身就要离开时,杨晟的话和她有些虚浮的脚步声几乎叠在了一块儿。
“我不着急,你比我急。我等得了,你妈等不了。虽然在你眼里我是个粗人,不过也不屑趁人之危。小刘——你送她回去。”
站在门外的司机小刘“哎”了一声,正要跟上沈绒,却听沈绒说:
“不必了,我可以自己走。”
杨晟连着声说了三个“好”,小刘便留了下来,看着沈绒消失在走廊尽头。
“杨总。”小刘问,“就这么让她走了?”
杨晟双腿往茶几上交叉一搭,剪开雪茄说:“狩猎最大的乐趣不是一击即中,而是欣赏猎物在掌心里徒劳挣扎的样子,懂吗?”
他抽一口雪茄,眯起眼睛,“最迟十天,她就得再回来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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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绒一直忍着,忍到了杨晟会所的灯光都照不到的地方,再也撑不住,都不知道扶着的是个什么东西,弯腰在风雪里狂吐一场。
一向自律的沈绒从不喝酒,所以不知道酒这玩意喝得越快酒劲儿返得越凶。
从来没有体会过喝醉是什么滋味的她,抱着根栏杆感觉五脏六腑都被吐了个干净,这才摇摇欲坠地勉强将单薄的身子支棱回来。
这么一动,身上的一层雪簌簌而落。
沈绒在原地晃了几下,意识在头顶盘旋着怎么都捉不下来,口中呵出的冷雾模糊了视野。
天地一色,幽寂冰冷。
大半天,将掉到雪地里的合同刨了回来,用冻得通红的五指摸了摸,这会儿比眼睛好用的手指确定合同都在文件袋里装着,没有湿,沈绒安心了。
她缓着步子往主路上走,努力抬首挺胸像个正常人。
寒风吹过,空荡荡的脖子刀割一样疼,她才想起围巾落在姓杨的那儿了。
身后有脚步声,沈绒立即回头。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是熟悉的那个人帮她把围巾拿回来了。
沈绒是个很容易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一旦开始琢磨某场戏的细节,周围所有的人和事都很难进入到她的意识里,自然容易丢三落四。
很多时候等她走出二里地,才发现随身物品不知道落在哪儿了。
有些时候落下的是一条围巾、一双手套,有时候落下的可能是手机钱包。
尽管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三百六十天都在丢东西,可之前但凡属于她的物件,从来都没有真的不见过。
因为有盛明盏跟在身后帮她兜着。
盛明盏总是会帮她记住她记不得的事。
那些遗落的围巾手套手机钱包,都会在一个转身间出现在盛明盏的手里,在盛明盏的微笑中物归原主。
盛明盏越是宠她,她就越肆无忌惮地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理所当然地粗枝大叶,反正万事有盛明盏。
盛明盏……
身后的脚步声更近了,风雪间她看清了那人的脸庞,是个陌生人。
陌生人并没有为她停留,匆匆而过,更没有将她的围巾带回来。
雪花飘飘荡荡落在她的睫毛上、发丝上,迷了她的眼。
我已经没有盛明盏了。
沈绒想,围巾丢了,盛明盏也丢了,不会再回来。
二十八岁的沈绒独自裹紧羽绒服,强迫自己从记忆中逃离,顶着风雪独自前行。
今晚,她一定得去医院陪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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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城肿瘤医院。
盛明盏推开病房门看到沈黛的第一眼,险些没认出来。
记忆里的沈黛是个精致优雅的女人。
一起生活多年盛明盏都难得看到她素颜的样子,即便出门丢个垃圾都不容许自己有任何失态的地方。
可此时躺在病床上的沈黛完全不同。
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倒是长了很多盛明盏从未见过的斑。头发虽然被细致地打理过,依旧是显而易见的干枯。沈黛整个人皮包着骨,眼窝塌陷,说是一把已经僵硬的尸骨陈在这儿都不为过。
盛明盏第一次知道,原来“死亡”是可以用肉眼看见的。
“妈。”盛明盏坐到沈黛身边,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对不起,我来迟了。”
沈黛早就陷入了长时间的昏迷,每天能保持清醒的时间少之又少,而她本身也没有清醒的意愿——醒来就意味着要被看不到头的剧痛折磨。
可是听到盛明盏的声音,沈黛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看
清了眼前人。
是盛明盏,是她亲手养大的女儿。
还是熟悉的那个人,却蒙上了一层说不清的异色。
沈黛指尖颤了颤,勾住盛明盏的手,半晌,才聚起了一点儿说话的力气。
“我死了之后……”
沈黛用沙哑的声音说,
“这世上疼爱小绒的人……只有你了。”
即便处于弥留之际,沈黛依旧是沈黛,人气儿基本上散得差不多了,却没有行将就木的狼狈。气若游丝间,一开口还是那个将安真剧场经营得风风火火,整个长街无人不知的沈黛。
沈黛这一动,被子掉下一角,盛明盏贴心地帮她将背角掖好,垂眸道:
“您忘了吗,我和她分手两年了。”
沈黛明白了,盛明盏的确变了。
盛明盏骨子里一直藏着危险的侵略性,在沈家的那些年,她小心翼翼地将会伤人的锋利爪牙藏好,唯恐伤害了沈家母女。
而今,她已经离开沈家,再也不用压抑。
她变得更加从容、寡情,也更能掌控所有的场面,让人畏惧。
“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沈黛情绪略有些激动,脑袋微微抬起。
“恨我当年打你的那一巴掌,恨我那样对你?你如果恨,那就……打回来,我让你打回来!”
眼镜片之后的那双狭长的眼睛读不出任何情绪,盛明盏将沈黛安抚回枕头上,对她淡笑,“您好好休息,养好身子我回头再来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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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绒打车到医院门口,一下车又难受地干呕了好一阵,才拧着眉撑墙往里走。
身上的酒味太重,沈黛肯定会发现,沈绒看到有个自动贩卖机,打算喝点饮料将身上的酒味压下去再进病房,免得妈妈担心。
沈绒走到自动贩卖机前的整个过程头都晕得厉害,视野模糊,差点一脑袋栽下去。
想要点个热饮,手指在空中比划了半天却始终戳不到想要的那个按键。
最后,身边有个人帮她按了一下,“咣当”一声,热饮掉落。
沈绒没精力去看身边好心的路人,弯腰拿热饮,好不容易摸到了饮料,站起来时身子一晃,险些摔倒。
幸好好心人拽了她一把,没让她当场拜个早年。
“谢谢……”
沈绒感觉脑袋和眼皮有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来。死撑着最后一口气保持清醒,别真跟醉鬼似的不体面。
那个帮了她两回的好心人没接她的谢,一言不发直接走了。
走时搅动了沈绒周身平静的气流,一阵熟悉的香水味让她心头一震。
浓烈的薄荷味与焚香混合成攻击性极强的香味,如风般从沈绒的面庞上扫过。
这是名为“孤女”的香水气味。
是盛明盏最喜欢,也是唯一用过的香水。
“孤女”无论是清冷的前调还是缱绻的木香尾调,都早已深入沈绒骨髓之中,出现在她青春期无数个辗转的夜里,由盛明盏亲自留在她身体每一处缝隙之中。
香味席卷而过,将沈绒从醉意间震醒。
粗暴地把她拼命压抑的回忆之门踹开,炸开无数记忆的碎片。
沈绒陡然回首,只看见一个高挑女人的身影转到了走廊的拐角之后,很快离开视野。
是她……是盛明盏?是她吗?
不,不会,不是她。
她不会回来的……
不可能回来。!
第4章 004
沈绒抱着两罐热饮坐在塑料椅上喝完,感觉抽搐大半晚的胃总算好受了一些。
垂着头坐着睡了十多分钟,艰难醒来时,之前的天旋地转稍微退去了一点,起码她再到自动贩卖机那儿,想要买两罐冷饮清醒清醒的时候,能够在第一下就按中自己想要的按键。
又喝了两罐冷的葡萄汁,感觉四肢百骸都冻出了精气神。
沈绒双手捂着嘴呵了两下气,仔细嗅嗅没有什么酒味,这才进入病房。
她进去的时候其他床的床帐都放了下来,整个病房幽暗阴晦,只有沈黛头顶的夜灯还亮着。
沈黛闭着眼,似乎还没醒。
沈绒轻声拉动床帐,听见身后有轻微的挤压声,以及未醒先痛的呻.吟。
沈绒坐到陪护床上,挨近沈黛,“有没有哪儿疼?”
沈黛其实是被痛醒的,一如既往摇了摇头,露出宽慰女儿的微笑。
沈绒照例陪着沈黛说了一会儿话,说今天她去了剧场,正式跟《不可抗力》剧组说了暂时停止排练。
没提卖剧场和杨晟的事儿。
沈绒一边展开笨重的折叠床,一边说:
“别担心,排练费和其他所有款项我都会结清。我跟他们说了再给我点时间,大家都挺善解人意的,没为难我。”
沈黛无力地垂着眼睫,用气音断断续续地说:
“这部戏前期打磨了四年……又辛辛苦苦排练这么长时间,都已经进入技术合成了……太可惜了。”
“没事儿。”
沈绒一边给她妈倒水,一边用轻松的语气说,“您还担心这个啊,以后有的是机会重新来过。”
“以后……”
沈黛轻轻地念着这两个字。
病理报告和巨额债务是同一天砸到她的身上的,砸断了她的人生通路。
从那刻起,沈黛就知道自己没有“以后”了。
五个亿,欠谁的不好偏偏欠了那杨晟。
沈黛明白杨晟觊觎她女儿已久,隐约之中她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杨晟的布局,就为了整垮她,看她母女俩走投无路只能掉入他的陷阱里。
她没多久可活了。
人死如灯灭,等她走了什么都不用做不用想,可女儿怎么办……
水倒好,沈绒一抬头,见沈黛已经流不出眼泪的悲苦双眼正凝视着她。
与以往的宠爱不同,此刻母亲的眼睛里是明明白白的内疚、怜惜和苦痛。
沈绒见不得她妈这样,很快将目光转开,只笑了一下。
“对啊,给我一点时间我肯定能把债还上的。沈黛女士,您就别操心了行不行?您现在的任务就是养好身体早日康复,其他的别管了。”
沈黛一直都是沈绒最大的投资人,沈绒演出的所有音乐剧资金都来自沈黛,而她也将自己赚到的所有钱交给母亲打理。
只有自己当了出品方,她才能和最想合作的人合作,抱诚守真精益求精,有空间静下心打磨每一个细节。
即便沈绒主演的剧大多数都没有好票房,但她却能从创作的过程中得到满足。
沈黛爱她的女儿,她将女儿看成是老天的恩赐,倾尽一切想让所有人看到女儿的才华。沈黛也是沈绒维持高傲的资本。
沈黛一朝踏错,还未孵化出来的剧没有资金支持,就失去了登台的机会。
而沈绒下周就得从那栋从小住到大的房子里搬出来,从此无家可归。
沈黛知道自己已经行走在生命边缘,时日无多,要是能够无牵无挂地死个干净倒也还好,偏偏留下巨额债务,害了女儿一辈子。
沈黛喝不进水,沈绒便将水杯放在一旁,想问她要不要听听音乐的时候,沈黛闻到了她身上的酒味。
沈黛神情一滞,暗暗握紧了拳头,停顿了片刻之后突然说:
“你和明盏,真的没有再联系过吗?”
沈绒想要选歌的手一顿,不明所以地看向母亲。
“为什么提她?”
自从盛明盏两年前离开沈家,“盛明盏”这个曾经和沈家紧密相连的名字,就这样连骨带肉地被剜除。
一直以来,母女俩都很有默契地回避着这让她们都不好受的人。
如今,居然是沈黛先开了这个口。
“我听说,她这两年在海外生意做得很大……”
沈绒一下就听出了她妈的言外之意。
没听见女
儿接话,沈黛费劲地转眸看她。
两人对视间,沈黛清晰地看见沈绒眼眶变红的整个过程。
沈黛知道以女儿的脾气,一定会生她的气。
而此时此刻累了好几日的沈绒胃里又开始抽搐,一点儿生气的力气都没有。
“可以不提她吗?”沈绒的声音很轻,但话说得很果断,不容置喙。
沈黛也就没再说了。
沈绒选好了几首今晚的安神曲,播放音乐。
想要让睡眠释放一整晚的疲惫时,沈绒听到闭上了眼睛的沈黛轻轻说道:“我应该现在就死。”
沈绒看着她的侧脸,依旧是最熟悉的那个人,此刻又被一层极为陌生的气息笼罩着。
从沈黛生病至今,此时此刻沈绒才有了一种最最真实,最最清晰的感受——
这个从她出生开始就一直存在于生命里,人生中理所当然的一部分,可能真的要离开她了。
小小的折叠床很硬,只要一个翻身不小心就会摔在地上。
不过沈绒在医院陪床的这个月已经能够很好地驾驭它。
就算不小心又翻下床,她都能凭借良好的平衡感在梦里一个转身,稳稳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