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船清梦压星河——by谢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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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零落落地丢在地上,甚至还被人踩了一脚。
但是没有生灵, 一个都没有。仿佛在一场慌乱的逃亡中, 他们匆匆离开了这里,顾不上任何细枝末节。
……当真是如此吗?
通天站了一会儿, 又继续往外走。
空荡荡的池潭里失去了游鱼, 梅枝依照着原来的轨迹生长, 却再未瞧见枝头的绿梅,亭台空落,门扉敞开一角,仿佛在等待归人。
这世间寂寥之处,也许不仅仅是孤僻无人,而是原来如此……本来可以。
那双深远的眉目远远地望去,澄明的天幕下,海边的雾气弥漫,水墨相融之色氤氲在圣人眸中,愈发地惊心动魄。
海天接壤之处,万籁俱寂。
通天渐渐走出了碧游宫。
它甚至没有台阶,就这么一跨,便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阿盼忽而停下了歌声。它侧首瞧了瞧通天,又黑又亮的眼眸里映入圣人的身影。
通天诧异,低头研究了一下阿盼身上的阵法,微微疑惑道:“阿盼?”
阿盼张了张口,清晰地吐出二字:“师尊。”
圣人衣袂不动,眉目舒缓而平静,抬首看着它。
阿盼换了一首歌唱,声音愈发端正严肃,甚至含着隐约的悲哀。
它自“遂古之初,谁传道之?”唱起,慢慢唱到“何亲就上帝罚,殷之命以不救?”
通天眼眸动了动,闪过几许若有所思的神色。
阿盼对这般注视毫无所觉,只是闭上眼,轻轻唱着。
“授殷天下,其位安施?反成乃亡,其罪伊何?彼王纣之躬,孰使乱惑?何恶辅弼,谗谄是服?皇天集命,惟何戒之?受礼天下,又使至代之?”
圣人的眉头微微皱起,忽而抬起头,望向身后的宫阙。
不知不觉间,他已离它颇远,此时遥遥望去,竟然恍惚失神,不觉后退两步。
碧游宫坐落在海天月色之中,只余下沉默的一切,一如无言的坟塚,高高地矗立在大地上,执着地指向天地,叩问苍天鬼神。
日已西沉,月色昏昏。
祂们于长久的寂寞中,轻轻唱和起来:
“天将天下授予殷商,纣王却违反天数而亡,他的罪过是什么啊?是谁迷惑了他,是谁让他亲近小人听信谗言?”
“上天既降天命于殷,为何不再劝戒明白?纣王既已统治天下,为何又被他人取代?”
“天命从来反复无常,何者受惩何者得佑?”
通天的衣袂被风吹拂着,猎猎作响。他顺着歌声的方向看去,眼眸骤然紧缩。
先前掉落的长剑,遗弃的刀柄,此刻都立了起来,被握在主人手中。他们互相拼杀,互相掩护,在杀气冲天黑云压阵的战场之上。
东海蓬莱岛上,那些遨游长生之境,天地任其往来的仙人不知何时落了凡尘,为世俗的王朝争命;
昆仑玉虚宫前,执剑叩问天道正理的道者,于九千九百九十九重层玉阶前叩首,言己身命犯红尘,此行当开杀戒。
“碧游已传仙法,修士得道长生,万仙来朝之盛景,为何一朝消亡?得道成圣者,是否妄借天命?欲行一线生机者,可是天地之大盗?”
“众生之超脱,为何不可求取?万物之性灵,为何不可唤醒?为何偏要吾辈蒙昧于天地之间,自轮回间来去?”
“谁为正?谁为邪?白日为仙,一夜成邪?”
“天命从来反复无常,何者受惩何者得佑?!”
那声音若洪钟响彻云霄,伴着一身决然,与满怀的怒意。铿锵有力,振聋发聩。
通天微微合眼,再度看去,却始终分不清,眼前之景是万仙阵中,还是碧游宫前。
一面是阵阵杀伐,冲天煞气;一面是山水空明,仙境福地。这两者竟也能天衣无缝地重叠在一起吗?
阿盼突然从他肩上跳了下去,重重地跌在地上,又倏地爬起来,匆匆忙忙地往前跑去。
它飞奔回了碧游,通天甚至拉不住它。
因为……就在阿盼穿过碧游宫大门的瞬息,月白色的屏障树立起来,挡在了他与碧游之前,连那地狱般的景象,迎面斩下的刀锋,亦止步于他面前。
阿盼就在他的眼前,越跑越远,越跑越远,逐渐消失不见。也许,它又回到了他们初见的地方。
“不要回到这里,我们拒绝承认这条时间线上的命运!”
祂们高声宣告着,阻止着通天的进入。
“快点离开吧,来自另一个位面的上清圣人。”
碧游的声音又轻了下来,仿佛有着些许的惭愧之色,却也坚定不移地劝说着通天,“这里是命运线里的意外。”
通天微微垂眸,沉吟片刻后开口道:“之前,这里可还来过旁人?”
碧游沉默了下来,仿佛在打量着他,思忖许久方开口道:“几千年前,有一位上清也曾到访此处,她留下了星辰与飞雪;更久以前,有人种下过一池的莲花;又或者是,一株无人欣赏的绿梅..”
祂们轻声劝说:“您不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上清圣人,我们对您唯一的忠告,就是忘记这里的一切。我们无意改变您的未来,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走向同样的结局。”
“那它呢?”通天问,“它唤我「师尊」,为什么?”
碧游愈发缄默,半晌无言,只道一句:“请您尽快离开这里。”
“..”
他没有继续追问。
通天看着这近在咫尺之遥的碧游宫,仰头想了许久,转而道:“这般说来,我也能在这里留下些东西?”
“当然。”碧游回答。
他微微颔首,抬起手指,于一片空旷处落下术法,截取下春光一线。烂漫的桃夭在此处生长,温暖而多情,仿佛极尽了生命中全部的灿烂与耀眼。
桃花一连绵延了数十里,自云层俯视,像是一片绯色的云霞。
通天收回了手,大踏步地离开。
碧游宫落于身后,连带着「命运的意外」一道。
他想,他知道玉宸当初曾经看到什么了,如今的他,也将踏上这条路。当然,他一定要足够快,比曾经的她走得更快,否则,又如何在重重叠叠的梦境中找到正确的门扉,继而,追上她的脚步。
*
“他们两个,可是还好?”
元始静默了许久,面对着太清的目光,他轻轻点了点头,略有些艰涩地开口:“我很庆幸,当初发了那个誓言。”
太清眼里似有些微的恍然,他看着元始,轻轻一叹:“这是,又在归墟用上了?每次都是这般手段,倒也不嫌无聊。”
元始沉了沉眸,闻言冷笑道:“招式管用就行,其他有什么好在乎的。多玩几个花样,也改不了它们的本质,尽皆往人心上戳。”
“上清的弱点与喜好,在洪荒还有人不知道吗?这次,只不过是撞上了真正能拿这些威胁他们的人罢了。”太清摇了摇头,又戏谑地看他一眼,“不过说起来,作为永远的反派担当,我们弟弟妹妹心中永恒的梦魇,仲弟啊,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元始冰冷地看了他一眼。
太清摸了摸下巴,啧啧感叹:“当初就说了别把通天管得那么严,现在好了,梦里想的全都是你,真是好惨一弟弟啊。”
元始深吸一口气:“太清——”
“好了好了,为兄知道错了。”太清见好就收,果断退后两步,安抚起濒临炸毛的元始来,“虽然一部分也是你们教义相冲的原因,但是,我们两个既然能成为幻境中的头号反派,反向说明,咱们弟弟也是真心爱着我们啊。”
似乎好像,并没有被安慰到啊。
元始攥紧了手,目光中颇有几分寒意:“你也瞧过阿宸的模样,万一通天也..”
他意犹未尽,太清已然反应过来。
长兄微微垂眸,那双桃花妙目微微眯起,似含了三分的缱绻多情,愈发得无奈:“还记得我和妹妹打得那一架吗?”
元始面无表情:“记得,你还一脸凝重地看着我,让我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结果就一句,妹妹真可爱。”他嘴角抽搐了一下,至今难忘当时的无语心情。
太清圣人略带不满:“妹妹难道不可爱吗?”
元始瞥了他一眼:“这就是兄长您强行拐带人家妹妹的理由?”
太清:“为兄这不是为通天的终身大事考虑吗?”
“兄长还是算了吧。”元始冷笑一声,转而道,“您的意思是,哪怕他看了幻境心底别扭,心里还是会念着我们?”
太清微微颔首:“是极。”
元始却暗下了眼眸:“可是,与其让通天为我们而痛苦,我却宁可他能杀伐果决。”
圣人瞧了瞧自己的手掌,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又漠然地将之攥紧:“注定要坐在洪荒棋局上的我们,容不下犹豫这种脆弱的情绪。”
太清看了看他,又抬起头,真诚地望了望天。
元始:“?”
太清深深一叹:“父神在上,您看看这个傲娇,他嘴里什么时候能有句真心话。对于这种人,您都不降道雷给他劈一下的吗?”
元始:“..太!清!”
长兄微掀眼帘,面色平静至极:“怎么,为兄哪句话说错了?”
元始面带寒霜,手指死死扣在掌中,半天说不出话来。
太清瞧着他这模样,心中无奈,摇摇头放过了他:“好了,为兄也没打算逼你。只是,如果你真的担心这个,与其逼反通天,还不如好好跟我学习。”
他两指合拢,自袖中抽出一本书,珍而重之地放在元始手中。
元始沉默了片刻,低头看去,目光首先掠过一行大字《哄妹妹的一百零八种方法》。
他微微抬头,以充满疑惑与震撼的眼神看着太清。
他长兄轻咳一声,手指一动,上面的字句又变了个模样《哄弟弟妹妹的一百零八种方法》。
元始看他的眼神并没有好转。
这让太清很受伤。
他沉默了一会儿,纡尊降贵地开口道:“仲弟可有什么疑问?”
元始瞧了瞧书,又看了看他:“兄长编写此书,目的为何?”
还好不是「是何居心」。
太清叹了一声:“这书开始是你的恶尸提的,我想了想,我们弟弟之前不是真爱一线生机嘛,我怕他不会和女孩子相处,就博采众长给他找点方法。结果..”
他按了按额头,幽幽感慨:“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所以..”元始沉默了一会儿,以眼神示意道,“兄长是觉得,我更需要这本书?”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会把这本书再重新编写一遍的。”太清微妙地心虚了片刻。
元始于袖中攥了攥手,眼眸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之后,他抬起头看向太清,言简意赅道:“那就麻烦兄长了。”
太清瞧着他,甚是满意:“这个简单,你放心就好。”
他正待转身,又被元始喊住,微微疑惑道:“仲弟?”
玉清圣人着实又犹豫了一下,可是思来想去,又沉着一张脸,压制住了自己逃避的冲动。毕竟,这可不是小事。
若是可以,谁愿意走到那般地步呢?
于是,太清等待许久之后,就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劳烦兄长,把两个版本都交给我吧。愚弟对此,自会好好钻研。”
太清一愣,转而一笑,神色忽而温和下来。心下感怀三分,难得不想去调侃他,只笑着道了一句:“好说好说。”
他背着手,慢慢往不周山上走去,心情愈发松快。
也许,他平生之夙愿,当真有一日,能有达成之时。
作者有话说: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何亲就上帝罚,殷之命以不救?”
“授殷天下,其位安施?反成乃亡,其罪伊何?彼王纣之躬,孰使乱惑?何恶辅弼,谗谄是服?皇天集命,惟何戒之?受礼天下,又使至代之?”
——皆出自《天问》
天将天下授予殷商,纣王却违反天数而亡,他的罪过是什么啊?是谁迷惑了他,是谁让他亲近小人听信谗言?
上天既降天命于殷,为何不再劝戒明白?纣王既已统治天下,为何又被他人取代?
天命从来反复无常,何者受惩何者得佑?
——出自《天问》的译文,有些内容略作更改。
第147章 乱离知否得同归 ◇
通天:无情二哥辣手摧花,绝情弟弟气死亲哥。
女娲正在山峦处观星。
太清从人群中间穿过, 目光略带打量地落在周围劳作的人们身上。他们各司其职,互相协助,使得伐木建舟的工作愈发井然有序。
他停下了脚步, 仔细瞧了两眼, 又招来鹤引询问几句,这才继续往前走。
他于亭台前站定, 微微垂首, 向着女娲拱手一礼:“师妹。”
女娲收回视线,避开他的礼节,又转而还以一礼,轻轻笑道:“近来之事, 幸好有师兄在此。”
“举手之劳罢了。人族之事,还是有赖师妹挂心。”太清闻言一笑,视线又落在她身上。
圣人明显瘦削许多, 眉目愈发圣洁淡然,隐有道意萦绕其间,宽大的衣裙随风而动,仿佛随时能从这苍莽世间超脱而去,再不问俗世的纷纷扰扰。
她眼底含着若有若无的悲悯,注视着脚下万物生灵的迁徙。
太清顺着她的视线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