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船清梦压星河——by谢初之

　　最后收割好的粮食派上了用场，更多的人跟上了他们的脚步。
　　几千人的队伍很快扩大了，众人大步地跟在后面，拉开了长长的黑压压的一条线，在山脉间穿行。
　　很快，似是感知到他们的动向，黑云密布的天穹上，忽而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狰狞的眼睛，凝聚着无限的恶意，泛着鲜艳近血的妖异红光。
　　祂出现的瞬息，众人发出一声惊呼，两股战战，几乎不敢上前。
　　老子回头看了一眼，扬起拂尘，缥缈的云雾自天上垂下，像是一重宁静清和的帷幕，轻轻遮住了眼睛。
　　几只白鹤张开翅膀飞来，远远地散开，各自衔住帷幕的一角，不让祂轻易将之掀开。
　　看不见眼睛了。
　　众人把扑通扑通跳动的心安放了回去，又有闲情偷偷摸摸地打量起前面的老子来，嘀嘀咕咕地讨论着：“他是谁？”
　　“应该是一位神仙吧？是什么神仙呢？圣人喊他哥哥，圣人的哥哥应该也是圣人吧？”
　　“他们看上去关系真好啊。所以圣人果然只是下来历劫的吧。”
　　“哇，这么说来，圣人马上就要回家了啊，他们的哥哥来接他们了！”
　　众人愈发兴致勃勃，斗志昂扬地跟着他们的脚步。
　　“难道说，我们这回是去送圣人回家的吗？那得想办法作首好诗赞扬他们的美德啊。”
　　“不对不对，我们要先做文章挽回圣人，让他们不要走才对！”
　　天尊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头，瞧着背后莫名兴奋起来的人群，再度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烦躁感。
　　所以说，为什么上清这么喜欢收徒弟？
　　明明师侄这种东西，一个够用，两个嫌多，三个简直胡闹！
　　“咳咳！”老子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目光警告地看着天尊，似在提醒他不要二次犯病_（:з」∠）_。
　　后者面无表情地瞧了他一眼，冷哼一声，用力一甩广袖，又往前方走去。
　　*
　　大雨早就已经倾盆而下，众人熟练地躲在山岩边下，借着岩石挡雨。
　　玉宸则被通天牢牢地护在伞下，顺着衣袂微垂的弧度，细细碎碎的雨珠滚落而下。天尊瞧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递给他们一把荷花伞。
　　通天抬头看他，额发被雨浸湿，衬得那双眼愈发明亮。他笑了一笑，自然地接过伞，道声“谢谢兄长。”
　　天尊漠然如雪的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坠落。恍惚半生，仍是未能悟透。
　　他不发一言，只转过身走在他们身前，长身玉立，高洁傲岸，习以为常地遮蔽着风雨。
　　哪怕，他们其实并不需要。
　　风霜坍圮不了的脊骨，春风也不能令他们动容。赤子的心肠，是在铁炉里打滚过，煎煮过，锻锤过的..好让人叹上一句「圣人到死心如铁」。
　　圣人到死..心如铁。
　　天尊沉了沉眸，重重地一挥袖，山上不停地往下滚落的岩石被他强行托起，往外重重一丢！
　　众人惊呼一声，看着那岩石刷刷地往下滚去，倏地碎成一地的粉末残渣。
　　“圣人的这个哥哥..是不是有点凶啊。”
　　“可是他看起来好厉害的样子，你们不觉得吗？”
　　“说起来，圣人是不是下意识退后了一步啊哈哈哈。总觉得在家里挨过打似的，不会吧圣人也会挨打吗？”
　　“怎么不会？我哥哥揍我就超凶的！”
　　天尊：“..”
　　他神色凉薄，目光淡淡地落在身后两位上清身上，十分轻微地挑了一下眉，话还没出口，便见他们疯狂摇头，露出乖巧jpg的神情来：“没有，我们没有！”
　　老子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戏谑地拍了拍天尊的肩膀：“不愧是你，上清克星！”
　　天尊看了看他兄长的手，额头上青筋跳动，忍了半会儿，恶狠狠地吐出一字：“滚！”
　　“好的好的，这就滚。”老子一脸无奈地耸了耸肩，收回手，越过他往前走去。
　　再往上去，不周遗址之处，历历在目的，是那道为人横切而下、贯穿整个不周山脉的剑痕。
　　恍惚中有一青年负剑而来，纵云梯，执长虹，生生截取此山，后由天尊炼成一物——翻天印。
　　*
　　玉宸和通天启程之前，阿游还在折腾她手中的东西。
　　鸟雀停留在碧游宫的枝条上，唱着欢快的歌曲；白兔蹲在她脚旁，簌簌地吃着菜叶子。终日不停的诵读声里，偶来传来炊烟袅袅与蒸饭的香气。
　　很好闻，她很喜欢。
　　只是这一次她来不及去瞧，低着头，一心一意地想把手中的礼物做出来。只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然后，她出发了，乘着最快的风，穿过最长的河，遥遥望着那座倾颓已久的山，匆匆地往上攀爬着。
　　渊谷之中，混沌的罡风从缝隙中吹刮而出，玉宸的衣袂被风卷动着，漂泊无定，几欲乘风而去。那几欲噬人的风阴恻恻地望着通天，等待着他们踏入其中的那刻。
　　老子往下探了探罡风，隐约皱了皱眉头，取出天地玄黄塔交给他们，天尊一声不吭，倒是已经将盘古幡拿在了手上。
　　玉宸又不觉回头张望，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匆匆赶到的阿游连忙提了速度，抱着怀里的东西疾奔而去。
　　众人遥遥望着他们的身影，静默无言，愈发崇敬。
　　又有几人回头，惊喜地看着她，焦急地朝她挥挥手：“师姐！快来！”
　　“玉宸——”阿游果断大喊。
　　圣人回眸看她，唇角笑意忽而绽开，眼眸愈发显得温和清浅：“阿游，你终于来了。”
　　银发的少女行色匆匆，足下轻点，便自山沿边上纵掠而来，稳稳当当地落在玉宸面前。动作迅疾，微微喘气，一脸紧张地看来：“你要走了吗？”
　　“是啊，这回是我先走了。”玉宸点了点头，认真地回答道。
　　通天若有所思地瞧来，捏了捏她的手。玉宸瞥他一眼，唇边似有春花绽放。
　　阿游茫然地眨了眨眼，捕捉到一字：“..先？”
　　“嗯，是先走一步哦。”
　　玉宸眨了眨眼，微微抬首，看着她在无数次轮回中都未能救下的游鱼，终于彻彻底底、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仿佛完成了一个很重要的愿望。
　　“我不在的时候，阿游也要好好的哦。快快乐乐吃糖，快快乐乐去玩。”
　　“啊！”她短促地惊呼了一声，眉眼耷拉下来，忽而显得没精打采起来。
　　玉宸瞧了一眼通天，后者无奈地松开了手，看着她走上前去，摸了摸阿游的脑袋。
　　阿游蹲在地上，仰起头看她，又固执地唤了一声：“玉宸。”
　　少女俯身看她，仍然如同她们初见时那般，温柔得近乎一个梦。她揉乱了她的银发，又在意识到的瞬间，假装无事发生一般，偷偷将之理顺：“怎么了吗？”
　　阿游望了望她，又看向四周那无数的黑压压的人群，终于鼓起勇气站起身来：“老师，伸手!”
　　玉宸不明所以地看来，下意识摊开手掌，小心翼翼放在她面前。
　　阿游分外郑重地将一样东西放在她手中，解开包裹，又轻轻扬起一个笑，眸光纯粹而动人，透着难以言喻的欢喜：“给，礼物。”
　　通天顺着她的动作望来，倏忽微微一顿，随即难以置信地开口：“阿盼？”
　　小小的机关造物站在玉宸手上，四四方方的脑袋，四四方方的四肢，僵硬地伸展躯体，做了一套碧游宫广播体操后，一本正经地站在她面前，大声问道：
　　“是圣人吗？”
　　场景仿佛再现。
　　碧游宫前安静地躺在那里，在亘古不变的时光流逝中静静等待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
　　通天疾步走到玉宸身旁，震惊得蹲下来端详着它，又转头看向阿游。
　　那个一直等在碧游宫幻境里的阿盼……怎么会以同样的面貌，再度出现在这里？
　　阿游懵逼地挠了挠头，抓住了完全错误的重点，开心地询问道：“这是它的新名字吗？阿游喜欢。”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阿游和阿盼，玉宸遇见的阿游，和他遇见的阿盼……是同一个，还是不同的？他们之间有何联系？又为何会同时出现在他们面前？
　　老子看了看阿游，又瞧向通天：“怎么了吗？”
　　天尊皱起了眉头，上前两步，冷声询问道：“发生了什么？”
　　玉宸则微微蹙眉，喃喃重复着：“阿盼？”
　　她瞧了一眼通天，想起了那个被他屡屡提及的，徘徊在碧游宫不愿离去的小朋友。
　　他怔然无言地与她对视，又一齐看向阿游。
　　银发少女笑着拍了拍手掌，轻轻松松地回答道：
　　“是上次在陈国得到的灵感哦，阿游找了一个墨家的人做的！”
　　玉宸微微垂眸，戳了戳阿盼小朋友。它呆了两秒，快乐地吐出一句话来：“是圣人回来了吗？”
　　她慢慢地抬起眼，看向阿游。
　　阿游眨了眨眼，低下头，难得害羞起来：“老师说过，阿游的游是碧游的游，阿游把阿盼送给老师，所以合起来就是，碧游盼望老师回家！”
　　通天微微抬首，看着她身后突然骚动起来的人群，他们齐齐看向他们，期待的，依赖的，始终憧憬，始终仰慕着的……
　　玉宸同样看着她身后的这群人，又慢慢收回视线，静静地看着阿游，轻轻笑了起来。
　　阿游抱起阿盼，笑得神采飞扬，分外快活：“惟愿两位老师得偿所愿，平安归来。阿游在此，先行恭候！”
　　原来……这就是阿游和阿盼的秘密吗？


第161章 何处相思明月楼 ◇
　　玉宸：天地如逆旅，光阴皆过客。
　　就这么简单吗？
　　没有什么别的深意在其中吗？
　　阿游和阿盼..象征着碧游的思念与盼望的阿游和阿盼。
　　通天仿佛被这世间微妙的巧合给砸晕了头, 怔怔地看着玉宸。
　　他努力回忆着见到阿盼时的情景，目光微转，落在远处这群或低眉垂首、若有所思, 或目光灼灼、朝气蓬勃的弟子们身上。
　　远在他们之外, 更多的人欣喜地看着他，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无比信任地看着他。或是垂暮老人, 露出的笑容里瞧不见牙齿；或是蓬头稚子，摇头晃脑，灵巧天真。
　　恍惚之间，他们又与另一片人重合在一起。
　　“一定, 一定要回来哦。”
　　高山之巅，有人负剑；远水之渊，何人轻唱。
　　碧游宫的一砖一瓦坐落在那里, 每一个缝隙都被轻轻擦过。碧游宫中的思念，与日月共长。
　　玉宸悄悄握住他的手，指尖传递着微微的暖意。他们一道思索着这件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又对视一眼，悄悄抬起头，注视着这无穷无尽、浩瀚无边的琼宇。
　　也许, 这真的是个，十分美丽的意外吧。
　　*
　　见到阿游抱着的机关造物之后, 又有几个人蠢蠢欲动地跑上前来, 想把路边采的花花草草，都一齐塞给圣人。
　　玉宸接了几朵又几朵, 渐渐地, 手上便拿不下了。通天赶忙帮她接下, 整个人渐渐被五颜六色的花朵埋住。
　　天尊眉头皱得更紧，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他们顿时恍然大悟，又分了几个人出来，跑过来给他送礼物_（:з」∠）_。
　　天尊：“..？”
　　他蹙着眉，扫了一眼他们手上的东西，纡尊降贵地解释了一句：“本座不是这个意思。”
　　“您既然是圣人的哥哥，照顾圣人多年，我们心怀感恩，特来献礼！”
　　天尊：..倒也不必如此。
　　他嘴角不觉抽动，顿感头大三分。眉头一扫，又瞧见一脸幸灾乐祸的老子，倏地冷笑一声：“此为我等长兄，你们若是想送花，不妨予他两朵。”
　　众人恍然，又跑去给老子送花。
　　老子眼眸一跳，盯着送到他面前的花看了许久，莫名地叹上一声，竟也是接了下来。他瞧了瞧天尊，语意不明地叹上一句：“我们已经多久没有这般待遇了？”
　　天尊不语，只觉得他很烦。
　　他瞧向一边窃窃私语的玉宸和通天，目光微妙地落在阿盼身上，倏而幽深几分。
　　来自碧游的，思念吗？
　　天尊闭上了眼，于心底冷笑，寒冰缓缓覆盖上黑黢黢的潭水，汩汩的流淌声几近消弭。在万千滋长的心绪中，他听见心底愈发不宁的声响。
　　在叫嚣，在怨恨，在……想念。
　　他兀地睁开眼，墨发微垂，衣袂如雪，修长的身形背光而立，愈发得疏离于尘世之外。他的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手掌之上，那里光洁一片，什么也没有。
　　“我们该走了。”天尊开口道。
　　他的眼里漠然一片，不带半分感情，直直地看向通天与玉宸。
　　少女闻言低首，自阿游手中接过那小小的思念，又自然地朝他一笑，眉眼熠熠生辉。
　　通天牵着她的手，眸光坚毅从容又不乏温柔，红衣明快，风华天成，果决地应了一声：“好。”
　　此二人，像是春日宴上为人执起，耐心倾入杯中的琼酿，回味无穷，怅然若失；又如醉倒在桃花林中的风流快意，惊鸿一瞥，恍惚失神。然其风骨傲然，绝不会沉浸于温柔冢中。
　　向死而生，不问归处。
　　到底，到底是不一样的。
　　和他那天地不容，魂飞魄散的弟弟，是不一样的。
　　..
　　在一片寂静中，众人起身相送，遥遥望着圣人远去，似是知晓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