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船清梦压星河——by谢初之

　　成功了，不会回来；失败了，更是不会回来。
　　正所谓：天地如逆旅，光阴皆过客，如此而已。
　　*
　　涛涛雨声，震耳欲聋，天地间雾气弥漫，遮蔽着万物的双眼。
　　低洼之地已经被灌得浪沫横溢，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洪水却仍是永不停歇地往里冲去。水浸两岸，雾罩乱石，狰狞的水汽化为庞大的野兽向着逃窜的生灵奔涌而来，耳边只闻着震耳欲聋的嘶吼声，又伴着桀桀的怪笑。
　　万物万物都像是重回了蒙昧之时，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一味地往前奔跑，又在下一个瞬息被洪水吞没。
　　连半分挣扎也没有，生命消逝得无声无息，宁静至极。
　　红云焦急地来回往返，尽他所能救着每一个濒死的生灵。有的能活下来，有的不能。万千的生命在他手中游走了一遍，又很快溜走了。
　　镇元子不声不响地跟着他，法术点地，升起无数的草木藤蔓，死死地阻挡着洪水的攻势。
　　在天地量劫面前，人力之微浅，竟是如此得令人绝望。
　　女娲闭着眼，自不周山上化出庞大的本体，不断升起，不断伸展，往上的头颅触及九重天阙，往下的蛇尾盘旋曲折，竟是想缠绕住整个不周山！
　　她目光往下，向着匆匆奔来的红云伸出巨大的手掌，镇元子拉着他飞速向前，踏着手掌而上，重新落在不周山巅。
　　鹤引赶忙安排人接住他们救上来的生灵，一批又一批，盖起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屋子。
　　哭泣声、哀鸣声连成一片，绝望而无助，在圣人悲悯的目光之下，在广袤无穷的天地之间反复回荡，经久不息。
　　在宥、多宝、云中子..他们刚刚到达不周，又很快被师尊/师伯丢了出去救人，脚步匆忙至极，容不得半分停歇。
　　在天道的预警之下，有很多生灵提前赶到了不周山，但也有更多的生灵，落在路上，掉在水中，连一道浪花都没能溅起，便平静下来。
　　红云再度跳下不周，神情匆匆地赶去救人。他跑得极快，镇元子一口气没上来，竟是没能追上他。
　　一个巨大的浪头往下打来，眼看着就要将他吞没。
　　镇元子瞳孔放大，心脏骤停，声音压在嗓子中间，想喊又喊不出来。在他几近绝望的神色中，忽有一只巨大的手掌落下，将他捞了上来。
　　“准提圣人？”红云晕乎乎地睁开眼，颇为讶异地喊出他的名字。他来不及思考，赶忙拉着圣人的衣袖，往那边还未被吞没的山峰奔去。
　　“圣人来得正好，那边还有几个生灵我还来不及去救！”
　　准提：“带路。”
　　他简洁地开口，又顺手捞了一把镇元子。红云干脆果断地指了个方向，便拖着两人迅速往那边赶去。
　　“快快快，时间不等人啊。”
　　镇元子：“..”
　　他艰难地抹了一把脸，扭头想和准提说些什么，又见圣人同样是一脸的严肃：“来不及了，抓紧！”
　　镇元子：“？？”
　　时间凝滞，空间骤转。他们已然落在山峰之上。
　　红云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广袖一招，先将山峰上所有的活物都收进袖里乾坤，再一把抓住镇元子和准提，快声道：“好，下一个地方！”
　　在快到飞起，几乎没有半分停顿的时空转换中，镇元子痛苦地陷入了沉默。
　　他幽幽地看了一眼准提，又满怀担忧地看了一眼红云。
　　好友，你这是打算从洪荒慈善家升级为无敌资本家吗？一分工钱都不给，连圣人都抓着打工的那种？
　　他边想边叹上一声，熟练至极地捞起一串生灵，一手搭上了准提圣人的肩膀，激情澎湃地开口道：“听我说谢谢您，因为有您，温暖了四季！因为有您，世界更加美丽！”
　　“跟我们走准没错，洪荒的美好未来必有您的一份！”
　　总之，应该是这么鼓励员工007，把公司当家，把工作当饭的..对吧？
　　*
　　在红云和镇元子逐渐走向堕落（？）之际，巫妖战场上的局势也愈发激烈起来。
　　元始遥遥盯着下方汹涌澎拜的洪水，转头瞧了太清一眼。
　　长兄微微颔首，他便整理衣冠，提着剑，一脸肃容地走了下去。
　　洪水盘绕在这片大地之上，在远山青色的背影中轰然而下，仿佛被什么力量驱动着，引导着，从四面八方往不周山涌来，越过皑皑的雪山，起伏不定的坡谷，排山倒海地穿过平地，倏地以雷霆万钧之势奔涌而下。
　　它们无声无息地裹挟着生命，吞没着土地，面目狰狞地扬起首来，正对上女娲垂下的目光。
　　“女娲娘娘。”洪水上涌，渐渐凝聚出一张脸来，祂张开口，讽刺地唤着圣人的名号。
　　圣人的蛇尾一甩，重重地击打在那张脸庞之上，将之生生打碎成飞屑浪沫，又张开双臂，催动着浑厚庄重的屏障。
　　那张微垂的面容上无悲无喜，只在瞧见不周山上小小的、一团团如同墨点般的生灵时，露出一二温柔的神色。
　　太清捧出一张琴来，迎着山下滚滚的厚重的洪流，铮然奏响一曲，气势雄浑，声浪滔滔，卷起万里的长风。
　　一袭鹤氅的圣人端坐在亭台之上，雨水被琴声拨开，一丝一毫都没有落到他身上。
　　各族的生灵茫然地抬起首，听着这道韵天成、恢弘壮阔的琴声，慢慢地向圣人靠近，席地而坐，静静地聆听。
　　恐惧渐渐从他们的脸上散去，世间重归寂静祥和。
　　太清微微抬首，遥遥地望着元始的背影，又瞥向归墟方向，沉沉地闭上眼。
　　苍雪般的白发自他肩头垂落，忽而生出几分，愈发难言的孤寂。


第162章 相逢意气为君饮 ◇
　　昊天：今朝，众生也会为洪荒拔剑。
　　洪水灭世之际, 少有人在外面行走。
　　太乙真人沉吟许久，取出了那艘由水墨丹青勾画而出的画船，以舟楫之力, 在肆虐的洪浪中穿行。
　　子非鱼在画船周围跳跃而出, 银色的鱼在月色下划出轻巧的弧度。
　　碧霄低头看着那鱼，惊讶地睁大了眼眸：“这不是师姐的那条船吗？”
　　太乙自豪地回答道：“是啊, 不过这艘船是我自己做的。”
　　云霄试探着踩了踩脚下的船只, 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多宝的视线从船头到船舱到船尾一掠而过，忽而开口道：“那它有定位功能吗？”
　　太乙愣了一愣。
　　多宝慢吞吞道：“我们毕竟是要出去救人，总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那些被水困住的生灵。”
　　太乙陷入了沉思……
　　太乙眼前一亮！
　　他在船上转了一圈，又取出画船的本体——画卷, 在上面以生花妙笔细笔勾勒几下，又小心翼翼地往里注入法力，以极细微的笔触塑造出一个精妙无双的阵法。
　　画卷的变化逐渐展现在画船之上, 子非鱼从船边跃出，直往滔滔洪流而去，倏地一下被浪潮吞没，两边的莲花款款而开，碧色的荷叶清朗娟秀，藕节中通外直, 映着天边皎皎明月。
　　下一瞬，船的速度骤然加快, 往远处的青山云霭冲锋而去。
　　玄门的仙人们立于舟楫之上, 掐指捏诀，各显神通, 在船只经行之处, 救起了大大小小的生灵。
　　画船随心所动, 变化着大小，又在太乙的奋笔疾书之下，变化出各种各样的食物、水源，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满足着这些生灵的需求。
　　渐渐地，越来越多尚有余力的人加入他们中间。或独身而来，或呼朋引伴，“某亦有救人之心，可否载某一程？”
　　“兄台甚是无理，岂可丢下在下独自离去？”
　　“道友何不与我同往？”
　　他们往往不在舟楫上停留，只是救下一二生灵，便往这里一放。多宝留在船中等候，守着被救下的人，也免得有人借此生乱。
　　他衣袂翩然，负手望着滚滚的洪流，又见金灵飘飘渺渺踏浪而来，抱着一只似羊非羊的幼崽走到自己身边，温温柔柔地唤了一声：“大师兄。”
　　“好了，给我吧。”多宝无奈摇头，轻轻接过那生灵。
　　金灵莞尔一笑，松开手去，又和龟灵一道再度涉身洪浪之中。
　　与她同行的，大罗金仙数人，太乙金仙若干，再往下的金仙数不胜数，既有玄门众人，又有其余散仙。散于各处，恰如红云等人。
　　闻洪荒有难而来之，天下人也。
　　..
　　只是，洪水仍然在永无止境地上涌，四面早已成了一片汪洋大海。若是为其所吞噬，少不得丢掉半条命。
　　纵使他们得道成仙，成为世人眼中的大能，也不能将之等闲视之。又或者说，正是因为他们是玄门之人，反而更要担心几分。
　　多宝低头瞧着脚下的船只，眉心微微皱起。
　　看样子，还是要加快速度。
　　他瞧了太乙一眼，后者猛得抬头，露出脸上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师兄还有什么事情吗？”
　　多宝抱着幼崽过去，小家伙咩咩地叫着，挡住了他半张脸。多宝无声地将之挪开几许，盯着画卷看：“我们已经走了多少地方？”
　　太乙板着指头数给他听，又苦涩地摇了摇头：“师兄，来不及的。”
　　多宝阖眸不语，只道一声：“加速吧。”
　　多宝：“此时不争上一争，还等洪水将一切淹没了再争吗？我家师尊的道义和你师尊的道义，可都不是这么讲的啊。”
　　太乙一个机灵，下笔的动作又快了三分。船上的生灵们惊呼一声，抖抖索索地抱着彼此，害怕地望着脚下的船只。
　　多宝衣袂微扬，稳如磐石地站在船上，此时方露出些许满意的神色来。
　　太乙面上却又呈现出莫名的犹豫之色。
　　他瞧了瞧周围，设下一道屏障，方开口道：“师兄，假如，我是说假如，洪荒真的被水淹没了，我们该怎么办？还有，船上这些生灵该怎么办啊？”
　　多宝回首看他，神色平静：“师弟。”
　　太乙呆呆愣愣地抬头：“嗯？”
　　多宝指了指天上的明月，心平气和地开口道：“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你就让月亮落下来吧。”
　　太乙懵逼：“什，什么意思？”
　　多宝轻叹：“意思就是，洪水若是真的把我们全淹没了。你就把船整个封住，直接潜到水中去吧，就和那四海龙宫一样。”然后等着师尊师伯他们来捞我们。
　　太乙：“？？！”
　　多宝微微一笑：“你一定可以办到的吧，师弟？”
　　太乙望了望天，犹犹豫豫地开口道：“行，行吧。”
　　他苦恼地抓着头发想了一会儿，又重新埋首于案牍之间，盯着那副画卷涂涂改改。多宝低头瞧了一会儿，放心地转过身，继续接手那些被师弟师妹们送上船的生灵们。
　　*
　　洪荒有仙之山皆封，有龙之地皆禁，大能们先行出手将自己的家保住，又望着洪荒上下愈发汹涌的怨气煞气踌躇不已。
　　想出去吧，又是在巫妖量劫这个敏感得不能再敏感的时期；
　　不出去吧，你好意思不出去吗？
　　这么纠结了一会儿，得，不用纠结了。
　　昊天、瑶池奉紫霄宫之旨，传洪荒天道之意，愿请诸君一道，共渡此劫！
　　天道诶。
　　居然是天道诶！
　　你也有今天，啊不是，您也有需要我们出力的时候啊？
　　不少人在家中大笑出声，随即换上一副杀气腾腾的面目，招兵买马而来。有些人笑着笑着又无言落泪，目光留念地看着这片天地。
　　洪荒，洪荒。
　　这片真正孕育他们这些无父无母之人的土地。
　　天道可恨，天命可怨。他们多少人的命运被祂玩弄于鼓掌之间，哪怕他们心知肚明，有些事不能不做。但是，为什么偏偏是他们？而不是其他人？就因为他们强大，他们的存在威胁到了这片天地吗？
　　何其无辜，因此获罪的他们，何其无辜？！
　　笑至尽头，哭至漠然，终是拔剑。
　　以此天下之大，唯有洪荒，不愿相负。
　　..
　　瑶池拉着昊天的手，踮起脚尖看他：“为什么龙汉三族，还有他们..还会来帮我们呢？”
　　昊天垂下头来，指着脚下的土地对瑶池道：“因为他们为洪荒所生，他们来自洪荒，也将归于洪荒。曾经他们能为这块土地征战不休，今朝，也能为了保护祂而向敌人拔剑。”
　　瑶池：“哪怕他们心怀怨恨？”
　　一气：“哪怕他们将会长长久久地怨恨下去，直到洪荒的尽头。”
　　道祖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逐渐聚集在不周山中的人群，对着瑶池道：“他们理当知道，天道至公，绝不会偏爱任何洪荒的生灵。”
　　昊天抬头看向紫衣的道祖，忽而道：“但是天道同样不该这样残忍地对待他们，对吗？”
　　一气垂眸瞧他。
　　昊天紧张了一下，又慢慢道：“女娲圣人，后土娘娘，三清圣人..还有眼下的巫妖两族，昔日的龙凤麒麟三族。难不成，在洪荒这片土地上，只有做一块不会思考不会呼吸的石头，才是最幸福的吗？”
　　道祖倏地笑了起来，他微微俯下身来，摸了摸昊天的头：“所以，我们得到了改变命轨的机会，而他们，也会得到改变他们命运的机会。相辅相成，双向奔赴。”
　　一气：“创造这个世界的神灵所遗留下来的问题，也当是解决之时了。”
　　*
　　女娲的本体盘踞着整个不周山，亦如昔日支撑着洪荒的盘古一般，以平静慈悲的面目注视着漫过她蛇尾的洪水，竟是一动也不动，稳稳地护着不周山上的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