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船清梦压星河——by谢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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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嗯,我与太一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就吐槽了一下祂明明有地图,又任着我们在东海漂游百年,虽然我也不是很介意再漂久一点……”
“或许祂是想考验我们心诚不诚,又或者,还有别的意蕴在里面。”
“总之,总之……我最后找到你了。”
青年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又似在最低处,缓缓盛放开花来。
玉宸纤长的睫毛微微垂落,数了数两人分开的时间,便已明了几分。
通天乱七八糟地解释了一通,自己都觉得自己离谱,心下沉沉一叹,又默默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兄长。
太清瞧了他一眼,微微笑着,干脆地关闭了聊天通道。
通天心上一梗,目光悄悄往旁边挪移了几寸。
元始慢条斯理地打量了他几息,颇生出几分难得之感,瞧着弟弟手足无措地哄玉宸,便又觉出「你也有今日」这般荒诞离奇的心思来。
他唇边掀起一抹浅淡近无的笑,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好似这看惯了的漫天的雪景,又有了些别样的趣味。
通天只得回首,眼中茫然了一瞬。
这本该是漫漫修道路上最为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化形历劫,少不了重重天罚,乃至于,没被劈上几道雷,都要战战兢兢地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修错了道。
更枉论,遭天妒,承天谴,亦是自莽莽太古而来的遗音。
理当习以为常,谈笑自若。
却独独有那么一个时候,因着亲近之人的重视,再微小不过的事情也在一瞬间变得格外重要。
所以,纵然是受世人尊崇,掌着毁天灭地权柄的圣人,偶尔也只能乖乖地低头挨训,又或者,哄着他所爱慕的姑娘安心。
诸如这般的事情,本无对错之分,只不过依着彼此的纵容,方有了眼下之景。
玉宸好看的眉眼微垂,不声不响间,轻轻拢着他的手。
她的视线掠过两位作壁上观的道尊,倏忽低眉浅浅一笑:“那下次我离开的时候,一定提前告诉你,好不好?”
通天怔忪地望着她。
玉宸微微仰起脸,认真而缓慢地说道:“这样的话,你就不需要想办法找我了。”
似有何人的太息掠过被雪色匆匆填满的琼宇,连带风声也在一瞬间低微下去。
元始眼眸动了动,若有所感地望去。
好像被戳中了什么隐秘的小心思,通天神色微怔。良久,他眉眼微微舒展开来,熠熠灼染开皎美的弧度。
“如果阿宸能不走,那就更好了啊。”
因着许诺,像是有了什么筹码一般,便又忍不住得寸进尺些。偏生,往往会在出言的瞬息,泛起微微的忐忑与犹豫。
玉宸恍惚了一息,没有回答,又在他微微沉坠下去的目光中,鬼使神差地道了一句:“若是两个世界可以融合在一起,会是什么样的呢?”
太清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接口道:“那一定会,非常有意思吧。”
*
“朋友,你还好吗?”
太始幽幽的声音回荡在宫阙之内,愈见几分冷清:“想好怎么跟对方解释了吗?”
紫霄宫中燃着的沉香袅袅升起一缕,伴着冷冽的香气,沾染过紫墨色的袖口滚边。
鸿钧没有抬头,手指轻拂过帙卷,长指微重地按在一行字迹上,不紧不慢地看了下去。
见他长久没有说话,太始颇觉几分无趣,又提起另外的话题来:“说起来,你当真舍得把你徒弟留在那里?”
此话一出,鸿钧仿佛方有了些微的触动,目光淡淡地扫向祂。
他眉宇微蹙,又迅速归于平淡:“需要解释吗?”
“合着就让我去背锅?朋友啊,你这样很不厚道的,知道吗?”
太始叹了一口气,继续琢磨道:“那边的时间线也快到关键之处了,正好又遇上祂不死心出来折腾。想来,还有的是劫数。”
祂的声音顿了一顿,倏忽出言剖开一角心扉:“鸿钧,你当真能够放心吗?”
鸿钧眉目疏离,愈发见得淡漠。
他视线仍定格在书扉之上,慢慢地回答道:“放得下,抑或放不下,她仍是舍身赴了旧途。贫道能拦她一次,也许能拦她第二次,却终是阻不了她的终生。”
他又思起浮黎离开紫霄宫时几近空茫的神情,又长足地太息一声:
“上清如此,玉清……亦是如此,总不见得有一个是省心的。”
“终究是这天地之大,难得的痴儿罢了。”
第100章 旧时月色在潇湘 ◇
浮黎:为什么不能一直在一起呢?阿宸,我和你,两个人。
吾为何人?
是盘古嫡次子, 玉清之气所化,天地予其嘉名,方有道尊浮黎。此皆吾与生俱来, 又犹如外物一般, 不过是浮华矫饰。
浮黎伫立于玉虚宫后殿的长亭之间,修长有力的手伸向虚空, 似想要握住什么, 又空空地散去,连带广袖一起垂落。
他眼帘微垂,听着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一声「哥哥」。
道尊习以为常地回了头, 步履轻轻踏过青玉长阶,微微定神望去。
庭院中有花团锦簇,草木盎然。与飞雪相携而落, 又是误入花间的轻盈蝴蝶。
藤木秋千上悠悠地坐着一个人,此时又微微弯眸,朝他露出一个灿烂到不由心生柔软的笑容。
“哥哥怎么来得这么迟?”
是你心急。
浮黎薄唇微启,注视着少女,似恍然又似怅惘:“是我慢了。”
就好像改了口,结局会不一样似的。
少女微微怔然, 倏忽抿唇浅笑:“哥哥竟不责怪我心急吗?”
斥责了那么多次也没见出成效,人倒是走得越来越远。
浮黎平静地想着, 又平静地询问她:“阿宸想要如何呢?”
她颇为苦恼地皱着眉, 认真地想了许久,目光一转, 又落在他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双手上。
少女明显愣了愣, 下意识起身快步走至他近前, 小心地捧起了他冰冷的手,以自身的温度温暖着他。
浮黎一动不动,只垂眸注视着她的举动。
玉宸专注地想要去捂热他的手,便轻快地答道:“哥哥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啊。”
“阿宸不愿照顾我吗?”浮黎语气冰凉。
“怎么会呢?”少女微带讶异地看向他。
她想了想又道:“可是我不会一直在哥哥身边,所以哥哥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呀。”
浮黎便又忽而不甘心起来。
他暗了眼眸,目光沉沉,定定地望着玉宸,似是忘记了她只是个幻影。
“为什么不能一直在一起呢?阿宸,我和你,为什么不能一直一直相依为命,长长久久地相伴下去?”
她没有回答。
少女眸里盛着星星点点的明光,专注地,如一地,灼灼地凝视着他。笑容绚烂若夏花,姿态静美似秋月,却又远胜于其,只叫人恍惚。
他却再难欣赏这般盛景,只依着自己的心愿,想要强行带走她。
可是,浮黎脚下云履刚踏出两步,面前景象便又变换了模样。
还是此地此间,天地黑白分明,长空一碧如洗。
山河却骤然空旷起来,风雪低沉,飞鸟无痕,仿佛听得见心底几近寂寥的讽笑。
妹妹低眸浅笑的模样犹在眼前,却只见得她慢慢松开了手,眸中情绪莫测,又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
咫尺天涯,泾渭分明。
长风由远而至,拂过她墨色的发,似想挽留这份温存,偏将幻境匆匆携去。
恰似春梦了无痕,徒留叹息。
“浮黎,你看见了什么?”棋局前执子的道祖垂眸望他,无悲无喜。
“我……好像做了一些不该做、不应做的事情。以至于,在我们终将抵达的未来,她再也不会回来。”
从此以紫霄宫为界,死生不复相见。
那些柔软如蝉翼般的情绪,倏忽沉重地压上心头。
浮黎眸底愈发暗沉,隐隐在挣扎着些什么。他冰冷的手指暴露于空气之中,倏地攥紧,似连心底也是一片彻骨冰寒。
身后响起的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此刻,又渐渐清晰起来。
是太上。
长兄披着一袭宽大的雪青鹤氅,眉目平和寡淡,不急不缓地踏雪而来。
一路上,他打量着不知何时愈发显得冷清的玉虚宫。至此处,目光瞥过落花席卷的秋千,又缓缓落在浮黎身上。
太上薄唇微启,忽道:“师侄们都很担心你。”
他指尖还夹着一封信笺,其上字迹凛然,依稀辨得风骨。
浮黎回转过身来,目光微微凝在信笺上,方抬眸注视着长兄,似讽刺又疏离地笑了起来,眸中浸透着说不清的凉薄:
“那又如何呢?”
太上微微一叹,目光定定地望着他,缓声唤着他名姓:“浮黎。”
“阿宸也不愿见你如此。”
“哥哥自己要照顾好自己。”
风雪洗濯过道尊的鬓角,映着他明灭不定、暗色交织的眼眸。
缄默的时间,在这对洪荒最为尊贵的兄弟之间延长。
唯独与冷寂格格不入的,又是此间兀自簌簌落下的繁花,无忧无虑,烂漫多情,偏生做了人间的过客,只求了一季的荣华。
良久,浮黎眼眸微垂,语气不带波动地道了一句:“兄长来此,若是只为劝我这么一句,愚弟心领了。”
太上微掀眼帘,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眼。
静了半晌,浮黎淡淡地望着太上,冷声道:“旁余之事,劳烦兄长转告我徒:在宥前不久已证得大罗金仙,虽处异域,其志不移,纵无教导,亦能勤学苦修……”
浮黎阖了眼眸,漠然道:“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他道出最后一句,眸中影影绰绰倒映出的,却还是少女的身影。
太上不禁微微挑起眉梢,打量了他几番,老神在在道:“放心,为兄定一字不漏替你传达。”
看样子又能瞧见师侄们勤学发奋的模样了。
他转念一想,说不定……他们还乐在其中呢?
“不过,你到底是去紫霄宫听了些什么?回来竟成了这副模样。”太上微微皱眉,不免疑惑道。
浮黎并不回答。
他垂眸望了望自己的手掌,又将之悄然攥紧。
太上微微挑眉看他:“不想说?”
浮黎眉眼冷淡,以沉默表示抗拒。
“那让为兄猜猜,可是阿宸出了什么事?”太上随口道,“除了我们家妹妹,旁人你也不甚挂心。”
浮黎一言不发。
太上瞧了他一眼:“若她是受了伤,为兄觉得你不该坐在这里。”
怕是早就出门去砍人了。
“既然不是受伤,仲弟你又这副自闭模样……”太上沉吟道,“总不至于阿宸终于动了心,有了心上人吧。”
庭院中突兀地静了一瞬。
风雪倏忽凌厉到近乎刺骨。
“说吧,是谁?”
太上轻轻叹了一声,望向浮黎。
浮黎眼眸微垂,静静地注视着自己苍白瘦削的手指。
长兄猜的其实不对。
但他似乎……仍然感受到了愤怒、不甘、怨恨……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像是一滴幽深的墨落入清澈见底的水,满倾的茶摇坠开碧色的波光。难以言喻的情绪犯上心头,浸染了愈发浓重的心境。
“长兄想知道?”他唇角微微勾起,似有半分的讽刺,却不知在嘲笑着谁。
太上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是啊,总得让为兄瞧瞧,是何等人物,竟能令阿宸心许。”
浮黎慢慢抬眼,静静地瞧着他:“那可真是一个,我们谁也想不到的人呢。”
*
另一界的昆仑,迎回了远游之人,日子又渐渐平静下来。
只是平素里,常有白鹤往来,传递着事关各方局势的讯息,真真假假,不一而足。
夜色沉,皎月升。
玉虚宫,一间少有人知晓的内殿中。
太清抬手推开微沉的暗门,令里面古老幽久的气息散出些许。
他回首望去,便见通天牵着玉宸的手,两人相视一眼,默契难言,又随着他慢慢走来。
元始将钥匙交给了他,见他成功打开门,便沉默着起身出殿,不再多加停留。
只是在经过两人身旁时,他又不免驻足停留,轻声嘱托。
太清遥遥望了他的背影一眼,唇边仍然含着浅浅的笑意。
“世界融合吗?”
他想起玉宸所言,不由轻叹一声:“现在这般光景,倒也与之相差仿佛。”
正是因为身处在不同的时间线,却得以相知相遇,才愈发显得难能可贵。更何况,纵使是命运,亦为之偏移扭转。
何其幸运。
坐视着这一切发生的布局之人,现在瞧来,也应当是,是友非敌。
他慢条斯理地梳理了一下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随意地给它下了定论。只等着进一步完善,或者干脆利落地推翻它。
太清一边琢磨着,另一边又不忘点起内殿四周的灯盏。
明火煌煌,不知何时,柔和了他鬓边的霜雪之色。
通天心神恍惚了一息,下意识垂首执起摇曳的烛火,与玉宸一道,将另一边灯盏点亮。
少女一手被他牵着,目光顺着盈盈的星火望去,好看的眉眼微舒,心下又倏忽转过一句解语:
天上星河转,人间灯火重。
这也许便是,此刻的昆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