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船清梦压星河——by谢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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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之事皆似流水,逆命之人,自当不负前程。”
*
西方。
准提抱着滚滚,守在竹舍之外,忐忑不安地等着接引出来。
紫竹林风动影摇,枝叶婆娑之间,月光穿墙入户,落了一地银辉。
端坐在云榻上的接引眉头攒簇着,隐约瞧见缕缕黑气盘旋在眉心处,阴暗诡谲,缠绕不休。他脸色苍白,失却了几分血色,唇上则泛着微微的紫意。
似是察觉到什么动静,接引眼眸微动,那黑气又窜出一缕,自眼尾散漫地拖长一笔,勾画出几分妖冶。
端坐在金色莲台的佛被生生拽下了无垢的佛国,倒似游走在人间的魔。
他面无表情地借法力逼迫出黑气,却又听得一声轻笑,自心间传来:“想要耀日自西边而升,想要掌握此境的未来,这是我们共同的愿望。”
“既是我们共同的心愿,又何必去分上你我?”那声音蛊惑着。
“呃……”接引眉眼淡淡,目光却似穿透了屋舍,望见了在竹舍外守候的准提。
准提正端坐于地,手结法印,轻转手中一串莹润的珠子。周围气机为之牵引,缓缓聚拢成一个小型的气场,将这间屋子包裹在内。随后,气场往外延伸而去,隐隐扭曲了周遭时空。
他的弟弟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已经下意识为他遮掩起来。
“为了你的弟弟,也为了……西方大陆的未来。”
接引目光下移,沉默地注视着瘦削的手掌,倏地捏碎了一缕黑气。然而更多的黑气蔓延而起,层出不穷。
只可惜,多半是无用功。
圣人面上更加淡漠,心底的波澜却远未平息。
那声音桀桀地怪笑着,尖锐又刺耳,像是泛着无尽恶意的潮水,肆意地翻涌而上,将众生拖入炼狱,永世不得解脱。
祂想要万物沉沦,至死方休。
接引轻叹一声,目光幽远:“愿望。”
他的愿望,亦是……他的执妄。
是什么呢?
接引注视着自他心头蔓延而生的黑气,薄凉的指尖轻描淡写地挑起一缕,定定地看着,良久不语。
直至某一个瞬息,他忽而抬眸,眸底幽暗彻骨:
“是太阳。”
他笃定道:“太阳来到了西方。”
作者有话说:
修文:全文检索「接引」,掉落《追逐太阳》。
第112章 雨横风狂三月暮 ◇
准提:太阳的存在,本就意味着生命。
下界的动荡落入棋盘之上, 像是纵横分明的黑白棋子,沉吟不语,暗流汹涌, 以十足的耐心, 将等待渲染得绵长。
有人踏晨星而来,绵延万载的光阴;有人守望黎明, 等待下一次重逢;旅人尚且停留在路上, 时空已然贯通无阻。
无人知晓命途易改之后的轨迹,只能遥遥望着它奔向一无所知的未来。
属于,两个世界的未来。
*
极暗之地,幽深的花自血色中晕开, 像是从什么地方汲取了养料,一点一点,挣扎开盛大的、近乎颓靡的色调。
轻慢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匆匆经行,不甚留恋地自花上踩过。祂随即轻咦一声,垂眸看去,唇角上扬,勾起一个轻蔑的弧度。
祂微微垂眸,足靴不急不缓地来回碾过, 直至将其碾成更深更重的墨色。
这般罪孽的花朵,如祂所想的那样, 蜿蜒了一地残红。
心满意足。
祂随即抬眸望去, 眸底流转过几分奇异的色彩,颇含兴味地弯了弯眸。
无尽的晦涩的雪下, 不知何时, 竟落下了一片小小的, 金色的羽毛,像是在发光般,照亮了方寸天地。纯粹的,无瑕的,着实……令人心向往之。
祂顺着自己的心意抬起手来,似乎想去接住那片落羽,而在祂触碰之前,灼热的光芒骤然绽放,极尽焚烧之力。
是雪,晦涩的污秽的雪,沾染上了落羽。
金色的羽毛毫不畏惧,恣意放肆地燃烧着,极尽身上所有的能量。它从天际坠落,像是一枚小小的太阳。
如此耀眼,如此夺目。
*
银河与人间相连之处,越来越多的金色羽毛自遮天蔽日的羽翼上落下,飘飘扬扬,划破漆黑的天幕。
无垠的浩宇上,像是托起了一枚又一枚太阳。
耀日的光辉驱走了久久难散的乌云,连绵不绝的雨丝停滞在半空,似为光辉所摄,一时未能落下。
三足金乌炽热的金眸注视着脚下纵横交错的江海河流,向两侧天穹展开的浩瀚羽翼灼灼生辉,一如永不坠落的耀日。
很快,金乌收拢了自己向外散发的光芒与热量。极为盛大的白光一闪而没,朗朗天幕之下,重新现出了青年的身影。
灿金色的流光跳跃着亲吻他的发梢尾端,长发顺滑地披散下来,被发带拢于背后。青年半阖着眸,手指微抬,接下了一片散落的金色羽毛,随后,他缓缓睁开了灼亮的金眸,矜贵疏离,卓然天成。
那与生俱来的光辉,轻轻地拂过白金色的长袍,流转开熠熠的光芒。明亮、耀眼、纯粹,令人向往。
他似是出神了几息,待回转过目光,眸中锋芒微露,似炎炎暑天里再张扬不过的耀日,每一寸光辉都肆意地焚烤着大地。
一侧等待的大臣屏气凝神,不敢轻易直视其辉光。
直到太一回过神来,他方上前几步行礼道:“陛下,您可看出这是发生了什么?微臣推演几番……”
太一微微摇头,他轻轻抬起手,眉目冷冽,示意他暂时不要说话。
大臣愣了一愣,试探着抬起头,便见太一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略带讽刺的笑容。
执掌太阳的神灵懒洋洋地眯起眼,望了来人一眼,又十分随意地笑了起来:“罪魁祸首,这不就来了吗?”
*
耀日的光辉如此夺目,仿佛轻而易举般穿透了时空的罅隙,落入灰雪重重之所、荒芜缠绕之地。
准提怀中的滚滚动了动,好奇地抬起爪子,想去抓住一缕流光的碎片,那抹光倒映在它眼底,震动开层层的波澜,却似惊鸿一瞬,了无痕迹。
它未能如愿。
滚滚困惑地抬高了掌心,自己仰起头去看。整只滚滚重心一变,顺利地翻了个四爪朝天。它茫然地晃了晃脑袋,扑腾了几下没起来,便十分自然地维持着仰倒的姿势,继续思索起滚生难题来。
准提:“……”
准提叹了口气。
他摸了摸滚滚的小脑壳,神情莫测地观察着外界的景象。
如此雨幕交织之夜,群星本该隐没于黑夜的怀抱中,此时此刻,却仍低低地、一明一亮、一上一下地悬挂在半空之中,像是宇宙混沌中永恒不变的灯塔。
远远望去,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仿佛也不再可怕。因有群星逡巡人间,万籁井然有序。
至于这透过他结界落下的耀日之辉……
准提神色复杂几分。
耀日东升西落,天地运行之常理,一如兴衰更替、新旧相交。世人以东为尊,敬畏自然,未尝不怀有对生命新生之渴求——
太阳的存在,本就意味着生命。
而其坠于西境,万物于此处走向凋零与落寞,再多的生机也面临凋敝之局。于是,留给这片大地的,是愈发稀少的生灵。
西境缺少的从不是所谓的灵脉珍宝,而是生命。诞生在此间的生灵太少了,少得人不由自主,会去怨恨天地,质问其……为何不公至此。
准提猛一恍惚,忽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
“我怎么了……怎么突然想到这些……”
他心下疑虑,沉吟几息,又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望向烛影惶惶的屋舍。滚滚蹭了蹭他的掌心,歪头看他,他却来不及理会。
白衣的圣人面色复杂,微凉的指尖带着些安抚般抚上心口:“兄长,您是……这么想的吗?”
无人回答,他却像是听到了什么一般,轻轻一叹。
“如果这是您的愿望,不,既然这是我们共同的愿望……”
“那么,我一定会为我们达成。”
准提微微抬手,宽大的袖口微垂,目光中犹然带着几分珍惜的色彩。他像之前的滚滚一样,对着天上的日辉伸出手,双指并拢,便截下了一寸银河般盈盈的光辉。
这世间再明亮耀眼的光,若是落到深夜里,也会褪去原有的温度,变得越发幽凉。就像此刻落入他掌心的余辉一样。
他定了定神,悄然攥紧了掌心。
“滚滚。”准提轻声唤了唤怀中毛绒绒的团子。
这个荒芜之地偶然得之的生灵睁大了清凌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准提微不可查地扬起唇角,很快,面上又平静下来。他自然地放下了黑白相间的毛团子,手指轻轻顺过它蓬松的毛。
滚滚不明所以,目光照旧直直地望着他。
准提微微偏开视线,错开与它的目光接触,动作轻柔地安抚道:“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后,他顿了一顿,将自己的伴生法宝留在法阵核心之处,确保自己离开之后,其仍能维持正常的运行。随后,便转身离开。
滚滚歪了歪头,仍然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像是在等他回头。它轻轻唤了两声,迈出的脚落在地上,轻得像一片飘落的枫叶。
你真的,会回来吗?
生灵向来有自己的预感。
他们通晓亲近之人的情绪。
*
滴答,滴答。
雨落在人间。
滴答,滴答。
血坠在地上。
接引单膝跪在地上,衣袂间掺杂着墨色的发丝,原本如雪般圣洁无暇的长袍,亦沾染了尘埃灰土。他侧眸望向远处,无悲无喜,眸中却似笼罩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雾霭。
他垂眸微微喘气,又似太息般,重复了一遍:“太阳。”
“是的,这是我们共同的心愿。”那个声音回答他。
接引好像忘记了些什么,又或许,他什么都没有忘记。
圣人捂着伤口,血从指缝间渗透出来。他轻描淡写地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真好啊,那么耀眼的太阳,也会来到这里吗?”
“为什么不亲眼去看看呢?”祂问。
接引似乎想不出理由去拒绝。
他晃了晃身躯,站起身来。灰雪覆过胸前伤口,带来些微的灼痛之感。他低眸瞧着这一幕,将一寸发丝绕在指尖,随即轻轻扯断。
那断裂的发无声燃烧,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恶臭。
他却低声地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圣人跌跌撞撞地推开门扉,仰起首,望着天上群星。长久地,亘古地凝望,直至某个瞬息,黑暗吞没了一切。
希望与梦想像是白日里的一点微光,而欲望,则是永恒的黑暗。
至少,待准提驻足不前,心生感应回身望去时,他的兄长,早已不在那里。
*
你见过洪荒的西境吗?
在不周山往西,跋涉漫长的路途,逐渐与现世的人烟隔绝,去寻觅一个,也许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
孤身起行的人往往走到一半便会迷失了方向,亦或畏缩不前,放弃寻觅,折返回生机盎然的故园。
然而它就在那里。
那里的山川辽远,湖泊宁静,寥有生灵涉足的痕迹。万川云海平静无波,山谷圣洁无暇,天与地极为远阔,蔚蓝澄透,仿佛倒映着人心的镜子。
西境宁静得像是一个梦,只是偶尔会让人觉得,实在是太静谧了。
唯独在黄昏之时,整个西境的天空皆被染上晚霞绮丽的色彩。红尘的气息,人世的烟火,随着耀日来到了此处,留给此间一瞬的灿烂。
只可惜,纵然是一瞬的灿烂,也似求而不得,辗转反侧。
——《洪荒地理总志》
第113章 此身行作稽山土 ◇
太一:不知接引圣人,有何指教?
西境寂寥无声, 走出数里,未见有生灵出没的痕迹。唯有静谧的草木一路延伸,将天空渲染得旷远漫长。
湖泊里倒映着远行之人的身影, 水波漾漾, 忽而晃开,那人影又倏地破碎了, 再拼不成完整的模样。
“是谁?”
携花的枝桠交换着簌簌低语, 好奇地询问彼此。她们偶一垂首,起了玩闹之心,将一朵小小的白色花朵掷于圣人肩头。
准提身形微微一顿,抬手拂过肩膀, 两指间便接住了一朵小花。微拧的眉松开几许,竟显出几分纯粹的怔忪。
他仰起脸,注视着交错的林木, 没有说些什么,便垂眸匆匆地踏出了故土。
身后似乎传来了略带遗憾的叹息声,准提下意识回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
太一等待得并不久。
他话音刚落,接引不紧不慢,踱步而出。
圣人宽大的袖袍垂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目光中透出微微的恍惚。整个人悄无声息,自扭曲的时空中踏出, 静静地望来。
似有无形的压迫感落在他周围, 衬得空气分外紧绷。
一旁的大臣头冒冷汗,惊疑不定地望向接引。
太一见此, 微微挑眉, 正色几分。他挥手让大臣离开, 又干脆利落地拿出了混沌钟,摆个起手的架势,却并不急着动手。
接引静默地望来,双手收拢在袖间,目光轻淡,仿佛落在某个虚无之处。他像是在看太一,又像是在透过他,在看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太一眉头微微皱起,目光锐利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