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倒灌 番外篇——by而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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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柏川看了眼窗户外头的天,老槐树的树叶在雨中晃动着,他提议说要不然换一天。
纪从云脸上明白写着“不乐意”,这是她好不容易抢来的票,就这样换了,下回不定还能有,错过了的确可惜。
我转了转眼珠,说:“没关系,不就是下场雨嘛,带上伞就好。”我心里想着的是,哪怕没有伞,就这么冲进雨里也挺爽的,我原先就想过那样的场景,但一直没有实施,如果这次有机会试试,那也挺好。
少数服从多数,顾柏川妥协了,纪从云脸上露出点笑意,临出门之前总结道:“拿三把伞,戏一结束就回来,甭在外头多耽搁。”
我在家里找出一把深蓝的折叠伞,抬头看了眼墙上的电子表,见那上面写的是2012年7月21日,下午一点三十分正好,我们出了门。
有时候我觉得很多事就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比如当我们刚听那台上青衣唱起那段西皮流水,一句“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落下,纪从云的手机就这样响起。
她举着手机跑出厅堂,两道眉紧紧蹙起,我不知手机另一端的人在和她说什么,就只见她满脸的不甘心,对着电话里头重复着一句“就是去看了又怎么样”,我心中猜到几分,猜那头是她父母,定是跟陈敏同志一样喜欢对小辈的事多加“指点”。
戏台上,那对青衣演员还在唱着,锣鼓点还在奏着,盖碗茶刚续的水还热着,茶点才刚吃两块还摆着……纪从云说,她有事要先走了。
我忙问:“你父母让你回去?”
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从不与我们主动谈及父母。
“总之,我自己打车回去就是,不算什么大事。”
我没来得及开口,顾柏川已经抢了先:“要不然一起回去吧,你一个女孩,自己打车能行?”
我将“女孩”俩字放在口中反复咀嚼,尝出了几分酸味,但我是同意顾柏川的说法的,于是我闭了嘴站在旁边,不再发表意见。
纪从云只是摇头,她说:“好不容易买了票的,你俩后面可得好好听,至少要将我这份听完!”她说得理所当然,半推半搡将我们押回雅间,按在圆凳上。
我再抬眼时,纪从云的衣角已经消失在视野里,演员还在台上挪着碎步,我听得格外认真,心想着这样也算是帮纪从云反抗了她的爹妈——即便我连人家父母的面都没见过,可我早已将所有成年人划出了我的阵营之外,于是就成了“敌人”。
等我和顾柏川从会馆里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雨势渐大,五点多,天色已经完全黑暗,路上的车流全部大开灯光,红的尾灯,白的前灯,在四散的光晕里可以看到雨水密密麻麻落下的痕迹。
“这哪能打到车。”旁侧一个男生抱怨起来。
站在他左边的女伴怼了回去:“就是的呀,早就跟你说了今天要下大雨,你还非得要出来。”
第16章 35-38
我和顾柏川站在会馆门口的房檐下头,一时间有些失语。说来也巧,原本是可以叫阿鹏哥开车过来接我们(他追随顾严一起转去地方了),但顾严今天刚好有外出,带着司机走了,至于我家的车一早就被我爸开出去……
如此一来,摆在我们面前的就两条路,一来是打车回去,二来就是公交。
“或者也可以在这里等雨停再走。”顾柏川插兜站在我旁边,提供了第三种选择。
我望了一眼天空,心说,这雨下一晚上也停不了。
我迈开步子往前走去,一把伞架在头上形容虚设:“走吧,下雨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在那一场雨来临之前,在北方生活习惯的人,很少会想到一场雨竟然能有如此大的威力,我更是如此。我在脑海中期待的是一场雨中飞奔的浪漫场景,然而现实却将我冰冷拍下,我也不清楚,如果我能早点预料到后果,还会不会选择踏入这一场雨。
2012年7月21日,北京一场暴雨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惊心动魄,曾经我不理解的“灾难”二字,终于在我十二岁那年,它向我掀开一点衣角,我得以窥见它触目惊心的内里。
公交车停下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奇异的巨响。
我坐在车内靠窗的位置上,看窗外雨水犹如瓢泼从窗户上淌下——已经看不出水滴的形状了,整个情形好像是有人拿着高压水枪对着汽车在喷,在车子停下的同时,整个车身忽然向下沉了沉,蓦地又有一股似有似无的推力将它顶上来。
灯灭了,车内陷入黑暗。
好在外面的路灯还亮着,橙黄色、昏暗的光,我可以模糊看到窗外的情景:马路变成河流,灌木变成水藻,没有行人,前面横七竖八停着几辆小轿车,它们有的已经全然熄火,有的还亮着尾灯,刺眼的红,在一片水雾中变得诡异又骇人。
起初,车内是安静的,满车厢的人坐着或立着,我的耳朵里只能听见窗外雨水的声音。
随后,一个男人的声音扬起:“哎师傅,怎么回事啊!”
他的嗓门很大,贯穿车厢前后,所有人都听见了,于是车厢里开始响起窃窃私语,由小变大,变得嘈杂、混乱。
“什么情况?”“走不了了吗?”“往前开啊,我家孩子还一个人在家呢!”“别挤!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赶着回家!”“到底怎么回事……”“有积水。”“多深?公交车过不去吗?”
那些声音就是盛夏夜里的蝉鸣,也像是田里呼啸而过的蝗虫,它们让我感到焦躁不安,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开始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我捂上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盯着脚底的地面,我可以感觉到,有一些冰凉的东西开始蔓延上来了。
公交车进水了。
十几分钟之前,我还以为这只是普通的一场大雨,雨水从天而降,好似花洒,而就算被淋也不过是洗了个澡而已……谁会害怕洗澡呢?总之我不会害怕,于是我拽着顾柏川上了回家的公交。
发现这件事的不止我一个,很快,人群中出现了骚动。最开始表露出来的是愤怒,几个男人开始吼叫,要求司机开车往前离开低洼地区,甚至有一个跑过去抢夺方向盘,试图将公交车重新打火。
车厢前端陷入混乱。
我扭头转向顾柏川,发现他也正在看着我,借着微弱的光,我可以隐约看到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好似唯一能慰藉我的火炬。
“害怕吗?”他的声音落在我耳边,一如既往的沉静。
我没回答,只是握住了他放在大腿上的手。
“你的手很凉。”他陈述道。
我摇了摇头:“前面的人很吵。”
我和顾柏川坐的位置靠后,那些人吵起来又没完没了,各种人声混杂,我只能隐约听见有人说,公交车熄火了开不起来,现在要么是下车,要么是坐在车里等。
下车的话,宽阔马路两侧最近的一座建筑物大概有百米,意味着要在没过成人膝盖(也就是到我大腿根位置)的水里淌过去……可难道要在这里等?大雨倾覆整座城市,谁知道救援人员什么时候能过来?
正当我们在犹豫的时候,我背后忽然传来女人痛苦的呻吟,我转过身去,发现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
白色的孕妇裙罩在她身上,仍旧不能掩饰她凸起的肚皮,仿佛是一个鼓起的大西瓜,我不知道这颗西瓜究竟能不能挺过这场暴雨……因为那西瓜似是瓜瓤已露,鲜红的血开始从她的白裙子上洇出。
她的身侧坐着一个男人,最简单的汗衫、灰布裤子,那副打扮明显是从工地上过来的,而现在,这壮实的汉子搂着自己的媳妇,显得很是无助。
“我老婆,我老婆要去医院……”他这样念叨着,又扒开人群,操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向车前方叫喊,“快来人啊,我老婆要去医院!”
“打过电话了!”前头有人这样回答。
孕妇开始叫起来,尖利的声音刺痛我的耳膜,我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我瞪大眼睛看向她鼓起的、畸形的肚皮,看向她流出的血,在昏暗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暗红……我看向她的脸,那么痛苦,那么狰狞。
就好像她要死在我面前了。
“黎海生,黎海生!”顾柏川拔高音量叫我的名字,他拽着我的手腕往外拖,“走了,我们下车!”
我听不见他的声音,只是机械地跟着顾柏川往外走,直到冰凉的雨水拍在我的脸上,我回眸看过去仍是那女人痛苦的脸,我不知道顾柏川有没有看到这一幕,但那孕妇身上的血腥气息久久徘徊在我的鼻腔里,我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雨水灌入我的鞋子,灌入我的裤腿,顺着我的头发流下,落在睫毛上,遮挡我的视野,我紧紧握着顾柏川的手腕,就像是握紧整场暴雨里最后一根浮木。马路沉入水底,看不见下面的情况,我只能凭着感觉摸索着走,那些公交上下来的人群早已自顾不暇,更遑论去在意两个陌生的小孩。
我如此心神不宁,眼前不断浮现出那孕妇痛苦的面容,就在这时候忽然听到旁侧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待我回过神来,抬起头,只见那块悬挂在我头顶上方的交通路牌摇摇欲坠。
顾柏川喊道:“快走!快点!”
我下意识跟着他的步伐向前跑去,也顾不得鞋子在积水中被冲跑,伴随一声巨响,那块路牌终究还是没撑住,大片水花溅起,我瞪大眼睛,在丧失意识的最后一刻只看见一个黑漆漆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朝着我的方向袭来……
意识是模糊的,记忆是断断续续的,我的脑海里一会晃过女人满是鲜血的肚皮,一会晃过几个背心上印有“蓝天救援”的男人,一会又听见顾柏川在旁边喊我的名字……现实与想象交织在一起,我无从分辨,只是最后抬了抬眼睛想去找顾柏川的脸。
可惜了,我想,我还没来得及谈恋爱、叛逆、争吵、做出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就这么死在暴雨的夜里,好像是有点窝囊。
不过,如果最后是顾柏川陪在我旁边,倒也不算是那么难以忍受的坏事。
这就是我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最后一点想法。
再次睁眼的时候,我的眼前是空无一物的白色天花板。
这是哪啊?
我撑着想要坐起来,却发现浑身上下都没劲,脑子里还是昏沉的,于是刚起来一点点,脑袋又重新落到枕头上。
“哎哟。”我叫起来。
“生生!”陈敏的声音突兀地响在我耳边,下一秒她就抓上了我的手,我转过头去看她,见她犹如变脸,明明刚进来的时候还是担忧的表情,转眼又成了恼怒的样子。
陈敏骂我,为什么选在暴雨天出去,又为什么非得要冒雨赶路。
“黎海生,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三个屁大点的小孩,倒是一个比一个主意大!”
我“哎哟哎哟”地装头疼。
其实也不完全是装的,我现在还觉得脑袋上一阵一阵针扎似的疼,胃袋里也是翻滚个不停,实在是不愿意听陈敏同志滔滔不绝的大道理。
陈敏停了下来,抱臂冷哼一声:“现在吃苦头了吧?”说罢,她举着床头的暖水壶给我倒了杯水。
我就着陈敏的手抿了口水,扭头问:“顾柏川呢?”
“昨晚跟着你来了趟医院,时间太晚了,我就让阿鹏给他接回去了。”
“这都第二天了?!”我长大嘴巴。
陈敏的手向上扬了扬,似乎是想打我的头,又想起来我的脑袋受伤了,只能在床沿敲了敲,一副懒得搭理我的模样,转身出去找护士了。
直到医生护士进来做进一步检查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那天晚上并不是被交通牌砸到了,而是被跟随它掉下来的零件砸到,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毕竟那么大的牌子若真砸下来,我还能不能像现在一样完整地待在医院还要另说。
第17章 38-40
轻微脑震荡,住院恢复一阵,后续没有其他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我摸了摸包扎着纱布的脑袋,想起来陈敏跟我说,为了方便清创缝针,脑袋上的头发干脆都剃掉了。
我像是丢了魂一样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为我的头发感到哀痛,俗话说,头可断血可流,发型不能乱……现在倒是好,干脆连个发型都没了!
顾柏川来看我的时候,我正倚在床头吃苹果,他进来的第一秒,我就掀起被子把整个人都藏了进去。
顾柏川一愣,随即伸手就来抓我的被子。
我不肯,躲在被子里跟他较劲。
“你这是干什么?”他问。
我在被子里实在是闷得难受,但是又不想给他看我剃了秃瓢的脑袋瓜子,只能哼哼唧唧跟他说:“你来干嘛?”
顾柏川被我给气乐了,抓着我被子的手更加用力:“我带着纪从云过来的,你别再闹。”
我听到纪从云的名字,手里劲儿一松,被子就被顾柏川夺过去,一颗光溜溜的脑袋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不但如此,靠近前额的地方还留着一块纱布,今天早上护士给我换药的时候,我没忍住动了一下,纱布贴得有点歪,肯定丑得不行。
我立刻用手捂住自己的头。
顾柏川似乎也没想到我是这个形象,竟然没忍住发出一声轻笑,音量不大,但是还是被我抓了个正着。
“你笑什么!”
我话音刚落,就见纪从云推开门进到我的病房里。
天……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背过身去,整张脸都涨红发烫——在漂亮姑娘面前丢掉面子简直可以被列入我的人生几大污点里!我甚至在想,现在还来不来得及钻一个地洞让自己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