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倒灌 番外篇——by而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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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张了张嘴巴,想要发出声响,嗓子却干得像要冒火一样,陈敏给我端了一杯水,我抿了一口,期间还差点因为头脑昏沉将水弄洒。
“我……”
我试图起身,却忽然感到自己下肢的异样,我惊恐地看过去,只见自己的右腿正裹满纱布被吊起固定住。
陈敏将我按回床上,低声道:“你再歇会,麻药劲儿还没过去。”
“妈。”我叫了她一声,不顾打着点滴的手,伸出去拽她的衣袖,“我的腿怎么了!”
“骨折了。”她说,撇过头去不看我。
不管再迟钝的人,也会在某一件事情上有着出乎意料的敏锐洞察力,况且我本来就善于观察陈敏的脸色,这会见她撇过头去的动作,只感觉到浑身血液一凉,几乎要忘记心跳。
“到底怎么了!”我不顾自己的嗓音嘶哑,大喊出声。
这一声将赶过来的护士吓了一跳,她闻声目光流转到我的腿上,又忌惮似的望了陈敏一眼,没吭声。
我扯着破锣嗓子要她说我的腿到底怎么回事。
“是不是残了,是不是!”我犹如惊弓之鸟,瞪圆了双目警觉她们口中每一句话的真假。
“没残没残!”护士连忙摆手,“没那么严重,就是被石头夹了一下,韧带损伤做了个小手术,你正常做康复,以后能跑能跳的。”她这样说,目光恳切,似乎是想要借此来安慰到情绪波动极大的病患。
我听不懂她后面说的什么专业名词,但是能听懂一个“恢复”,于是,受到惊吓的情绪也总算缓了过来,一瞬间竟然有了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我小声抱怨说,陈敏刚才反应太大,吓得我差点以为自己要半身不遂了似的。
我这样说着,却见陈敏仍旧神色凝重,欲言又止。
我假装没看见,坐起来对着空白的墙壁发呆,任由年轻护士俯下身来给我做检查,半晌,我忽然听见陈敏喊了我的名字。
“生生啊……”她叫的是我的小名,“妈以后不要求你非得考什么名牌大学了行不行?”
为什么。
我不明白,歪着头看向陈敏。
“你的腿,不能再打篮球了。”
在陈敏话音落下之后的半分钟里,我几乎没有半点反应,她的每一个吐音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为什么合在一起就让我这样疑惑了呢!
“可是,刚才你说我还能恢复,能跑能跳不是吗?”我不过那护士正在忙,一下子握在她的手腕上。
那护士被我的突然动作吓了一跳,她讪讪看着我,还想安慰:“是啊,只要你配合,你的腿会恢复得很好,只是以后要尽量避免剧烈运动,篮球也不是不能打,可能就需要你悠着一点……”
“我是篮球特长生。”我打断她的话。
第77章 158-160
那护士手底下的动作一僵,她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了同情和怜悯,登时明白了刚才陈敏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病房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我仰躺在那里,仿佛是被太阳光晒僵直的一条死鱼。关于篮球,那是我唯一称得上自豪的东西,第一次听到老师的夸奖是在篮球场上,第一次夺下冠军也是在篮球场上,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跃起灌篮时,篮球刷网的声音,就像我永远记得每一次获胜的骄傲。
现实总是轻而易举将我来之不易的东西击碎,就如同那天晚上被我打碎在公安局地面的七彩陶瓷片,命运是一种高高挂起的傲慢玩意儿,我总以为自己会是那颗在沙漠生长翠绿的仙人球……可仙人球也抵不过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我忍不住想要发笑,笑我将近十八年的挣扎在短暂的几个月里化为乌有,我还自以为是能做顶天立地的英雄,到头来,我什么都不是。
我望向陈敏痛苦的脸,扯起嘴角想要说两句什么,然而,嘴巴张开的一瞬间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淌。我眼窝子浅,可我很少会在陈敏面前哭,原因无他,我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还没消退,总觉得掉眼泪是件跌份儿的事情,可今天我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痛苦。
我很害怕,因为未来成了一片疑云,我丧失了追赶顾柏川的能力,没办法再拿一个冠军mvp来参与他的未来……天之骄子,他总有自己要去的远方,不像我一介又执拗又笨拙的少年,我该拿什么同他并立。
陈敏也没忍住流下眼泪,她跟着护士一起出去了,我看她在门口有了一瞬间的僵直,不过很快又匆匆离开,而病房的大门敞开,从我的角度看不到外面。
“进来吧。”我说。
半晌,我才见顾柏川缓慢走进病房,他垂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不是你的错,如果是我,我肯定也会把树枝伸给纪从云。”我低低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想要听我说这个?”
“对不起。”三个字被他说得极为缓慢也极为沉重,我的病床边其实放了探视的椅子,但他完全没有要坐下的意思,直直立在我的床头,仿佛罚站。
我盯着顾柏川看了很久,看他脑袋顶那朵发旋,又看他深邃俊朗的眉眼,看他修长紧实的身躯,又看他紧握着的拳头。我试图要从他脸上找回08年在鸟巢体育场里看到的那种肆意的笑容,却发现时过境迁,无论是他还是我,我们都有太多改变。
生长痛停止的十八岁,我们都被将将度过的青春搓圆襟扁。
“我刚才说的是真的,确实不是你的错。”我学着他的样子垂下头去,明明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却谁也不敢对上谁的眼睛,“可是,我也做不到如同圣人一般对你没有一丝一毫的迁怒,我确实怪你,怪你把木枝伸到纪从云的手里……不过想来,如果你先伸给我,我也一样会怪你。”
我知道自己说的话很有蛮不讲理的成分在,但顾柏川应该能听明白。
“算了吧。”我说,顿了顿又低声重复一遍,“算了吧。”我感到很疲倦,在手术刚醒的清晨,在追逐顾柏川的路上,在我将要十八岁的前一个秋天……我不想再傻傻期待每一个春天,我不想再潜心竭力思考我们共同的未来。
我只想变成一只会冬眠的狗熊,躺倒在什么都没有的白雪皑皑里。
我想,我们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高三剩下的日子里,我的生活被康复训练和学习填充得满满当当,这是头一回陈敏同志学会了对我“和颜悦色”,有一天晚上我们俩一起靠在沙发上,她同我讲,那天晚上当她赶到医院看到浑身是血的我,那一瞬间的痛苦她这辈子都不想经历第二次。
“活着就行了,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生生,等你以后为人父母就会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那会如果有人跟我说要让我一命抵一命我都愿意。”她说。
我笑了笑,摇头道:“尽管以后可能也不会有感同身受的机会了,但我能理解。”
陈敏沉默了一会,冲我挥了挥手道:“算了,你自己好好活着就行,其他的事情我懒得管你。”
我惊讶地转头看向她,半晌,讪讪道:“对不起,妈。”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反正我也活不到看你老得动不了的时候,如果那时候你后悔了,就跟你自己去说对不起吧。”
我笑起来:“我才不,我自己选的为什么要后悔。男的、女的、异性恋、同性恋、有孩子、没孩子,所有人的一辈子都不过寥寥几十年,好活歹活不如快活,反正时间到了尘归尘土归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到底也没多重要。”
陈敏不赞同我的言论,却被我说得哑口无言,最后只落得一句,你这么个小屁孩懂什么呀,我懒得跟你争论。
“以后自己的事自己决定吧,我已经老了。”她说。
我忍着鼻子上的酸意,伸手将面前这个女人抱到自己的怀里,将下巴埋到她的肩窝里,嗅着她头发上花香洗发露的味道。小的时候,我总觉得她那么高又力气那么大,手中的棍子落在我身上的每一下都痛得不行,可现在长大了,又觉得面前这个小女人原来也不过这么点个头……原来她也会老。
我曾怨恨过她只顾着自己出海,放任几岁大的孩子一个人去食堂打饭、一个人赶班车上学、一个人睡在漆黑的房间里……可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漫长又孤寂的夜晚已经开始模糊,留存在记忆中的,只剩下陈敏一个一米六几的女子,独自背起几乎和自己一样大的行囊远行的背影。
我想,我终究是跟自己的童年和解了。
第一次模拟考试,我从班里倒数跃居到中间的位置,进步之飞速,让班主任忍不住觉得惊奇,甚至还在班会上特地留了十分钟来表扬我的事迹,大意是黎海生同学本来受伤就影响生活,现在还能进步这么多,一看就是拼了命的学习。
他说得我一副身残志坚的模样,让我这个一向在学校作威作福的“叛逆仔”脸红得发烫,到最后他让我讲讲自己怎么学习的时候,我冷哼一声,道:“我就是知道学了,没什么方法不方法。”
第二次模拟考试,我超常发挥,考到了班里的第十二名,一众老师直感叹我这总算是开窍了,就差拿着我的成绩单到处去炫耀了。
班主任还说,让我接着努力,争取下回考到班里前十。
我知道这话就说得离谱了些,毕竟之前进步得快是因为基础实在差,而现在越往前学,越觉得吃力起来——终究我不是什么天才脑袋,能到这个程度,已经是苍天对我开了眼。
大概是不忍心看我因为失去打篮球的机会而一蹶不振吧,我托着腮帮子望向操场,刚好看见顾柏川从楼下经过,他的校服依旧穿得整整齐齐,妥帖又得体,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实验楼前面。
我是真的为他感到高兴,因为他模拟考的成绩进了全北京市前五十,这样傲人的成绩,国内所有的大学都会任他挑选。
他会有光明灿烂的未来,我想,也许在十年后的某一天,我也会在电视机前看到他,看他春风得意,事业有成,看他和自己的妻子琴瑟和鸣,成为所有普通人都会仰望的存在……我高塔里的小王子,当他从这里走出去的一刻,迎接他的将是加冕礼和无限荣光。
真的太好了。
临高考前的一天,复习与否已经不太重要,高三的学生们将这一年做过的卷子从窗口上扔下去,白纸纷纷扬扬,仿佛在盛夏下了一场雪。
那天的夕阳特别好看,橘红色烧在北京的半边天空,鸽子从我们的头顶盘旋而过,远处鸽哨声悠远嘹亮的响起,我们一群少年最后一次伫立在校园宽阔的绿皮操场上,忽然有人从音乐教室里搬出来一把木吉他,不顾校规闯到主席台上,开始弹唱一曲《海阔天空》。
夕阳将沉,最开始只是他和几个男生站在主席台上唱,而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口跟他们一起唱了起来,大家陆陆续续从口袋里、书包里掏出藏了三年的手机,打开手电筒,挥舞成满操场的星光。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
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仍然自由自我永远高唱我歌
走遍千里
……
我笑着,用蹩脚的粤语混入这群少年中,我们从傍晚唱到天黑,仿佛要跟一切说“再见”,又仿佛要跟一切说“你好”。
我看到顾柏川站在我的不远处,他的目光灼灼,仍旧落在我身上,我冲他扬起一个笑脸,于是他也笑了起来,一双眼睛里盛满我的十八年岁月里所有的星辰。
第78章 161-163
六月底,我在网上查到了自己的高考成绩,直辖市文科高考人数本就不算多,我按照比例算了算,应该会比一本线还高上一些。
填报考志愿那天,刚好是回校领毕业证的日子,我跟纪从云结伴往学校走,一路上聊天不断,话题却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东西——自从我的腿受伤之后,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就彻底变了,虽然事后纪从云也跟我道了无数次的歉,表达了无数次的内疚……而我,我也明明知道天灾怪不到人祸身上,却没办法真正放下郁结。
曾经我以为会是牢不可破的铁三角,如今变成了有名无实的朋友关系,而这样的情况并非人为可以控制,我想,我们还是需要很多时间来磨平彼此心中的疤痕。
纪从云通过了戏剧学院的专业测试,而高考成绩也稳稳过线,她终于有机会实现自己的理想,而我相信,凭借她那把好嗓子,外加“十多年磨一剑”的苦练,她总有一天能唱出点自己的名堂来。
这本来是值得她骄傲的一件事,但是与我聊天的过程中,她没有提及关于戏剧的半个字,我也知道原因——我和她同样花费十几年的工夫奔着理想去的,她实现了,而我永久性的无缘了。
造化弄人,我感谢她给我留下的自尊。
“我听我妈说,你这次高考成绩不错,有拿定主意要报哪吗?”纪从云现在已经不避讳在我面前谈论起她的母亲,实际上,她一直是一个很坚强的女子,虽然小学因为这事受了不少委屈,但仍旧长成了开朗直爽的性格。
我一只手揣进裤兜,思考了一会,老实交待:“没有,能去哪就去哪吧。”总归把我的分数再加上七十分都够不上清北的门槛,再加上我也没有什么理由再追着顾柏川走了,所以,要去哪个学校对我的意义并不算太大。
“也是。”她说,末了,又问,“那你会留在北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