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行——by十七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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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间对于土地面积广袤的大历来说无疑是天方夜谭,李勤上疏几次被驳回,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去做。
可是怎么能在半年内丈量完全部的土地呢?无疑是论功行赏。
李勤按地域给各州知府下了指标,完成者重赏,完不成则重罚。重压之下的行动力可想而知,那段时间举国动员,掀起了一场狂热的“清地运动”。
但有奖有罚本身就是问题。
有人因此打起了歪心思,贪功者为了奖赏,疯狂的开垦荒地,新开垦的荒地根本无法种植,可税收却落到了农民头上。而那些无法在限时内完成任务的,为了保住性命,虚增土地数量,先上报朝廷。等到征税开始,无法收齐应缴税钱,又会提高税率,倒霉的还是普通百姓。
自此民间怨声载道,可天子远在长陵,不知民间疾苦,文官们传达上去的,都是百姓如何赞美皇上,如何歌功颂德的美言。
可真实的情况却是,百姓不堪重负,弃田成为流民者数不胜数,而那些实在无法生存的,便动起邪念,烧杀抢掠,由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
那几年大历境内很不太平,后来越闹越大,终于惊动了长陵里的赵渊,赵渊一怒之下下令清理流民,并捉拿作奸犯科者,情节严重者一律斩首,有情可原的,便流放图岛,永生不得重返大陆。
可谁知道,那些年种下的因,在二十年后结下了果。
流放图岛的百姓在对国家的失望与愤怒中萌生反意,转而与周边岛国勾结,不停骚扰沿海地带。后来情况愈演愈烈,还与回讫暗通,企图攻略中原,取而代之。
“赵渊枉顾民声,乱行改革,倒行逆施,致民生多艰,逼良民为流民,逼百姓为盗匪。”海寇徐徐陈述,一字一字万般无奈,万般不平,皆融为一句,“这样的皇帝,值得我们拥戴吗?这样的国家,值得我们维护吗?在这种国家生存下去的人,与蝗虫臭鼠有何区别?助纣为虐而已。”
海寇之言说来平静,却字字如砭,叫人听得心惊。
在场的有海州巡抚,也有岷州知府,有边塞将军,还有那么多籍籍无名的狱卒,他们生于这片土地,长于这里,浑浑噩噩的度过每一天,现在连空气都是腐朽的味道。
除了林霰。
他对海寇的说辞没有半点反应,他像是海寇口中那个助纣为虐的蝗虫臭鼠,沉沦在这个灰暗的世道里,并没有一点打算挣脱的意愿。
“真感人。”
林霰轻叹着,用令人心惊的冰冷回应道,“可你说的这些都不是发起战争的理由。”
海寇不屑道:“我们又谁比谁高贵呢?这几个月岷州一带流言四起,说西海无可用之人,无可用之利器,我们不过是小小试探,就发现大历的防守不堪一击。你说这流言从何而来?盼望着起兵造反,推翻这个王朝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你们看中的黎民百姓?”
霍松声看向林霰,他比谁都清楚流言来自何方,因此深深感到林霰的矛盾,他可以为了绊倒赵安邈弃岷州百姓不顾,此刻也可以为岷州百姓向海寇问罪。
今日林霰代天子问罪,来日是否也有人向他问罪?
谁知林霰听罢波澜不起,缓缓说:“自古成王败寇,待你有朝一日临驾驭我之上,再来责问我的罪过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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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参考张居正“一条鞭法”改革。
内容改自《为什么说张居正的财税改革是给明朝挖了一个巨大的坑》by明月山下
第五十九章
“赵渊的走狗。”海寇嘲笑着说,“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我?皇帝的‘道’本身就是错的,凭什么拿来做审判我的标准?”
“凭赵氏乃天下大统。”林霰的指尖沾了点血,衬得他肤色愈发的白,他捻了捻指腹,将红色晕开,“凭赵氏为尊,你为囚。凭今日我要你死,你活不到明日。”
林霰字字句句在为赵氏说话,言辞狠厉,却也恳切,真像一只忠心的狗。
海寇喘着粗气:“奸佞小人!大历迟早毁在你们手中!别高兴的太早,天子无心无情,戚时靖和靖北军就是你的下场!”
霍松声猛地抬起眼,敏感地看向林霰。
林霰那边并无多大反应,他恹恹的,似乎是站久了有些累,幽幽说道:“是么,我可太期待那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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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狱司出来,天色已经全黑。
傍晚的时候,岷州变了天,淅沥沥又下起雨来。
狱司内有备用雨具,陈泰平让林霰他们在外等等,他进去取来。
杨钦搓着手呼热气说道:“今年冬天可真冷,从没有这么冷过。”
岷州的风有一股淡淡的咸涩,林霰鼻翼轻轻翕动,伸手出去,任雨点打在掌心。
霍松声垂着眼看他的动作,心里鼓囊囊的,说不出都是些什么情绪。
“岷州有家做鱼头锅的店,味道还不错,咱们去尝尝?”杨钦提议道。
仗打完了,大获全胜,捉了人,问了罪,后续一切事宜要等林霰整理好海寇的口供,然后送回长陵请旨,由皇帝定夺。
霍松声意兴阑珊,盯着一滴接一滴的雨自林霰手指间落下。他还是想去营地看看,或者说他更适合留在海防司,而不是跟着林霰。
林霰问道:“将军去吗?”
霍松声收回视线,还是将林霰的手拉了回来:“你们去吧,我回海防司了。”
“仗都打完了,还去海防司做什么?”杨钦劝道,“小侯爷跟我们一道吧,这冷天就适合吃锅子。”
“军人要待在军人该待的地方。”霍松声挺喜欢跟杨钦呛嘴,“就像巡抚大人您,出来溜达一圈还得回巡抚衙门,是不是?”
杨钦被霍松声说了个哑口无言,只好转向林霰:“林大人,那咱俩走?”
林霰没有拒绝,等陈泰平将伞取来,他将马车让给了霍松声,让他先回海防司。
杨钦说的那家鱼头锅藏在岷州一条小巷子里,当地人来吃的,滋味好,过去人总是很多,若是来晚了连桌椅都坐不上。可因为战祸,现在店里没什么人,热乎乎的锅子,竟也显得冷清。
陈泰平与杨钦大概是店里的常客,和老板很熟,他们在这儿留了一间小厢房,方便谈话。
“林大人有什么忌口?”陈泰平先问林霰。
林霰口味清淡,在味觉衰退初期,林霰由于不适应曾有段时间嗜盐嗜辣,后来生了满口燎泡,那之后就再没有这方面的需求了。
“没有。”林霰说。
于是陈泰平要了个店家招牌鱼头锅,还配了点涮菜。老板把鱼送上来的时候,手中提了壶酒,还送了下酒菜。
陈泰平给在座的满上酒,说道:“林大人,岷州的醉仙叹,至少在土里埋了二十年了。”
醉仙叹是岷州特色佳酿,味不冲,挺淡的,就是后劲足,不常喝的很容易醉。
林霰不怎么喝酒,但也没有阻止,还将杯子端起来问了问。
陈泰平笑脸盈盈地问:“怎么样?”
林霰点头说:“嗯,很香。”
他身体原因,许多东西不能碰,符尘在身边时会提醒,自己平日里也很注意,今日却一反常态和人碰了杯。
酒入喉肠,连肺腑都是辣的。
林霰不经意皱了下眉,陈泰平又满脸紧张:“大人,不喜欢吗?”
“没有。”林霰将杯子放到一旁,“有点烧。”
陈泰平松口气般笑了声:“哦,看来大人喝酒不多。”
“是不太多。”
“不怎么喝你少喝点,这酒后返劲儿。”杨钦一杯都喝空了,又添一杯,“林大人,你对海寇今日所言,有何感触?”
海寇今天说的那些太过敏感,真的生活在大历的人怎么会不清楚这国家成了什么样子,可大历尚未易主,有些话说出来就是大逆不道,有些事也不能摆在明面上。林霰知道会有这么一遭,杨钦代表着宸王,他要替他主子试探林霰的意思。
“没什么感触。”林霰神色淡淡,“如我所言,天下是赵氏的天下,功过是非皆由后人评说,岂是此等罪民可以置喙的。”
杨钦转着酒杯,林霰在海寇面前表了一番忠心,在这儿又是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还是让人捉摸不透:“方才我见小侯爷的脸色,似乎是有些动摇了。”
林霰仍是没什么表情:“霍小侯爷是大历的将军,焉能轻易因海寇一两句挑拨而动摇。”
“大人有所不知。”杨钦笑着摇了摇头,“咱们这位小侯爷一根筋,认死理儿,心头有道谁也碰不得的疤,这疤压着人命,几万条,其中还有戚家。”
林霰这才将头转过去:“戚家谋逆,还有说法么?”
“我哪敢有什么说法,刚出事那会说法倒是挺多,全被长陵压住了。”杨钦说,“当时闹得最凶的就是小侯爷,大闹长陵宫,气的皇上差点一刀砍了他,还是他娘出面才将场面收住。这戚家和靖北军就是小侯爷的命门,当年那事儿本就存疑,若真有什么冤假错判,难说小侯爷会不会……”
杨钦点到即止,座上懂得都懂。
“戚家谋逆是板上钉钉,这事不在于真相几何,而在皇上想让它是什么。”林霰眼睛不眨,凉薄道,“再说戚家早已死绝,这么多年过去,霍松声朝中无人,能翻出什么浪花。”
杨钦探了点头:“所以大人的意思是……?”
林霰将话挑明:“霍松声不足为惧,请王爷尽管放心。”
杨钦总算在林霰这里听到一句明白话,心里有了底,邀请林霰共饮一杯,然后才说:“大人对陛下忠心耿耿,看来陛下没选错人。”
林霰满口辛辣,眉头皱得很紧,呛到般咳了两声。
杨钦见状夹了块鱼肉,让林霰压一压。
林霰放着没吃,手按在小腹间,又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我效忠赵氏,理应如此。”
可这次杨钦却读懂了林霰背后那层意思。
林霰在海寇面前说的是“赵氏”,在这儿说的也是“赵氏”,而不是“皇上。”
天下是赵氏的天下,当今皇上姓赵,人们理所当然认为他指的是皇上。可长陵宫中并非只有这一位姓赵,林霰大可以说效忠皇上,但他没有,他偏偏要说赵氏,是有些话未到时机,还不能说明白。
杨钦心中腹诽,林霰那些弯弯绕绕不知有多少,将话术也玩到了极致。
“大人这么说,是要我放心的意思么?”杨钦不跟他来这套,就是要颗定心丸,“我没大人的七窍玲珑心,有些话不摊到桌上说,我睡不着觉。”
林霰反问道:“难道我今日给大人一句准话,大人便真能对我放心么。”
杨钦笑出了声,确实,林霰这人心思太深,人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哪能完全放心呢?林霰方才若是干脆摆明了自己的立场,那才真的可疑。
“大人哪里的话。”
杨钦虽然没得到答案,却比之前安心许多,也不再追问了,招呼林霰喝酒吃肉。
三人一直坐到店里打烊,林霰喝了酒有些困倦,上车便撑靠在一旁小睡。
回到陈泰平那儿,陈泰平见林霰醉意朦胧,喊了两个丫鬟过来伺候。
林霰摆摆手说不用,独自走了。
小院无人,也没有点灯,雨夜多显寂寥。
院中的鸟被下人提走避雨去了,空荡荡的庭院,四处漏着风。
林霰喝的身上有些热,没立刻进屋,在门外站着吹了一会,待冷透了才去推门。
手搭在门上才觉出不对,门没关严。
喝了酒的脑子略微迟钝一瞬,门便从里头拉开了。
霍松声披着外衣出现在面前,看起来有些不悦:“这么晚?”
风将林霰身上的酒气吹过来,霍松声敏感地吸了吸鼻子,抓着林霰的衣领凑到他脖颈间闻:“你喝酒了?”
林霰站着不动,错愕地问:“你怎么在这?”
“不可以吗?”
霍松声将人拽进屋,点上烛火。
房里暖和,霍松声也不知来了多久,早早便将地龙升了起来。
林霰冻僵的四肢渐渐回暖,听霍松声不客气地数落他:“我发觉你这人真的很离谱,天天做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还喝酒,你那破锣身子能碰酒?”
林霰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烈酒的后劲确实大,小腹烧得厉害。
霍松声看见他的动作:“难受了?”
林霰将手拿开一下,又贴回去,难得老实:“难受了。”
霍松声看着他的脸:“你是喝了多少啊。”
林霰这破烂身子,药也不能随便乱吃,霍松声拿不准他的度,又担心他不舒服。
林霰喝的不算多,也不算少,脑袋有点糊,但也没到不清醒的地步。
“也没多少。”
“没多少是多少。”霍松声倒水给林霰喝,“你能不能有点数啊。”
林霰点点头,将水喝了。
霍松声有点生气,看林霰这样又不好发作,憋的自己脸色难看。
他指着床:“上去,睡觉去。”
林霰应了声,将外衣脱掉,床边坐着看霍松声打了盆水回来给他擦脸。
热巾递到手中,林霰仰头扣在面上,双手紧紧按着。
霍松声扒拉他的手:“捂死了快。”
热巾被霍松声截走了,林霰的脸有了血色:“将军深夜来此,是有话要说吗?”
霍松声原本是有话想跟林霰说,可看他这样又不想说了,觉得他不清醒。
“嗯,明天再说吧。”霍松声出去把水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