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行——by十七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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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霰吃了闭门羹,却并不意外,反倒是符尘激动起来:“什么?我家先生大老远跑来,身子都不顾了徒步上山,足可见诚意,这位大师修的什么行,好大的排场,见上一面都不行?”
林霰拉住符尘,示意他安静,旋即双手合十对小和尚说:“烦请小师傅再帮我带句话,若了渡大师还不肯见我,我们这就下山去了。”
小和尚态度很好:“施主请说。”
彼时青山映雪,浓雾成霜,林霰一席简朴白衣立在山门之外。他形容消瘦,可脊骨挺立,宛若新竹,仿佛筋骨断绝亦不会倒下。
长风袭来,衣发翻飞。
林霰在烈烈风声中说了一句:“漠上起风了。”
第六十七章
山门向林霰敞开,小和尚在前带路,说了渡愿意见他们了。
符尘夸张地说:“这是什么通关密语。”
林霰无力答话,他的体力严重透支,鬓边的冷汗流水般往下滑。
洄澜寺建在山巅,周围群山环绕,顶上云雾掩映,宛若仙境。寺内曲径通幽,牌匾门柱皆是百年沉香木所造,天然一股淡香,还平添几分雅致。
寺内僧侣众多,正是晨修时候,念经诵文,梵音袅袅,庄严肃穆,令人不觉生出敬意。
洄澜寺主殿“净台”,内有金佛与肉身佛各一座,二佛并肩坐于莲台之上,分别是释迦摩尼与洄澜寺创建者净海大师。
洄澜寺已有百年历史,百年来只出了净海一位肉身佛,足可见其功德。寺中弟子虔心向佛,山下百姓求一个庇佑,皆在于此。
林霰远道而来,自然要先叩拜一番。
三株檀香点上,香火供上,林霰跪在佛前,安安静静听完和尚念经才起身离开净台。
山寺苦寒,和尚衣裳单薄尚不觉得冷,林霰久待一会面上便泛起青白之色。
带林霰进山的小和尚歪头觑着他的脸色,问道:“施主气虚体寒,恐祸及性命,平日吃的什么药?”
林霰坦诚相告,将平时吃的药说给和尚听了。
小和尚年岁不大,似乎对医药很有研究,出家人不打诳语,他直言道:“用药讲究循序渐进,看施主平日所用,想来已是极致了。生死有命,施主看开些。”
林霰微微笑着:“多谢小师傅。”
符尘偏开脸,比起林霰,他更听不得这些。
这些年类似的话他不知听过多少遍,本以为会更麻木,谁知听一回便要痛一分。
小和尚继续领路,照顾着林霰,所以刻意放缓脚步,一边同他介绍:“了渡师兄喜静,独居在樊笼小筑,地方有些偏,师兄弟们平日都不往这边来,人少,景好,近日山上小雪,方才我去找师兄时,他正烹雪煮茶,施主有口福了。”
林霰听得几分闲趣,也有几分好奇:“了渡大师不用晨修吗?”
小和尚言:“年轻弟子定力不强,需要互相勉励督促,所以喜爱一起晨修。至于在何处修行、何时修行,其实并无分别。佛门自在修行,不是功课。”
林霰虚心说:“受教了。”
小和尚说:“了渡师兄独自修行,每月三日在净台与各位师傅交流佛法,探讨辩论、各抒己见,弟子们都很爱听他讲佛,师傅们也钟爱于他。”
林霰算了算日子:“了渡大师上山已有三年。”
“过了今冬便是三年整了。”小和尚说,“师兄在此修行,施主并非第一位请见之人。”
“大师造诣高深,想来多是慕名前来。”
小和尚点点头,转而又说:“也有俗世之人,但师兄一一谢绝。”
林霰并不意外,只是笑了笑:“那我算是得了头彩。”
樊笼小筑就在前头,小和尚停住脚步:“师傅曾经说过,回岚山不是师兄的终点,他终有一日要回到凡尘。”
林霰虚白脸上笑意更深:“那我岂非罪过。”
小和尚说:“师兄困顿于此,若不勘破,何谈修行。”
林霰抬眼看见“樊笼”二字,那是俗世红尘。
“如此说来,我倒做了一件好事。”
小和尚落在身后,林霰独自踏入樊笼小筑。
薄雪尚未消融,云翳缝隙里透出一点光来。
沸腾茶水拢着白茫茫的烟,庭院中,一棵横倒的古树经过千万次打磨变作台桌,桌上一壶茶,一把琴,一本翻卷破旧的经书。
一名僧人手持绢布细细抚拭琴弦,风动弦动,争鸣阵阵。
一双手按住琴弦,止了震颤,僧人抬起眼,看着面前这张陌生的脸:“施主面生,可愿与贫僧合奏一曲?”
了渡长了一张温和笑眼,说话时语速轻缓,似春风拂柳。
林霰在了渡身边坐下,垂眸落于琴上,左手一指勾住琴弦:“久不弹奏,技艺生疏,大师莫要见怪才好。”
了渡拨弄琴弦,琴声如流水,涓涓流淌:“那是自然。”
林霰右手受伤无法弹琴,只以左手相和,可惜左手也不太好看,上山那一路将他手指冻得肿胀发红,拨起琴弦来便要生痛。
了渡恍若未觉,拂袖挥过,古琴发出恢弘声响。
那一下似万马奔腾,仿佛窥见辽阔草原。
林霰跟随他的节奏,不疾不徐开口:“大师久居深山,琴音广域辽阔,可见心中藏纳百川山海。”
了渡说道:“佛法无边,可见之大,亦可见之小。”
林霰请教般问:“那大师看来,樊笼小筑是大是小?”
“万千世间是大,我心狭隘罢了。”
林霰手指被琴弦刮下一层油皮,血珠覆于弦上却无知无觉:“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世上之人懂时事,懂他人,万事皆可指摘,唯独不懂自己,大师有言如此,何来狭隘之说。”
“我入山日久,潜心向佛,参得佛法一二,本以为了悟半生,今日施主登门,我心动摇,便是狭隘。”
林霰悄然一叹:“扰乱大师修行,我之罪过。”
“六根未尽,我之罪过。”了渡用力拨动琴弦,琴音渐急,宛若箭在弦上。
“入山之前,见了断石上一记万壑深,想来是大师手笔。”
“确实出自我手。”了渡十分坦诚,“抛却俗世身家姓名,来此山上,是修行,亦是逃避。”
“身在世外,心在樊笼,万丈红尘避不过,佛法道不破。”林霰轻闭双眼,“大师,该醒了。”
琴声急急切切,了渡依然面容平和:“施主比我清醒。”
林霰动作迟缓下来:“那大师可愿与我入世?”
了渡撩起眼帘,望向林霰冷汗涔涔的脸:“施主若是诚心,当以真面目示人。”
林霰说道:“大师想听什么?”
了渡终于不再平和,沉声问:“你是谁?”
林霰左手五指已经血肉模糊,身起战栗,却是字字铿锵:“靖北军,旧人。”
“铮——”
琴声戛然而止,了渡按住林霰的手:“漠上风起,旧人何处还?”
林霰勾起嘴角,似嘲般:“地狱十八门,总有一处苟且偷生。”
了渡面露痛苦:“你叫什么名字?”
林霰目中一空,狼头铁戒锒铛坠地,发出一声脆响。
鲜血自林霰指尖滴落,小小一滴,映出他面目全非的脸。
林霰笑出声来:“殿下,在下都津林霰。”
七岁封王,十三岁得皇上钦赐二字封号,曾一度被赵渊视作皇储培养,却在三年前猝然离宫的当朝二皇子赵冉,此刻就坐在林霰身边。
第六十八章
沉香桌上架着一只小炉,炉上点着火,火上烹着回岚山有名的迦云茶。
煮茶用的是了渡自树梢上采下的雪水,味甘,冲淡了茶的苦味。
了渡身上已无半点皇子影子,在洄澜寺出家多年,身旁无人伺候更衣起居,事事都要亲历亲为,穿的是最普通的僧人长衫,和寺中僧侣一样,住的是没有地龙的房子。
林霰摊着手,符尘盘腿坐在蒲团上,正仔细替他上药。上完药,五根手指缠上纱布,林霰原本吊着右手,眼下左手也不方便。
了渡只好自己享用新煮的茶,一边喝,一边看林霰。他目光坦荡,没有任何意图,只是单纯在打量林霰的容貌。
了渡虽是半路出家,但这些年修行不是假的,心境变化许多,他淡淡道:“你这双眼睛生的不错,很像贫僧一位故人。”
林霰抬起眼:“那我沾光了。”
玄铁戒指安放在桌上,了渡拿起来,指环冰冷,却有十足威严:“此乃号令十万靖北军的虎符,你从何得来?”
林霰看向玄铁戒:“兴许是我从霍将军那儿讨来的?”
了渡摇了摇头:“松声那枚是接手靖北军后新打的,你手上这个成色稍浅,一看便是世代传承,上了年头。”
林霰静默一瞬,说道:“这是当年少将军亲自交予我的。”
当年,十七岁的戚庭霜奔赴漠北,打下的第一场仗便大获全胜,消息传回长陵,龙心大悦,当即封了他少将军,比他兄长戚庭晔封将时还小了一岁。
了渡抚摸着玄铁戒上凹凸不平的纹路:“你年纪也不算大,十年前应当和庭霜差不多?”
林霰说:“我与少将军同岁,出入战场多得将军照拂,因此比旁人亲近。那年战败,将军临死前将此物交托给我。我多年筹谋,就是等待有朝一日能替将军、替靖北军沉冤昭雪,不辜负将军信任。”
了渡深吸一口气,惋惜道:“那年送别宴上,庭霜说‘漠上风起时,故人自当归’,后来战败消息传入长陵,竟是天人永隔,再不见故人归。”
“世上憾事莫过于生死离别,我苟活至今,撑着最后一口气,就是要回到这里,让罪恶伏法,所有孽债一一讨要干净,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了渡默念佛语:“阁下执念深重,若无法自渡,恐怕有伤性命。”
“佛门才讲渡人渡己,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十万条性命若能轻易释怀,恐怕不是圣人,而是石塑。”林霰掠起目光,“大师难道已经放下了吗?”
“阿弥陀佛。”了渡自惭形秽,“见到阁下之前,贫僧以为自己已经放下。见到阁下之后,勾起难平旧事,想来还是修行不够。”
“疮疤并非无中生有,它始终在那儿,只是从前大师不想看见罢了。”
“剜肉祛疤确实痛苦,这许多年,与其说是修行,不如说是逃避。”了渡说道,“我自幼居于人上,恃才傲物,心性甚高,未尝过被父皇冷落滋味,个中感受分明,不过是不愿承认自己是个输家罢了。”
了渡当年还是晏清王,是赵渊最喜爱的皇子。在戚家出事前,长陵内外心知肚明,将来赵渊的皇位十之八、九是要传给赵冉。
可溯望原之战,不仅倒下一个赵韵书,同时遭到皇帝疏远的还有二皇子赵冉。
赵冉与靖北王世子戚庭晔是同窗,自幼相识,感情甚笃。
当年战败消息传入长陵,赵冉随南林侯出征赶赴漠北,协助霍城镇压回讫。后来戚家背上谋逆罪名,朝中凡是与戚家交好的王孙大臣全部禁足,接受东厂调查。
彼时霍城还留在漠北,赵冉先回的长陵,刚入城门便被禁军押下,囚困府中。
赵冉被禁足了整整三个月,三个月足以令朝堂重新洗牌。
等到赵冉被放出来,朝中与戚家相关的大臣下狱的下狱,贬谪的贬谪,大臣中许多生疏面孔,一批人换下,一批人补上,长陵宫中竟找不到一个为戚家说话的人。
当时朝中势力青黄不接,大皇子懦弱无用,赵安邈尚未崛起,皇子中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就只有赵冉和赵珩,可赵冉仍然在一日日被长陵边缘化。
这是一场来自皇权的无声驱逐。
赵冉自幼聪慧,自然看出赵渊想要打压他的心思。
一山不容二虎,赵冉郁郁不得志中看清自古帝王多薄情,血缘亲疏都是扯淡。
开始研习佛法是想静心,否则他恐怕会在那样明目张胆的孤立中发疯。
于是赵冉如皇帝想要看到的那样,渐渐远离朝堂。
他整日念经诵文,在府邸烧着厚重檀香,让人闻的头晕目眩,经过都要绕着道走。后来赵冉以修养身体之名,搬去长陵宝华寺,一住就是一年,期间从不出席宫中各种庆礼,连皇帝寿宴都无法请动他,还留话说,父皇不会想要在寿宴上听到儿臣念经。
这话将赵渊气得不轻,此后更加不待见赵冉。
又过两年,赵冉不打一声招呼来到南林,上了回岚山,在洄澜寺内剃度出家,法号“了渡”。从此长陵城中不见晏清王,回岚山上多了个了渡和尚。
进山之前,赵冉一剑了断前尘,在山门巨石上留下深重刻痕。
他无数次劝解自己放下,在佛法道义中学会释怀,却困顿于一间樊笼之中,始终无法解脱。
师傅说他不属于这里,雄鹰不该困于囚笼之中,他终有一日要回到浩然天空。
那一剑斩断的是过往,是皇家血脉,亦是父子亲情。
“殿下此言早矣,不到最后,谁又能知道鹿死谁手呢。”
“今非昔比,我已不是当年的宴清王了。”了渡眉目垂下,“我连如今朝中何人掌权,何人当政都不知道,你来找我又有何用?”
“我既然敢来求见殿下,自然是为殿下谋划好了后路。”林霰说道,“只看这枚玄铁戒的分量有多重,够不够赢得殿下信任,能不能请动殿下下山。”
了渡与林霰对视半晌,平静双目中陡然掀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