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行——by十七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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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霰拒绝他的帮助,从霍松声手里截过来。
霍松声抬起眼,也用了劲儿,俩人拽着靴筒,竟然谁都不肯放手。
“松手。”霍松声说。
林霰分寸不让:“小侯爷玉体尊贵,做不了下人的事。”
“这里没有小侯爷,只有霍松声。”霍松声用另一只手按住林霰,使了点巧力,不至于弄疼他,但也能让他放手。
霍松声快速帮林霰把鞋穿好,站起来:“你只可以在樊笼小筑里转一转,不能走远,我去斋堂打饭。”
林霰仍坐在床边,没表情时眼神透着锋利:“霍松声,我不是笼中鸟。”
“没人当你是鸟,此地也不是囚笼。”霍松声说,“不让你出去是怕你体力不支昏在外头,我没法第一时间去捞你。”
霍松声顺手托起林霰的脸,抬高他的头,逼迫他仰视着自己:“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那样看我,只会让我想咬在你身上。”
林霰眼神没变,甚至比刚才锋芒更胜。
霍松声逼近他:“要不要试试看?”
林霰确信霍松声没有在跟他开玩笑,如果不是符尘进来送药,霍松声可能真的会咬他。
霍松声退开一步:“来得正好,看着他,我去打饭。”
符尘傻愣愣地点头,等霍松声走远了,才恍惚着回过神,将药放在桌上。
小孩儿情绪不定,大起大落,也藏不住事。
符尘扣着耳朵:“先生,刚刚你和霍将军是在……”
林霰面不改色道:“眼酸,他帮我看看。”
符尘“哦”一声,给林霰递了一把勺子。他坐在林霰对面看人喝药,林霰虽然没对自己的病抱过希望,但他从来没抗拒过治病和喝药,他配合着一切可以延续生命的行为,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活下去。
“先生。”符尘问出心中所想,“你和霍将军……以前是不是认识啊?”
林霰不明显地顿了下,旋即说:“不认识。”
“那你总帮他说话,为他考虑。”
林霰说:“他是靖北军主帅。”
符尘年纪太小,林霰捡到他时他还在要饭,对靖北军并无很大感情,也无法理解符山上的人对靖北军超乎寻常的敬畏。他只知道靖北军守卫疆土,是英勇义士,可那个概念太大了,无法让他与林霰、与符山上的长辈共情。
“先生,如果你不报仇了,是不是会开心一点?”
林霰放下手中的勺子:“为什么这么问?”
“了无大师这么说,符尧也总这么说,说你忧思成疾才会加重病情。你每日要想许多事,从前我们在都津的时候,你一天要见好多人,安排这个,安排那个。我不懂你们的深仇大恨,我只知道我是你养大的,我无父无母,你就是我的亲人,我不想失去你。”
符尘心性单纯,直来直去,最是坦荡率真。这么纯真的一个人,讲出来的话也是滚烫的,没有多余的修饰,也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他被林霰保护的太好了,林霰也从未同他说过那些仇恨。
背负仇恨的人太多了,在这个窥不见天光的乱世里,他们都被仇恨裹挟,深陷其中。如果能留下一点热忱,那大概是从前的戚庭霜最想看到的自己,和他的霍松声。
“爱你的人有很多,在现在,也在将来。”林霰近乎怜爱地抚摸符尘的头发,温和地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别难过,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那是我陪伴你们的方式。”
第七十二章
霍松声带着饭菜回来的时候,林霰正坐在院子里看符尘练剑。
他微微侧着身,后背对着门口,只露出一点侧脸。
霍松声远远就看见他,想起之前和林霰一起挂星灯的夜晚,想到他许下的那个愿望,甚至还想到更久之前,那道端坐马背潇洒离开的背影。
这么多年,霍松声对从前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了,唯独对那道背影难以忘怀。
他做过许多次梦,梦里回到那天,他在城门外送戚庭霜离开。可梦里的人太冰冷了,无论他怎么喊都不曾回头,戚庭霜消失在暖黄色的光圈下,融入茫茫风雪,只留给霍松声一道决绝的身影。
霍松声走到跟前才发现林霰睡着了。
林霰靠着粗粝的树干,呼吸轻浅,眼下是一片冷青色的阴影。
符尘停下来,刚张开嘴,霍松声对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林霰没有睡熟,颤抖着睫毛醒过来,眼底一层氤氲的雾。
霍松声慢慢蹲下来:“吵醒你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林霰没动,也没说话。
樊笼小筑的一草一木都附着着白色的冰晶,阳光洒落雪上,泛着亮光,像一面镜子被打碎成一片一片,每一片都折射成美丽的梦境。
林霰恍惚地抬起手,裹着白纱的手指将要碰到霍松声的脸时,他的视线陡然抖了一下,往下看着自己的手。
所有的感官在这一刻复苏,林霰僵硬地缩起手指,但就在他要将手放下的时候,霍松声忽然抓住了他,攥着他的手,紧贴在自己脸上。
那面颊有点冷,颜色却很鲜活。
“我是真的。”霍松声看着林霰的眼睛说,“别怕。”
他说的是“别怕”,不是“别躲”。
林霰紧抿着唇抽开手,看向符尘:“来吃饭。”
符尘把剑立在墙边,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觉得先生和霍松声有点怪,又说不出哪里怪。
出了太阳的小院不太冷,三人就在那张沉木桌上用起了饭。寺庙中饮食多清淡,正好林霰病了,胃口欠佳,霍松声给他打了白粥,配了点咸菜。
霍松声顺手给符尘递了个馒头,询问道:“先生药喝了吗?”
白面馒头蒸的松松软软,面发得很香,符尘早饿了,一口咬下去话都说不清楚:“喝过了,我看着喝的。”
“嗯。”霍松声点点头,将小菜推到林霰面前,“尝尝这个,挺酸的,开胃。”
林霰夹了一点就粥喝,他那近乎失灵的味觉尝不出几分酸味,眼睛却被刺激的无意识地眯了一下。
霍松声轻笑一声,英俊脸上阴霾稍退,端碗时,右手食指上的玄铁戒不经意擦碰到碗沿,发出脆响。
林霰半掠起目光。
霍松声留意着他,朝手上看了一眼,然后放下碗,将玄铁戒从手上取了下来。
“这枚虎符是十年前我接手靖北军的时候请工匠新打的,大小样式都和旧的一样。”霍松声说着,从胸前取出了另一枚。
那是昨天林霰放在桌上的,后来了渡收起来,转交给了他。
两相比对,当真是一模一样,只是霍松声那枚颜色稍微深一点。
虎符可以调动兵马,见虎符如见主帅,正如了渡最开始担心的那样,两枚一模一样的玄铁戒一旦现世,必会造成混乱,届时靖北军究竟听谁号令,由谁调遣,军权握在谁手,这是可以改变天下局势的大事。
所以了渡向林霰要了一个保证,保证世上只能有一枚虎符,靖北军仍是霍松声的靖北军,而林霰不会涉足军权。没有军队便不会发动政变,这是林霰对了渡的诚意,相当于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霍松声举起旧的那枚玄铁戒,阳光下看了看,深刻的狼头纹路里有洗不尽的血锈。他将旧的玄铁戒戴在了手上,新的递给林霰:“交换。”
林霰拒绝道:“不必了,将军都收下吧。”
“收好,有了它,你可以永远牵制我。”
雄鹰应该在高空中自由翱翔,林霰说:“我没想过要牵制你。”
“我知道。”霍松声端起碗接着吃饭,“是我想被你牵制。”
林霰一阵语塞。
霍松声一口气灌下大半碗热粥,见林霰不动筷子了,给他使了个眼色:“吃饭啊。”
符尘不懂林霰和霍松声之间的弯弯绕绕,只是见过林霰殚精竭虑的样子,觉得霍松声现在虽然看起来是站在他们这边,但长陵城中多得是朝令夕改的人,霍松声手握重兵,有个能牵制他的东西未必不是好事。
于是他主动将玄铁戒拿来,塞进林霰衣服里,还拍了拍:“先生,将军给你你就拿着。”
林霰明白这玄铁戒是还不回去了,退而求其次道:“我先代为保管,若将军有朝一日想要拿回去,随时找我。”
霍松声应道:“嗯,好的。”
林霰将粥都喝了,其他没怎么动。
吃完霍松声使唤符尘收拾碗筷,自己去接了杯热水,然后跟林霰一左一右坐在樊笼小筑门口的椴木桩子上。
霍松声把水给林霰:“拿着。”
林霰便抱在手里。
霍松声抱着胳膊,一双长腿伸出去,坐没坐相:“你准备怎么安排赵冉回宫?”
林霰对此没有隐瞒:“冬至请神节。”
请神节是大历的传统,每年冬至在全国大肆举办。这一天长陵宫中有特别的祭祀活动,往年都是邀请大历境内各大寺庙的高僧前往,于长陵荣华观内共同念经诵佛,平过去一年的血债罪业,为新年做准备。
今年西海刚打了仗,流了血,以赵渊爱装神弄鬼的德性一定会对请神节万分重视。
早在林霰刚去珉州的时候就收到过河长明的传信,说今年请神节的帖子已经发下,目前收到回执、确定会动身前往长陵的大概有十七人。
像回澜寺这种名寺自然也会收到帖子,不过这寺规矩多,若请神节刚巧赶在初一或十五,那便有和尚会前往,若不是则不会响应。
很巧的是,今年冬至刚巧是十五。
“确实是很好的机会,趁着十五下山,名正言顺。”霍松声说,“赵安邈倒台后,宫中赵珩独大,你这次回去想要再取信于他恐怕不容易了。”
“他始终没有真的信任我,各取所需罢了。”林霰呷一口热茶,“此次请神节也许会变成送神节。”
霍松声看向他:“你是不是太心急了?”
林霰沉默以对,按他原本的计划,不会这么早与赵珩撕破脸面,否则在西海的时候,他不会向杨钦示好。但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能再等了,多等一天就是一天不确定,哪怕提前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虽然这些年赵珩的锋芒一直被安邈掩盖,但他绝不是蛇鼠之辈,这次林霰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一旦失手,赵珩的力量势必会反扑,先前做的所有全部功亏一篑,这完全就是一步险棋。
霍松声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当初是东厂先按捺不住想要夺走文书、毁灭证据,不论东厂是听谁的令,十年前给靖北军送霉变粮食的人应该是秦芳若。林霰为什么放过摆在明面上的东厂,反而要先去揪赵珩?
霍松声坐正身体:“赵珩在当年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霍松声记得那时候宫中赵冉权势最盛,但为了平衡势力,赵渊将六部一分为三,由赵冉、赵珩和东厂分别协理。其中兵部最重,赵渊又让赵珩分担了一些赵冉的事务,这里面最重要的一块就是驿站。
那时赵珩不仅要管理全国各地水、马、车的驿站,战事军情呈报也要先由他过目才会上呈兵部。后来靖北军战败,兵部被授权直接接受各地军报,不必再经由赵珩审核。
林霰汲取着热水的温度,沉声问道:“将军以为,那些报送漠北真实情况的信件是被谁拦下,又是由谁篡改再昭示天下的呢。”
霍松声已然明确:“是赵珩。”
林霰目露寒光:“赵珩掌驿,当年一切军情皆由他经手,他想要拦下,想瞒住,想要将它送到谁手里,太简单了。”
“赵珩隐瞒军情,东厂偷天换日。”血淋淋的真相摆在面前,霍松声艰涩道,“皇子与阉狗沆瀣一气,靖北军十万条性命,竟如此葬送在这些人手中。”
靖北军的实力足以让长陵宫深深忌惮,赵冉与戚家交情匪浅,对赵珩来说,或许他与戚家没有真正的仇怨,但想要夺得皇位,令赵冉失信于御前,就必须要先除掉戚家。
而阉党多年来因皇帝宠信在大历横行霸道,东厂对皇帝负责,掌粮草调度,以次充好,再用好粮贱卖换钱牟取私利的情况屡见不鲜。
对权势和金钱的贪欲造就了这座腐败王朝,以至于践踏人命,由人欺辱,卖女求和。
凡此种种,若无皇帝默许,焉能成事?
赵珩和秦芳若不过是赵渊的挡箭牌与马前卒,他有意让赵冉独大,引赵珩忌惮,故意将兵部交给他们二人,是给赵珩做手脚的机会。东厂调粮必经圣上允许,这么多年未曾泄露一字是赵渊下了见血封喉的“封口令”。
这场由宸王与东厂主导,皇帝坐镇的阴谋断送了戚家,也断送了整个漠北。
老皇帝不在乎死了多少人,也不在乎被外族吞噬多少土地,他要戚时靖死,戚时靖就活不到第二年开春。
林霰打了个寒颤,又低低地咳嗽起来。
霍松声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微微弯下腰,俯身抱住了他。
林霰全身都绷紧了,瘦到突兀的胳膊肘抵住霍松声的小腹,嘶哑道:“别靠近我。”
霍松声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林霰可以平静的和他谈事,态度算得上温和,却总在他靠近时用尖锐的刺逼走他。
“你怕自己死了,没人送赵冉回宫,所以才跳过东厂,先解决赵珩,对吗?赵珩一旦失势,老皇帝后继无人,为保赵氏大权不落于他人之手,只能传位赵冉。等到赵冉上位,整肃内廷,清理东厂势在必行,时间早晚而已。”霍松声将林霰看得明明白白,“你安排了所有人,包括你自己,那我呢?你想过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