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一点也不美, 甚至丑陋。 半张脸层层迭迭的包在连绵的纱布之中, 淡淡的血印轻轻的从中渗出。 另一边脸也因着暴打而肿得变形, 红红紫紫的肿起包子来。 我被打掉了三只牙齿, 嘴角也有点撕烈开来。 青紫红黄啡各种颜色从脸上化开, 半结半凝的伤口恐怖的浮在其上。 活像只从地狱爬上来的鬼。
但他竟然说: 你还是很美。
那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你还是很美。
21:若即
在这世上哭泣的方式单调无味, 然而笑却可以有万千姿态── 微笑, 苦笑, 奸笑, 傻笑, 调笑, 媚笑,嘲笑, 闷笑, 嬉笑, 大笑。。。 千百的花样任君挑选, 所以我选择笑着, 而遗忘哭泣。
我笑着, 一个过客停留在身旁陪我笑。 他温柔的看我笑着, 一如春天的花儿般温婉可人, 然而已经是入秋了。
他总不会长久的停留在这里。
你到底在苦恼什么? 皱起的眉头有着太分明的裂缝, 皱巴巴的非常痛苦。 那日渐憔悴的脸容在我面前晃着, 苍白的脸色不比我好看多少。 你到底有烦恼些什么? 温柔的你会对着电话的那一头怒吼, 虽然是压得低低的但总逃不过被我捕捉的命运。 你说, 你到底在烦些什么?
我问你, 你笑着说, 没有问题, 没事儿。
我抚上你的笑容, 我并不喜欢你像我的一样笑着,我情愿看到你哭。
风掠过我俩的身体, 他按下我的手亲吻着, 笑着告诉我世上所有安慰的话语。
我不喜欢他这样笑着。
他会走的, 我心里明白。 又不是连体婴, 又有谁和谁真的可永远腻在一起?
更何况即使是连体婴也会有想分开的时候?
可早上醒来时他总在我的身边, 甜甜的呼吸传来平静的起伏。 我伸手去摸他的脸, 美丽得吓人, 就像殿堂上神圣不可侵犯的神祗一般展示着美丽。 他会离我而去, 而不由得我选择。
心知肚明的事。
我的伤有点缓过来了, 也可以让他抱着我睡而不会在半夜因着疼痛转醒, 但我还是睡的不好。 每夜每夜, 我闭着眼睛醒着, 感觉着呼吸的起伏, 身体的温度。 他在我身旁安静地睡下, 而我醒着, 就为有一天清楚的感觉到他离去。
为此我的精神差得很, 两团黑眼圈积在眼眶下大得可怕。 你疼惜着问我到底怎么了? 我笑而不答, 你的悲哀就涌到脸上。
为什么呢? 我笑不好吗? 笑得更灿烂, 更开怀, 你就不喜欢我的笑?
最后他的手还是一如以往的抚上我的脸, 掠过结疤的伤口, 轻轻的把我的笑揉开, 就像那本来是用水彩画上去的一样。
他的心脏在起伏着, 一下一下的上下跳动, 他活着, 而把我抱在怀里。
我清楚感觉到自己变得软弱。
「怎么了? 你的手好冷。」他把我的手抱在掌中哄着, 暖暖的吹气和摩擦一阵一阵的传来。 他努力的暖着, 彷佛怕是有什么错失。 「是不是穿得不够?」
我摇摇头, 却任由他继续手上的动作。
我只是习惯了你的体温而已。
在海边风时常很大, 不时会看到来郊游的旅人和学生垂着鼻涕抖震着。 他们三三两两的围成一团抵挡着海风, 一个个缩成可笑的模样。 有几个受不了的只管迎风跑着, 试图把身子跑热。 当然是失败了, 但他们还是最快乐的。
海边的风很冷, 不知我一个人会不会习惯?
他是会走的。
可惜我并未习惯。
接下来有一天他突然问起猫咪的事来, 我停下手上的活转过身来看他, 他还是静静的坐在那张白色的梳化椅上, 一如那天。
「咱们的猫咪不知跑到那里去呢? 我这些天来也没有看到过牠呢。」他装作不经意说出的语调却为某件事情响起前奏。
我看着他的脸, 慢慢的走近那个逐渐远离的存在。「也许是在那里玩疯了吧, 牠经常是这样的。」
他皱起眉来像是宣告着疑惑, 我半跪下来, 把头靠在他的腿上说:「不用担心, 牠那么可爱, 在外头也不会饿死的。」
住院期间我也曾拜托咪咪替我照顾喵, 每天把猫粮阁在门前待着, 也不知有没有真的吃了, 只不过是留个希望而已 。
他把手罩上我的头。「嗯, 牠一定活得颇好的。」
然后呢? 你不是还有话要说吗? 我抬起头来看他, 那模样想必甚是可怜。
他本来涌到喉上的话却突然再也吐不出来, 只是默默看着我, 一下轻一下重的抚着, 任由时间过去, 他在逃避着, 不想再和我说些什么。
于是我问:「你不是有什么要跟我说吗?」
他的喉头一抖, 某种形似呜咽的呢喃却沉沉的打入中耳:「对不起, 霜秋。 公司里有点事必须我处理, 我一定要走了。 对不起, 霜秋。 我。。。」
果然是这样。
离我而去。
没关系, 我会等你, 我能等你。
于是我笑:「好吧, 你快点回去。」
但他只是懂得把我抱得更紧, 口中吐出的几个字, 却尽是对不起编成的乐章。
我拍拍他的背陪奏着, 轻轻重重的, 如此好听的声音传来耳中, 引来的竟是一阵阵的心痛。 我低头看他, 他用手指抺我的脸, 像是要从中揉出水来的样子, 但他的眼睛却先红了。
「对不起。」
「没关系, 我会很好的。」笑着说的, 任由身旁的空气变得冷淡。
『小鸡从蛋壳中破出向着世界欢呼, 生命的鼓动引来万民祝福, 牠被拥在柔软又温暖的空气中离去, 只余我一个看着日出。 我就是那破掉的蛋壳, 在牠身后默默地当一个观众。』
我想着小说的情节, 又把盘子中的牛奶和猫粮溅出了一些。 我还是没怎么睡觉, 我睡不着, 于是我的精神还是没见得有多好, 我的手脚仍旧干枯, 但是他不知道, 他并不需要知道。
我会怎么样其实真的不太重要。
你知道吗, 其实我们养的那只猫现在怎样, 我是知道的。 牠死掉了, 在一条柏油路上死掉了。 那天我回来以前在路上看到牠, 就是在我们家门前那段路上被车辗死的, 很可怜。 牠灰黑的纹路已经和地上的黑混和为一, 只有耸立着的猫耳证明着牠曾经活着。 是的, 牠被辗成一层血肉模糊的皮了, 不复为人所认识。 牠死掉了, 就在我没有看到的地方变成折然不同的生命。
牠痛苦吗, 牠有挣扎过吗?
一切都不太重要, 反正都已经死了。
我的表情没变, 拿过喵的盘子和食器走向门外。 毛松松的拖鞋穿在脚上, 非常的随意顺心。 我半拖半走的到屋外, 在牠习惯的位置放下了食物。
也许、或者、万一牠会需要呢?
这时一个身影斜影在我的身上, 我抬起头来, 看到的却是一个老者的从容和微笑。
我惊讶着, 张大了嘴巴久不成声, 直到他身旁的保标不耐烦的走上前, 被他轻轻的挥退以后, 我才能勉强说出一句话:「袁先生?。。。」
老人向着我露出宽容的笑。
22: 八年
一张知名的面孔向着我说:「你好, 我是袁君佐的父亲── 袁佑。」
当下我按住了自己的脸不住的抚摸, 还好, 该落焦的地方都没东西了。 除了一些淡淡的红痕外, 这张脸已经没什么可以使人惊吓的吧? 确认过以后我抬起头, 盈盈的一笑。
「你好。」要说我是袁君佐的什么? 只怕不是一个父亲可承受的范畴了。
已经笑得有点抽筋了, 我别过脸去站起来, 把老人请进屋内。 他挥手把两个保标退下, 缓缓又轻松地跟在我背后。 他就是那位冷酷又骄傲的商界奇才吗? 不像, 他只是个平凡又可亲的老人而已, 随处可见。
可我知道不是的, 没有一个父母能心平气和地去看儿子的情人, 何况那情人还是一个男人, 没有人会有这种能耐的。 所以我知道他是袁佑没错, 而且他絶不是来探望我的。
快速地踢掉鞋上的拖鞋, 我跳进厨房准备茶点给他。 三分的奶和一点点的糖, 白色的杯子和摇晃的咖啡, 我拿着海蓝色的盘子走出去时, 他还待在玄关里, 抬头如鉴赏般仔细审视着家中的每一角。
然后他看到了狼狈的我, 满意的笑容为这里下了批注:「不错的地方。」
我挽一挽下垂的头髪, 有点尴尬的向他道:「谢谢。」
芒刺在背。 被扫过了一目冷刺的光。 我知道自己没资格说这种话, 我根本就不是这里的主人, 充其量说我也只是一个摆设, 而且还是一个别人用过的二手货。 我没有那个资格。
沉厚又稳重的声音传来, 他说:「对了, 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呢?」
盘子半阁在小几上, 我回头一看, 还是一位和善的老者站在背后。 我示意他走上前来, 他也轻轻的用行动答应了我。 然后他坐着, 就在他儿子喜欢的位置坐下来。
我不以为他什么也不知道就来看我, 而且面对别人的父母应该是贵乎坦诚, 于是我说:「我姓萧, 你可以叫我。。。」
马上他打断了我的话, 眯起双眼审视着我:「我记得你告诉过我儿子你姓莫。。。」
「此一时也, 彼一时也。」我笑着, 低头就把咖啡杯放到他面前阁着。
「可你还是叫霜秋的?」他的声音里倒没有惊讶。
「我是叫霜秋。」然后我又把一碟曲奇放了过去, 嘴上还是那么笑着。
没有抬起头来, 耳间就传来温和的声音:「那我们就叫你霜秋好了。」
「好。」我坐起来, 双手的力都集中在盘子上, 深深的按着。
他是为了什么而来的, 相信不会是为任何一种简单无聊的事儿。
手心全湿了, 咖啡的烟气使眼前一片蒙眬。
接着他问我, 天南地北地闲聊着, 有时候说说时事, 有时候谈谈八挂, 上天下地, 宇宙沧海的谈着。 他问我怎么看政府部门私营化的问题, 他又问我对Boss新出的男用香水的看法, 不着边际的问题排山倒海而来, 我猜不透他的想法之余, 也不禁承认和他谈天也是颇有趣的, 如果不是在这种环境、这种情况下。
杯子举起, 他喝了一口咖啡。
「不错。」他说。
这回我再也没有说话, 然后谈话就沉静下来, 我相信我已被估了一个价。
「霜秋, 你是一个不错的人。」他说出了开场白。
我只是笑, 就在等那重复了几千几万遍的一刻。
「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霜秋。」他又说。「你很特别, 很独特, 难怪总能引起别人的兴趣。 你有这个价值, 想不到我的孩子还是有那个眼光的。」
我等待着, 一片一片肉割下来的凌迟。
「对你们的事, 我是没什么意见的。 再说, 霜秋你又是个好孩子。」 他把背向后靠, 舒服的陷入梳化椅之中。「而且你又为我们家的君佐犠牲了这么多。。。」
「我不介意, 真的, 霜秋。」他的眼睛盯着我看, 语气还不是一般的诚恳。「我不介意你们的事。」
我抬起脸来, 想必是笑得很惨, 连老人也不禁呆了一下。
「霜秋, 霜秋, 你是个很好的人, 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这样说着, 他拉过我的手, 粗粗糙糙的暖气透入我掌心。「只可惜。。。 你是个男孩子, 而我们家的君佐终是要娶媳妇的。 多可惜, 如果你是。。。」
我知道, 我知道, 我知道。 说什么也是徒然。
「霜秋, 我不是要你离开他。 我知道你们相爱, 只是。。。」老人有点可惜的安慰着我。「只是我家的君佐只有一个人, 是很难在商场上发挥的。。。」
我盯紧他看。 哈哈, 他在等, 他在等我自己说出来。 本来我以为, 这场景就像脑海中演练无数次的那种一样。 一迭迭钞票向我扔过来, 又或者是有一张空白的支票阁在我面前, 挥舞着看不起人的脸孔, 飘荡着尖酸的话语。。。
都没有, 只有一个拉着我手, 一脸温和的老人。
多厉害, 完全不费一分一毫, 他吃定了我。
「君佐没有家世, 他需要一个后援。。。」各种的说词打入脑海,只要一个也足以说服我。头垂得低低的, 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去看他。
离开。。。
我突然正视着老人说:「八年。」
「啊?」正在自说自话的他被我没头没脑的一句打断, 而显得有点惊讶。
「八年。 你给我八年时间。 到时候就算他不要我走。。。」我费了极大的劲。「。。。我也会自己离开。」
「嗯?」他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似的看我。
我露出洁白的牙齿。「当然在那以前他要我走的话, 我也是会听的。 不过极限是八年, 我不要别的东西, 可以吗?」
八年后他才三十二岁, 要结婚, 生孩子还是不晚的。 我想着, 想必那老人也是这么想。
「那你自己以后会怎样?」老人问我。
「做父母的只要担心自己的孩子就可以了。」我笑着答他。
他闻言即哈哈大笑:「好, 八年! 霜秋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你记着你说过的话, 霜秋, 八年, 八年! 」
然后他起身就要走, 我也站了起来送他。 可路只走了一半, 他又停下来喃喃自语:「。。。那孩子, 君佐他是着紧你的。 我也不想自己的孩子伤心。」
「他不会的。」我按着自己的手说着。
「最好。 我可不想我的孩子为了别人又发了疯似的对我吼叫。」说着他又大步的走着, 一点也看不见年老的虚弱和衰退。
八年。。。八年。。。 我的脑子回旋着。 也没有注意到这时他又在口袋里掏出了什么, 一个红色盒子, 他把它阁在玄关的阶级上。
他说:「这是你的东西, 我想也应该交还给你了。」
我盯着那东西看, 红色, 八年。 澎一声, 门关上了。
我上前把那东西放在手里, 无力的坐在地上。
八年, 红色,
八年。
23: 残忍
失去了活动能力, 比以往任何一次的危机更加教人无助。 我坐在那里, 疯子似的呆坐在那里, 红色的盒子握在手上, 看上去竟像不住流出的血。
我坐在那里, 慢慢地室内渐暗, 我也没有站起来开灯的意思。
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也没有心思去把它打开。
锁匙、开门、某个人猛然冲过来我的身边; 焦燥的呼吸声、剧烈停住的动作、 他的味道传来。 这些我都感觉得到, 但却还是没有动作的意思。
「霜秋! 我爸是不是来过了? 他有没有对你怎样? 」他用力地按着我的肩头, 有点痛, 于是我后退了一下。
我有点不知所措地望向他:「没有, 他只是来坐坐吧。」
为了加强说服力, 我又摇摇头, 却引来他下一个更有力的拥抱。
「不对, 他一定有做过什么。」他悲哀的声音却又带有无比的肯定。 「他一定有。 他会这样做的, 我知道他会。。。」
「没有, 他没有做什么。」我又摇摇头, 一边感受着他的压力, 手还没是没有松开那个盒子。
果然他注意到了, 一手伸过来要碰, 我闪躲着, 却还是被他有力地抓住了手腕。 手指一根一根地被扳开, 本来就没有什么力量, 自然得快地就如他所愿。
没有反抗, 他要什么, 我就给。
没有直到, 没有止尽, 他想要, 我就给。
「他对你做过什么?」压抑着愤怒, 他把盒子收在手里。 我靠在他肩上, 非常的厚重可靠。
「他不过来还一个东西。。。」我的唇齿自己开启了, 目光自动的随此浮游在红色的盒子上。
他注意到那一瞬, 看看我, 又看看盒子。
抖震的手指按着那个盒, 他不可置信的再回望我, 我向他笑着。
「该死该死该死!」他一口气吐出所有的怨愤。
他的手指硬扳着盒子, 把那皮革的面层扭曲得变形。 当一声那个盒子打开了, 不出所料, 我的戒指好好的躺在黑色的绒面上。
银色的, 我的戒指。
那层黑色的毛绒显得非常的高贵脱俗, 游离于尘世的侈华与及不屑之中。 我爬过去把手伸出, 轻轻的抚着阁在他手上的银光。 他呆呆的看着我动作, 没有说话, 只是眼眶中又有水流盈盈的的在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