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苏子鱼立身起来,他想到了昨夜密林中的见闻。当时还摸不著头脑,慧海这一些话却使他有了霍然醒悟之觉。
"师伯请看。"苏子鱼将昨夜捡的腰牌呈给慧海,再把昨夜见闻描述了一遍。又道:"上清道的功法我是知道的,可以使人五脏六腑被五行真气所制,却不会表现得如此毒辣骇人。这简直像......像故意改进後的功法。"
"不瞒你说,"慧海背著手站起来踱了几步:"你师兄悟照日前便伤在这种功夫下,幸而为慧清师弟所救未至身死。"
苏子鱼想了想,难得露出肃容问道:"那悟照师兄如今怎样了?"
"受伤颇重,虽经全力施救却是恢复不易。"
"师伯,不如让我去试试。"苏子鱼淡淡的说:"我练过上清道的内功心法。"
百廿六 释天大法(二)
慧海眼神锋芒不露,扫视了一圈苏子鱼,点头说:"你身上真气似玄非玄,似道非道,正想问你,却未想是上清道的内功心法和本门心法合二为一了。"倒并没问苏子鱼是如何习得的,当下亲自引路向禅房而去。
苏子鱼本想让灰狼先回客舍休息,但灰狼一言不发半步不离,苏子鱼也只得让他跟在後边。一路上,他向慧海解说自己为何会有这古怪内功,奈何枝节太多说来话长,到了悟照门前也没扯清楚。
慧海拍拍他的肩头说:"你这孩子,一路上我想打个岔都没找到机会。这些事无需解释,师伯还会信不过你麽?"
苏子鱼张张嘴巴,还想继续自己那些"光辉故事",听慧海这麽说只得打住了。推门进去一看,那人犹是昏迷不醒皮肤脸面都罩著一层死灰。苏子鱼是曾经见过悟照的,他和慧海一样都是身形伟岸,很有几分飒爽豪气的僧人,当初在庐山见面时很是惹自己羡慕,见到如今这个光景,心里难过不说还堵得慌。
原在屋里守护的沙弥见慧、苏二人进来连忙起身施礼,让坐,听慧海说苏子鱼是来给师父看诊的,似模似样的搬来一个脉枕,还把悟照的手牵出来搭好。
苏子鱼哪会号脉啊!霎时僵了,赶鸭子上架般把手伸出来,刚触到悟照手腕心里便一阵突兀。出家人不打诳语啊,他这样装模作样号了不是明白著扯谎麽?想想缩回手,老老实实的向慧海说:"师伯......我不会号脉。"
慧海倒并无不快,只道:"也罢,来探望探望你师兄也是好的。"
苏子鱼的确并无多大把握,方才一句话冲口而出不过凭借一腔热忱,现在慧海如此安慰反较他又窘又愧。蓦地,福至心灵下,想起神识探察之法来。其实这也没有什麽稀奇,佛释之道练到一定火候,都能如此自我诊视,体察自身内体情况。但用此法为他人看诊苏子鱼以前别说未曾试过,想都没想过。此时一番计较,却不得不试上一试。好在他以前佛道还不曾融合时,就常常用神识外察,还差点弄得元神枯竭无治,也算是操练熟悉了的。只是此时用来看诊需要精细很多罢了。
"师伯,我是说我不是用号脉看诊。"苏子鱼站起来,双目神光凝聚,默运功法意守脑际泥丸宫,以气导意。
慧海一愣不禁动容,做出手势让小沙弥轻轻退出去守门。
悟照身上的气息流动像实景一样浮现出来。苏子鱼一震,那种感觉与直接体会到一般没有任何分别,清楚感觉到悟照内腑经脉受创淤堵,至五脏异样阴寒、火热、钝木、腐蚀亦一一有会於心,奇妙至极点。
苏子鱼心中涌起莫名的狂喜,心知自己踏进新的阶段,不光有把控自己的能力,还能清楚的感知他人一举一动,这是一种得窥天地先机的感觉,大有奥秘尽破的舒畅。
起先的那些顾虑自然迎刃而解,欣然道:"师伯,我想我可以帮到悟照师兄。"
慧海眼中有些惊赞,他没想到慧远门下一个俗家弟子尽能有此成就。点头到:"子鱼尽可一试。"
苏子鱼沈了沈心神,上榻盘膝而坐,让灰狼帮他扶起悟照撑住其背心,两掌上下分开气从膻中、关元导顺上任脉,经心脉上泥丸,过玉枕至尾闾,将所遇之热气转寒,所遇之寒气转热调节出微妙的平衡。悟照五脏六腑被类似释天大法,又略不同於释天五行真气的功法所伤,虽经慧清、慧海二人大梵般若功施救,但心、肝、脾、肺、肾仍有金、木、水、火、土的锐气停留不去,阻断自身的内功运行。苏子鱼用五行相生相克之法,行气逐一化解。
如遇木气盛,便行金气,但内腑自有其五行归类,如脾胃属土,若遇本气衰竭,除了行金气化解外又进火相生。这是一个五行平衡的游戏,到後来五行逐渐融混,苏子鱼都可以感受得到悟照身上越来越好的变化。渐渐的,还能慢慢感受到悟照体内真气正在重新归聚,虽不至立即恢复经脉行走,但至少内腑尽皆无虞了。
苏子鱼收功的时候,悟照微微睁开了眼睛,虽然因为精力不济只叫了声师父,便又睡过去。但已足够慧海欣慰了。
灰狼帮著悟照躺好後,上来给苏子鱼擦脸,慧海见他消耗甚大吩咐守门的小沙弥他俩下去休息,拉著他致谢,感叹著:"慧远师弟教得好徒弟啊!"
苏子鱼又交代几句,也著实支撑不下去了,跟著小沙弥去了客舍,苏子鱼居左,灰狼居右。至出来,两个人一直同吃同睡,即便是农家也没有多余地方让他们一人一间的,一路上辛苦倒是迄今为止头次住进客房,灰狼生怕把他跟丢了半点都不敢大意,站到门前犹豫了一下。
苏子鱼翻著白眼道:"你现在还怕我跑了不成?"推门进去倒头便睡,灰狼想了想放下心来也径自去休息了。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模模糊糊中像有什麽在拉扯自己脸,最後鼻子里痒得厉害,一个喷嚏打出来,苏子鱼醒了。睁眼看见他师叔慧清正拿著草须子坐在床头,不禁一声哀嚎:"师叔,你自己别处玩吧!别找我。"
慧清毫无同情更无惭愧,倒有点气愤:"你身上怎麽这麽臭,你嗅嗅你那脚,还是人的脚麽!"原来他想挠苏子鱼脚板芯,却被好久没洗澡的苏小哥熏到了。
苏子鱼哧溜一下缩进被窝,打算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可他师叔哪是司马兰廷那麽宠他顺他的,大手一伸,在被窝里准确找到苏子鱼的耳朵,用力就是一拧,苏子鱼窝不住了,"哇哇"叫著钻出来,彻底醒了。
"师叔,您老人家行行好,给我条活路吧......"一面挽救自己的耳朵,一面求饶,语气都带了哭声。
慧清知道他撒娇,半点不让,一把揽过他那颗臭头就是一通蹂躏:"快点打水去澡堂洗洗干净,还有事等著你做。"
苏子鱼哭丧著脸,只得叫上灰狼提了两桶热水去了澡堂。
百廿七 释天大法(三)
苏子鱼洗了澡出来,瞧见一旁准备好的新衣物时就有所怀疑了。
他提著一件颇精致的雁衔草绣花绸衫问灰狼:"咱们包裹里有这些东西?"
灰狼穿衣服和他行事一样,少有拖泥带水的,三两下穿戴整齐。他因为自己身体的缺失,对於赤身裸体这种事始终不大自在:"这是下午的时候,慧清大师让我出去买的。"
"你上过街了?"苏子鱼转著心思,到了建康他也知道没把握拖得住灰狼不趁机跑去报信儿。现在只有快点解决上清道的事尽快启程了。
两个人再去斋堂的时候,上东明寺众师兄弟一边打著招呼一边迅速抢了眼前的馒头躲得飞快。苏子鱼讪笑著小声嘀咕:"小气!真是小气!"他估摸著晚上慧清肯定有事找他出去,所以也不著急,出去吃哪儿不是菜啊?
慧清还真是要是找他出去,可惜不是找菜吃,是找人。
"你来信曾提过,在洛阳时候和魏华存有过一段交往?"
苏子鱼立时想到玉荷院里险些丢了小命之事,心里还有个小疙瘩。但要解决上清道的事,魏华存那人还真不得不见啊!
於是就有了这出:月夜下,小巷里,三个鬼祟的身影。
"咚咚咚......"
"咚咚咚咚......"
"敲了半天门,不像有人在住,真是这里?"
"上山里弄,水井左边门前有棵老槐树。是这里,没错。"苏子鱼抬头再确认了一次门前的槐树,眼睛有点避开慧清不敢看。
慧清带著假发头套,一身江南公子的打扮,旁人看著还好但苏子鱼确实怎麽看怎麽别扭。
"敲这麽久都没人开门,我翻进去看看得了。"正想动作,被灰狼一个剑柄压住了。苏子鱼翻翻白眼,这都要争?
"那你去吧。"
灰狼一个闪身从院墙翻了进去。
这处居家小院和江南地界日常看到的民居并无二致,不甚大,灰瓦白墙三四间房屋。不过半盏茶的时间灰狼从里面打开了院门:"这里面没人,也没有居住的痕迹。"
"那应该是这里了。"慧清装模作样的摇著扇子跨进里院:"这可能是魏华存偶尔拿做私用的地方,看来他确实没骗你。"
苏子鱼毫不客气的推门进到堂屋,看到里面家什摆设都比较素雅简单,清清冷冷却一尘不染的样子,狐疑道:"也许是他的什麽联络点,应该常有人来照看的。不如给他留张条子得了。"找来纸笔写了张拜访签压在榻几上。
仨人从上山里弄出来,边走边商议:"虽然人家没全骗你,不过找不到人一切都是白搭。"
苏子鱼来的时候也没抱很大希望,所以现在也没多大失望。但上清道的事别人都拖得,可他拖不得,所以表现出少有的积极:"师叔,你都来这麽久了。难道就上清道其他的门庭?他山门在哪里?我们干脆直接找过去得了。"
慧清一个巴掌拍到他後脑勺上:"找去行得通我还用得著你?我去过三次,明里暗里的才觉察上清道可能已经易主了。"
一时沈默四皆无语,半晌灰狼迟疑著问道:"大师可知道六福楼?"
只有苏子鱼一头雾水,慧清解释道:"是,都说六福楼的东家是上清道,我去过一次可没摸到主脉。如今换了装束不妨再去试试。"
苏子鱼听得明白,大为赞成:"是个吃饭的地儿吧?正好我晚上没吃饱......"
慧清一脸鄙夷,用扇子挡著脸朝灰狼喊:"快,拉住你主子,别让他在街上丢人。"
灰狼听而不闻,一脸漠然。r
六福楼是秦淮河边最受欢迎的酒楼之一,前面是酒楼後面是客栈,连著香舫花舟,每天晚上座无虚席。苏子鱼这是头一次见识到秦淮河的繁华香豔,比之洛阳人流如织的夜晚毫不逊色。远远就能听到牙板丝竹之声,柔柔软软的浅吟低唱镶嵌其间,十里内外灯火相映,画舫往来,河里岸边酒香浮动。好一派温柔乡,销金窟,繁华盛世纸醉金迷。
三个人衣著光鲜,虽是进了六福楼愣是没找著落坐的地儿。小夥计看几人气宇不凡,也没敢怠慢,上上下下张罗几趟还是没个结果,陪笑道:"三位大爷,咱们前楼确实客满了,我看三位都是有来头的人物,大爷们要是不计较花费不如上咱们後院去。今晚七娘还有场表演,要是缘分的还能被邀上画舫饮酒呢。"
苏子鱼"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隐隐约约觉察到什麽可到底不太懂,倒很有自知自明的闭口不言,免得说错话。反正对他来说,只要有东西吃哪里都没差。
慧清也是个没吃过"猪肉"的,可他胆子大荤素不忌,一脸跃跃欲试,跟苏子鱼顾虑的一样,怕说错话也没开口。但他的意思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这里面最熟的要数灰狼"常吃猪肉,也常见猪跑"。他瞧见慧清的意思,看了一眼苏子鱼迟疑了一下,对那小二淡漠地说道:"前面带路。"
六福楼前楼到後楼不过几步路,回字型的後院中间是个楼中小楼,一方水池一座假山,还搭了台子,池子里几尾红色锦鲤很是打眼。小二领著几人从旁边穿过,小心翼翼的问:"三位想瞧七娘的歌舞,还是想赏秦淮河的夜景?"
苏子鱼不耐烦的盯著高高低低各个雅间,这里倒是比较安静没有前院那麽喧哗。
慧清一下一下敲这扇子问:"这有个什麽讲究?"
小二笑答道:"若几位爷主要是想看看咱们七娘的歌舞,小的就将几位安排到楼中楼;若是想看夜景,小的就安排几位爷到外楼......"
灰狼抬眼环视了一下布局,制止住小二的继续罗唆,抛过去一锭银子道:"不用废话。"
那小二手忙脚乱的拿稳了,心里明晃晃的知道遇上金主了,领著三人往正前方的外楼而去。那里是景致最清晰的至高点,江景歌舞两不误。
慧清悠悠闲摇著扇子笑得灿然,反正又不花他的钱。苏子鱼跟在灰狼後面眼睛乱转,灰狼铁定去过齐王府的联络点了。
"这雅间本是东司方大人包下了的,但他今晚上想必是不会前来清谈聚会了,他几位好朋友都在隔壁东海王牟都尉那里。三位可以放心享用。"
灰狼听闻东海王三字,脸色不由一沈。苏子鱼慧清倒不在意,高高兴兴点了一席素菜,坐到窗边看画舫上的灯火去了。
百廿八 释天大法(四)
"东海王有什麽不对麽?"
还以为苏、慧二人没注意,结果等小二转身一出去,两个人异口同声的问出来。
"建康靠近东海王司马越的属地,常见东海王府的人本来没什麽,但其人一直心怀不轨,和江左士族间往来太过亲密,实在令人担忧。而且,司马越一直想蚕食王爷青州那片封地和我们一直不大对盘。"
苏子鱼听著就厌烦,可仍有些不解,止不住问道:"我哥的封地不是在许昌麽?"
"许昌是王爷自己的封地,青州那片是老王爷的封地,老王爷过世後自然也是由王爷继承的。"
苏子鱼咧著嘴跟慧清傻笑:"呵呵,还真是有钱......"显然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灰狼也适时打住。
夥计陆陆续续传莱上来时,中庭那边也响起了丝竹声,这歌舞表演插入得正是时候。苏子鱼三人本就来得晚了,其他客人这时却是酒足饭饱之际,闲暇之余正好赏看。这几人都不是附庸风雅之人,也不好什麽美色妖娆,只是慧清有些好奇伸个脑袋出去望了半天,就看到几名女子飘来荡去的甩著长袖,又颇觉得有些无聊:"七娘什麽的就是这几个姑娘?"
那小二瞪大了眼睛,正恍惚自己听错了问话,苏子鱼白了他一眼,趴在慧清旁边回道:"师叔你少土了,正角都是後面出场的,哪有一开始就蹿出来蹦的,那样多掉份。"这屋里为了方便客人观景,两面雕花的对窗开得特别大,三四个人一排同立都不影响视野。
慧清气道:"你小子出去一趟开眼了?敢臭你师叔,我明天就叫你师伯不给你饭吃!"
苏子鱼咕哝了两句小气,把头缩回来时正看到隔壁有人伸脑袋出来瞪著这边,师侄俩一起狠命瞪回去,直把那人瞪得脸色发黑退回了房里才罢休。
小二摆完了菜,尴尬的赔笑道:"几位爷是外来的兴许不知道段七娘,她可是咱们江左的琵琶大家,几位等会一听就知道了......"然後扯著托盘落荒而逃。雅间里苏子鱼还在跟他师叔耍宝:"师叔,枇杷你一次可以吃三箩筐,其实你也是枇杷大家......"
慧清一个巴掌拍过去:"丢人!人家说的是琴瑟琵琶,给我坐过去点,别说你是我徒弟。"
"我本来就不是你徒弟,你能教出我这麽出类拔萃的徒弟麽?"
......
灰狼举箸大啖,充耳不闻。
清音响起的时候,苏子鱼正跟慧清商量把小二叫进来探探口风,那熟悉的曲调猛地进入耳朵让苏子鱼愣了一下,他"呼"地一声蹿到窗边盯著下面目不转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