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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by秋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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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时,忽然刮起了北风,一阵紧甚一阵.彰义门城楼上守夜的士兵们,此时恨不得化身乌龟,好逃开这见鬼的寒气,一个个缩在寒碜的士服中,来回走着,不时打几个哈欠.
  突然,由远而近,传来一阵马蹄声,马蹄翻飞,踏在已开始结冰的土地上,一下一下,格外分明.
  \"谁?是谁?\"zybg
  城楼上士兵们互相看看,每个人都在对方眼中看见小小的恐惧.国家危殆,真是草木皆兵.
  蹄声更近了,浓云迟钝地拖过笨重的身子,惨淡的月华再度显现,支离破碎,摇摇欲坠.士兵们却好歹看清楚了:一辆大车,两匹马拉着,一个人驾着,除此再没有别的.不怕,不是流贼,也不是清兵.
  马车气势十足,眼见双马快跃入护城河了,马夫用劲一拉缰绳,双马并声长嘶,不昂首,更不纵跃,说停便停,稳如泰山.城楼上士兵暗喝一个彩,心内又担忧起来.
  月色苍茫的手,抚上马夫的脸.那张脸上布满须髯,根根似铁,须髯下五官细处看不分明,却是大起大落,盘踞一地,固守着自己的故事,双眼陷在深深的眼窝中,目光却如芒刺,脱离隐伏的双目,射向方丈之外,黑夜之中,更如出鞘利剑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视.
  一个士兵乍看到这半座塔似的阴沉人物,又触到他锐利的眼神,不禁抖索起来,小声说:\"没错,这是个东虏没错.\"他右手一抓,抓住自己空空的左袖,尘封的记忆,反噬过来,夹血夹肉,痛得分明.
  马夫却只仰头,说了句:\"劳驾开城门.\"
  太监王承恩早在这儿等着,他到底是有年岁的人,遇事不轻易慌乱.马夫一开口,他便尖着嗓子答:\"这里的城门不到早上不开,您老还是过几个时辰再来吧.\"
  马夫说:\"等不了.\"
  \"等不了也得等.规矩是皇上定的,没皇家令牌,谁也不能乱越城池.\"最后一个字已有裂帛之音,可怜夜色,也被划开一道伤口.
  那马夫却不怕他,他从身上掏出一块玉牌,胸有成竹:\"定王的令牌,还请验过后放行.\"
  城楼上一阵沉默,却可感到拨乱的空气.果然不久,支呀几声,城门豁了个大口,吊桥放了下来.
  马夫轻轻一吆喝,双马立展骏足,闪电般掠过吊桥,尘烟不起.
  城内,一个矮小干瘪的老公公,佝偻着身子,垂手站在一旁.马夫驾车停在他身旁.他仰视他,目光太浊,利剑也射不穿它们,但隐隐的痛楚,却如蛛丝的网,于无意中重重俘获了他. zybg
  王承恩心里叹气:\"若不是那孩子苦苦求我,这城门又怎能乱开?还放进了一个东虏.唉,这次为了小主子,却毁了一生的忠君清白.\"
  王承恩不甘心,又要来令牌细细看了,找不出破绽,才还给马夫.单薄的袖子,遮不住抖索的手.
  \"小杏子!\"他突然尖着嗓子叫了一声.一条小小的人影,如幽灵般几下窜到他身边,俯首贴耳.\"小杏子,今晚该你立回功.去,把客人送到定王府,要多少赏赐由得你.\"他说得尖酸,重重的,吐出\"客人\"二字.
  突然,他混浊的眼光扫到小杏子脸上,一惊:\"咦,你不是小杏子.\"他一手揪住那小人一耳,往上提,\"你是谁?\"
  那小人连着讨饶:\"公公饶了我吧,小杏子今晚上吃坏了肚子,拉得没精神,是他要我代他听公公吩咐的.公公,我可什么也不知道,您老饶了我吧.哎哟,哎哟------公公您可仔细手疼------\"
  王承恩打了一阵,见马夫已有不耐烦的意思,又觉不便在满人面前教训子孙,咳了一声,吩咐那小人:\"给我好好把人送到定王府,回来再收拾你们.\"
  那小人连忙应了.
  \"名字?\"\"小的封儿.\"
  王承恩回忆一番,没影儿,他的记性是越发糟了.他暗暗伤了下心,便打发封儿走.
  封儿巴不得这一句,忙去牵马的缰绳.还未近马身,双马齐嘶,把他唬了跳,退几步,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马夫冷冷地说:\"这马不惯外人牵,你坐到我身边,指路便是.\"
  封儿终於正眼看起这两头畜生来.昏黄火把下看不真切,只知马的个头比他高得多,浑身毛雪白,只马鬃上一溜烟的黑,两匹马从外形到神态到动作,竟是分毫不差.难道这两匹马是双胞马?再走近一看,又吓了一跳,原来二马一侧肚腹旁的肌肉竟紧紧连在一处. zybg
  他心惊是心惊,手脚却不敢耽搁,利索地爬到马夫身旁,立刻指路催着他走.
  王承恩冷眼看着他们离去,一转身,颤微微的背影又踱上了城楼.王承恩虽是个公公,也有他的志向.他的志向,便是当明朝有史以来最忠于皇上的一条狗.谁说明朝皇帝宠爱内臣是错?谁说明朝太监只知弄权?他王承恩,就要证明给他们看,他们错得多离谱.他一个身子虚弱的老人,没念过几年书,外不能震慑敌人,内不能安邦定国,但他不会退缩,他所有的,他都会拿出来报效给他的主子.
  难得皇帝相信他,要他来守这边城门,他赌上一条命,也再不容半条满狗入京城一步.
  但想到适才的事,到底不痛快,一个人喃喃咒骂:\"臭戏子,不要脸的臭戏子------病死大家乐------臭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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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在京城内左绕右绕,深夜的京城,死寂无声,偶有几盏灯火,也是晦暗不明.仿佛天空也怕寂寞,不一会儿,纷纷扬扬落下雪来.
  
周围胡同渐宽,房屋渐少,悠忽一转,一条大河展于眼前,马夫沿河飞驰,不到一顿饭功夫,便停在一座大宅前.宅前双狮子稳稳蹲着,一个口中含一颗斗大的夜明珠,淡淡光华下,马夫一眯眼,见宅门上扁额题着\"李园\"二字.
  \"怎么回事?\"
  封儿一笑跳下马车,目的已经达到,他已无须再装,\"这位爷,不是带着应公子来见他师兄的么?杨公子现在不在定王府,而在我们李爷的别院,李爷怕你们走错路,特意让小的来带路.夜寒露重,应公子长途奔波,这便请进吧.\" zybg
  马夫微微侧头,向着身后大车,眼睛却不看车:\"怎样?\"封儿听他口气生硬,不免有些吃惊.
  车内传来一声叹息:\"还有什么可说的?进去吧.\"车帘一掀,一个少年人跳了下来,眼珠四下一转,落定封儿身上,抬手,侧头:\"请带路吧.\"
  封儿早对车内人好奇万分,这时一看,却分明失望.低下头,在前边领路.
  游廊回转,草木森森,李园想必别致.只是这夜,这雪,这人,实在无心观赏.
  马夫定要亲自将双马安排妥当,才与那少年一起去见李爷.
  挑帘而入,满室光亮耀眼.黑是黑得彻底,亮也亮得堂皇.屋中一把东海摆龙椅上,斜坐着一位青年公子.那少年看他,穿着银鼠短袄,外披素白底对襟褂子,腰束四合如意绦,脚上一双簇新的鹿皮靴子,单单坐着,已可料想他的身材必定是高大的,身段也是风流的.头发随意披在肩头,只额头上绑了一条血红的抹额,中间一颗浑圆珠子,珍珠光芒却胜不过眼中光芒,一张端正的四方脸,面色淡淡的,反射出月亮的光,眸子闪闪的,借得了星星的亮,两道剑眉,斜飞入鬓角,光看模样,真是好到十分.
  少年看着他,他也看着那少年:大猩猩红的斗篷,银鼠大围兜,衬出他尖尖的下巴,脚上一双羊皮靴.衣衫半旧,身材消瘦,原本清秀的脸,沾染了旅途的风尘,有些憔悴,唯一双黑眼,亮如点漆,骨溜溜乱转,最是灵活不过.
  李爷李少情见了他后,也如封儿一样,从心底里失望开来.他是主子,掌握生杀大权,无须遮掩,失望就失望,嘴角轻轻斜挑,眼睛微微眯拢,一脸嘲讽,自己的失落毫不犹豫化成利箭朝人射去.\"你就是他天天想,天天念的小师弟?还当是甚天仙化身,原来不过一泥雕而已.\"
  那少年对他的嘲讽并不放在心上,微微一笑:\"天仙也好,泥雕也好,既把我请来了,好歹容我见大师兄一面.\"
  李少情\"哼\"了一声:\"走.\"
  几个女仆,争先恐后,为他披斗篷戴雪帽,一行人擎着灯笼,排出一溜长龙,蜿蜒着,照引出黑夜中的路.
  李少情自顾自走着,少年不及他高,跨的步子小,渐渐落了后,他心中挂念大师兄病情,也不介意.他从来只介意挂在自己心上的人和物,别的,再美再好,终究不关他的事,就如雨过,无痕.
  李少情将少年带到流丹阁.少年一抬头,微微一奇,原来流丹阁凌空盘踞在一棵老松顶端,老松顶上的枝叶已被尽数砍光,阁楼中灯火,因此看得分明,黄澹澹的,如西天上第二个月亮.有竹梯绕树身盘旋而上,竹梯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几名女仆先上去命人将阁楼的灯全燃亮了,李少情才一一拾级而上.
  这时间少年已赶到.李少情毫不在意他的存在,放任感情,在脸上肆意流淌.少年不禁回想起来时的一路波折,被派来接送自己的定王府中人,莫名地一个个失踪,死去,而他终被带来此处,是缘,是孽,事情绝不简单.只希望天尚容情,自己能及时救大师兄一命.
  种种思虑一晃而过,抬头,人已站在流丹阁中.灵目微微一个转折,心就猛猛地打起了急鼓. zybg
  那个,那个无力地陷在金银被窝中的\"死人\",真是他大师兄?前尘往事,如被追逐的燕子,扑落眼帘.他们都是大戏霸宇文成收养的孩子.宇文成嗜戏如痴,从不白养活无演戏天分的孩子.孩子十岁左右,才能已隐隐约约,显出了轮廓.挑精的,扔破的.精的,找师父,找裁缝,找丫环,教他们一流的本事,给他们一流的享受;破的,被逐出府,任其漂泊零落.十年养育,已是天恩,宇文成的感情,从不敢奢侈.
  杨飞凤和应解语,便是宇文成手中的王牌.
  五年苦心调教,呀呀学戏的黄口小儿,已成能独挡一面的角中之角,师父,再没什么可教他们的了.宇文成家财万贯,从来不靠他们的钱养活自己,他只是爱戏成痴,也要别人同自己一起痴.艺满当天,他把他们俩叫到身前,一番肯定,然后将他们五年登台所得全给了他们,再把他们赶出宇文府.
  师父教的,已学完了.这第二次的学艺,得自己到生活中去跌打滚爬摸索出来.他给他们十年,要他们十年后再回这里,登台给他看,报他一番养育之恩.那年,杨飞凤十六岁,应解语才十三岁.
  可惜,宇文成未能等到十年期满,杨应二人走后第二年,他便在试听新排的全套<牡丹亭>时死去,倒也死得其所.他死后,家人为争财产忙忙碌碌,可怜宇文成一生收藏,最真情的沉淀却无人理会,渐渐也没落了.而杨飞凤与应解语,也是几年后才得闻此讯,二人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凡尘营营,是再也回不去了.
  屈指算来,今年不过是他们分开的第六个年头,可当年那以旦角闻名,貌美如花的大师兄,怎么如今只剩几把骨头了呢?憔悴,不忍观.
  不忍观,但更不忍避.应解语突然跨步,蹲到杨飞凤床前,一手轻轻拍他凹陷的脸颊:\"大师兄.\"
  轻\"嗯\"一声,杨飞凤缓缓睁眼.他快认不出大师兄了,还好,这眼睛还未完全陌生了去,点点滴滴,如泣如诉,哀怨之中透出自然妩媚,还是宇文成所夸过的眼.
  \"大师兄,我来看你.\"
  杨飞凤眨眨眼,良久才认出这人是谁,一下子,心如刀绞,眼泪夺眶而出:\"解语?\" zybg
  应解语点点头,看他眼中射出神采,自己心内也好似有冰川融化.\"你都长这么大了,我还当你是离开时的样子.幸好叫来一看,不然死后变了鬼,想见你,也不知该找谁去.\"\"大师兄别乱说.\"杨飞凤一皱眉:\"你叫我什么?\"应解语略一迟疑,改口叫:\"凤哥哥.\"
  明明已是梦里失落的朝代,一个称呼的改变,却让斗转星移,恍惚间,自己又成了那个整日跟在杨飞凤身后的小不点.
  杨飞凤似也有所感,举起无力的双手,细细摩挲应解语细致的面庞.
  他们二人久别重逢,却惹恼了一旁的李少情.李少情不好向杨飞凤发作,却将气撒到了女仆身上,斥责她们不尽力劝,杨飞凤晚上又没吃多少东西.\"看看这个,\"他皱眉,指了指一瓶亮晃晃的蜂蜜,\"跟你们说过了,不许给他吃滋阴的东西.你们白生了两只耳朵了.\"
  女仆们吓得发抖,杨飞凤冷冷说:\"是我硬要吃这个的,有骂她们,不如来骂我.\"
  李少情怒说:\"你安心找死折磨我是不是?\"
  杨飞凤眼一红,突然心软了:\"不是,只是我吃惯了.\"
  李少情也走到床边,直直将眼逼住他:\"你要吃什么不能够,只要你------\"
  杨飞凤突然一把扯住应解语,躲闪似地说:\"解语,我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剩下时间不多了,我求王爷找你来,就为想见你最后一面.我自己组了个班子,在定王府,我死后,你去那儿告诉他们,你是我师弟,从今后由你管他们.我弟弟今年才十三岁,也烦你照顾.另外,另外你对王爷说:我一生不幸,不能与他厮守,但有生之日,绝不负他.\"
  \"匡啷\",青玉花瓶摔得一屋粉碎,伤痕累累.李少情气白了脸:\"真正一往情深,可惜你也照照自己现在的脸.\"说完,抬脚,转身,一路下了流丹阁. zybg
  杨飞凤却止不住泪水如泉涌出.可恨,这不该有的情,如何才能止住?这不该来的痛,如何才能平息?明知伤他亦是伤己,他偏偏身不由己.
  应解语见他一番激动后脸色更见青白,忙招呼那始终立于自己身后,仿若置身事外的马夫:\"关师父,劳你驾.\"
  关西月这才慢吞吞从随身包袱中取出一只长盒.打开,是长长短短的金针.道声\"得罪\",他伸手便扯开杨飞凤身上的被子,杨飞凤出其不意,轻叫了一声,一旁仆妇忙要上前献忠,却被应解语阻止:\"这位关师父是关外的名医,果然是绝症,倒对了他的胃口.\"
  仆妇们仍然不信,一个满鞑子,懂什么医术?
  但关西月手法极为熟捻,选出长短不一的金针,直刺,斜刺,平刺,提插,捻转,弹,刮,震颤,有的一刺即出,有的刺进去后针一直留在肉里,有的更奇,针入体后,针头用艾绒捏裹后灼烧,待一壮烧尽,去灰后再换上新艾炷.
  仆妇们被他眼花缭乱的行针法搅乱了眼睛也搅乱了信念,没准,满鞑子也有聪明的.
  霜天欲曙,流丹阁置得高,太阳一起,四面皆沐于一片金光中.
  关西月终於行针完毕,杨飞凤哭了一阵后筋疲力尽,也陷入睡眠.应关二人离开房间,高高望下去,已有一群人在下守着了.
  应解语一皱眉,问关西月:\"能救么?\"
  关西月说:\"他是中了毒,一气莲心的毒积在气血精气汇聚的膻中膈腧,所以他才无力疲软,明显缺血,此毒生阴削阳,最忌用阴品补.\"
  应解语已然明白他话中所指,笑着指点树下众人:\"人家盛意拳拳,我们也要懂得礼尚往来才好.\"
  往事如梦
  (上)
  睁开眼,一屋的阳光,明晃晃刺着人的眼.杨飞凤闭闭眼,再睁开眼,叫了声\"解语\",无人回应.适才种种,几疑是梦.
  一直黏在自己身边的仆妇们难得都不在屋中,杨飞凤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心里滋生出一种寂寞来.\"想人生最苦离别,唱到阳关,休唱三叠.\"只唱了一句,一口气便闷在胸口,费力喘了几下,总算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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