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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溃——by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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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没意思!"段涛吞下了最后一口饭,恋恋不舍地用一次性筷子戳着啃得精光的排骨骨头,"居然让车主溜掉了。"
  "你应该觉得幸运才对。"马南嘉说,"一是因为他们这次没有弄到钱,下次会出手骗嫖客的可能性更大。二是我今天晚上就会忘记你啃骨头的样子,我这个人有时侯记性不太好。"
  "你这家伙!"
  马南嘉发动汽车朝前开去。一个穿着宽大运动衫戴黑色墨镜的年轻男子一言不发地出现在街角对面,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阿迪和泰雅租住的地方是20多年前造的公房,卫生间非常小,只有一个马桶和一个发黄的瓷砖砌的浴缸。坐在浴缸里没法伸直腿。裸露的水泥墙壁上爬着锈蚀的管道。其中看上去最新的一根是热水器的水管。热水从廉价的塑料水龙头里喷出来,流过泰雅赤裸的身体。他的胯部有一片瘀伤。他侧转身体让热水淋在瘀伤上。水珠浇到他身体的时候他咧了咧嘴,暗自骂了一句。
  阿迪进门来上厕所。泰雅连忙坐进浴缸的深处,用毛巾遮住胯部。
  "是我呀!你搞什么呢?"阿迪不满地说。
  泰雅笑眯眯地说:"我没搞什么。我在看你呢!"他夸张地伸长了脖子去看阿迪,"哟!好小呀!呵呵呵呵..."
  "十三点!"阿迪骂了一句,拉上拉链转身就走。
  街灯的光线从窗帘缝里渗进来,照着桌上摊开着的报纸的求职栏。不远处大路上集装箱卡车开过,震得老式五斗橱上玻璃盘里的杯子哐哐地响。
  "你睡着了么?"阿迪轻声问。
  "睡着了还不是照样被你吵醒?"
  "其实你是真的受伤了是吧?"
  "呵呵,我演技还不错么!我可以考虑去上影厂当群众演员,穿着长袍马褂,一听到导演的指挥就捂着胸口和一群人一起陆续倒下。我敢保证我肯定是倒得最优美的一个。"
  阿迪顿了一会儿,说:"我就不行。我什么都做不好。今天不知怎么的就给她逃掉了。我一个人在门外面差点哭出来。"
  "你画的画很好。"
  "你骗我的。接下去你就要说我长得很好,然后要我再去干。我知道你这套把戏的。随便你怎么说,我再也不干了。"
  "天晚了。该睡觉了。"
  "明天怎么办?"
  "明天的事情明天办。"
  "我要去应聘那个广告公司吗?"
  "随便你。"
  "他们会预支一部分工资给我吗?"
  "唔...如果他们要用你的话...也许吧..."
  "如果没有预支给我工资呢?我们只剩50块钱了。"
  "我上学的时候50块可以用半个月。"
  "那么两个人就是1星期。1星期以后怎么办呢?"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想。睡觉啦!你真烦啊!"
  卫生间里,朱夜用力地搓洗着什么。妈妈打开卧室的门,披着外衣走出来:"咦?你还没睡?在洗什么?"
  "没什么!我睡不着。"他急忙把内裤塞进肥皂水底下,"你要上厕所?我这就出来。"
  他的妈妈和他擦身而过,关上卫生间的门,坐在马桶上,打了个哈欠,叹道:"唉!上班上得日夜颠倒。这急诊班实在太害人了!"

崩溃(6)
  日上三杆的时候朱夜还在被子里没有起床。不过他已经醒了,握着手机反复看通讯录,每一次停在那个最新输入的号码上,又往下翻,如此周而复始,反复循环。终于他鼓起勇气选择了"拨号"。在"确定?"问句跳出的时候,他的手指又在可以"确定"的功能键上方1毫米处停了下来。
  突然手机"滴滴"地想了两声。是短消息的信号。他如释重负地按了"放弃",然后查看短消息。看到"来自"后面那个名字的时候,他倒抽了一口冷气,脸又红了起来。
  朱夜在吴江路步行街上走着,不时地抬头看商店的门牌号码,在摩肩接踵的人群和一个又一个卖长毛绒玩具、拼图游戏和时尚杂志的摊位前几乎迷失方向。他最后一次抬头的时候正好看见仙踪林沿街二楼的玻璃隔墙后面,季泰雅正在向他挥手。
  "你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码的?"朱夜还没坐下,就急急地问。
  "你就不用问啦。"泰雅笑眯眯地说,"不能说是你的同事不仁不义出卖你,只能说是我太狡猾聪明所以骗到手的。呵呵呵...喂!小姐,刚才我点的套餐现在可以上了。"他穿着灰色粗毛线衫、黑色紧身牛仔裤和靴子,戴着黑色的有芝加哥公牛队标记的绒线帽,发梢在肩膀上略打着卷。
  "不...那个..."朱夜急忙摇手。
  泰雅严肃地说:"你什么意思?你不会是说你吃了午饭才出来的吧?"
  饭菜端上来的时候泰雅低头便吃,朱夜拨拉着饭粒,呆呆地看着他。
  泰雅停止吃饭,抬头问:"怎么了?看能看饱吗?"
  "我...不饿。"
  "吃一点。很好吃的猪排饭。"泰雅指了指他的盘子,"不吃浪费。我讨厌浪费。"
  "我...不能吃病人和病人家属的东西。"
  "不能吃为什么来?"泰雅用餐巾纸抹着嘴说。
  朱夜低下头狠狠地塞进一大团饭,闭着嘴巴垂着眼睛嚼着。
  泰雅不由得笑了起来:"慢慢吃。别噎着。"
  话说得没错,朱夜果然噎着了。他连喝了几大口汤才喘上气。汤碗顿时见了底。泰雅微笑着看着他用餐巾纸擦着脑袋,把自己的汤推到他面前。
  朱夜不好意思地小口喝着泰雅的汤:"早上在家里干什么呢?"
  "什么也没干。没什么可干。"
  "是吗...真是羡慕啊。我也想过这样的日子,可是总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如果你真的想这么做,其实很容易。就是有些无聊。"
  "什么时候找点事情做就不无聊了。"
  "呵呵,可能等哪一天突然刮来一阵大风,我眼前的一切都没有了,我才会从头开始。现在么,得过且过。"
朱夜问:"昨天那个人是你的...?"他有意拖长了音调,见泰雅不答话,只好自己说:"是你的伴侣?"
  泰雅"扑"地笑出来:"亏你想得出这么古怪的一个字眼。你果然是没有想象力的人。"
  "哦--那个...不是吗?"
  "他是和我同住的人。"
  "我还是不太明白。"
  "我们是工作的时候认识的。因为和他同租一间房子的人正好想搬出去住,他就问我愿意不愿意一起住。两个人分担房租更合适一点。"
  "是在做什么工作的时候相识的呢?"
  泰雅朗声说:"就是做鸭啦!"
  听到他的话,朱夜本能地一缩肩膀,四下看去。所有食客都自得其乐,没人注意到他们。
  "怕什么?"泰雅说,"你在这里大喊一声‘我是拉登'也没人会注意你。但是如果你喊‘地上有张100块',效果就肯定不一样啦!"
  朱夜小声问:"你们...一起...做?"
  "是啊。"泰雅答道,"有个大款包下一个PUB开私人PARTY。我们都参加了。那天晚上最幸运的家伙拿到2000块小费,我和阿迪没拿多少。我认出他是和我一个学校里的,我们多数时间在一边讲话,没怎么想法弄钱。"
  "什么学校?"
  "美专。"
  朱夜再次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牙齿疼?"泰雅问。
  "不...没什么。"他低头夹起一块猪肉,"进美专很不容易啊。毕业了可以找很好的工作。"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也就这点想象力...算了,不说你了。你慢慢吃吧。"
  朱夜吃了几口,忍不住又小心翼翼地问:"你前几次来配的药就是给阿迪的吧?"
  泰雅微笑着答道:"你想问的是这个吧?让我告诉你--我现在已经不卖了。"
  朱夜红了脸:"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是阿迪还在卖。我好几次想搬走,最后都留下了,就是因为他。他这个人,怎么说好呢?你养过猫吗?"
  "呃,小时候养过。"
  "是买的还是捡来的?"
  "都不是。是邻居家老猫生的。"
"那我这么说也许你不会明白。反正对你说也无所谓。阿迪就象一只孤独怕了的流浪猫,和你在一个窝里呆过了就认死了你,整天盯着你缠着你,为了讨你欢心可以干任何事情,只要你不要丢下他。每次他这样我就头大得要命,几乎要发狂。"
  "可是你一直和他在一起?这也挺奇怪的。我看你不象那种犹豫不决的粘乎乎的人。"
  "话是这样说,但是一只猫养得久了,到了要扔掉的时候总会犹豫一下,不知道你离开以后它会变得怎样可怜兮兮脏兮兮,也许会吃了死老鼠中毒死掉,与其这样还不如自己掐死它。可是一定要掐死它好象也很难下手,毕竟在最冷的冬天里它给你暖过脚。在你犹豫的这一瞬间它又蹭了上来。然后就不舍得扔了,只好再养下去。"
  "是吗?"朱夜喝了一口汤,"我也很喜欢猫。"
  "对不起,你没有学校的毕业文凭,我们不能录用你。"
  只是这样简单地一句话,阿迪和他的画满画稿的笔记本便被打发出了广告公司。他抱着笔记本慢慢地走着。天很冷,没有风也没有太阳。他偶尔抬头看看铅灰色板结一片的天空,反手拉起皮茄克上连着的帽子戴在头上。他的皮茄克是飞行员外套式,连着一个带护目镜的帽子,内衬深褐色的人造毛皮,看上去非常暖和。但是他还是觉得冷,一面走一面不断把里面穿着的灰色细毛线衫的高领往脸上拉。
  他在一个转弯以后走上了93路车站相反的方向。他没有察觉,仍然沿着长满高大的梧桐树的小路往前走。枯枝把他头上的天空切割成无规则的多边形。一旦开始走上岔路,开始是没有发觉所以走不回来。到了后来就算发现了也走不回来了,因为已经望不清回头路。阿迪惶然地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叉路口。印象当中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地方,93路车站也没有这么远。他的左面是加油站,前方是一幢高大的老式洋房,形状如乘风破浪的巨船,把一条宽大的马路生生劈成两半,一条朝他的右前方走,一条直接横在他面前。
  他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转过头往刚才走来的方向走。他只走了两步便停住。
  穿着便装的马南嘉微笑着说:"终于发现尾巴了?"他走上前来,在阿迪面前站定:"你是想把我甩掉还是真的迷路了?"
  阿迪茫然地四下望了一圈,点点头。
  马南嘉笑道:"等于没有回答。走吧,我送你到车站。"他伸手招呼阿迪。阿迪反射性地退了一步。马南嘉说:"那么我在前面走,你自己跟着我就是了。"
  他大步地在前面走。阿迪犹豫了一下,隔着两步跟在他后面。马南嘉并没有直接往车站的方向走,而是抄了个近路穿进弄堂。弄堂出口的地方是一所中学,正是放寒假的时候,不大的操场上凌乱地落了些枯叶。学校对面的台湾小食店也一样萧条,门上贴着褪了色的反町隆史和松岛菜菜子的海报。马南嘉问:"你没吃午饭吧?"没等阿迪回答,便径直走进了旁边的兰州拉面店。
  阿迪犹豫了一会儿,也走了进去。
  店员端上面条的时候,阿迪说:"请给我用一次性碗装。"
  "用一次性碗加两毛钱。"店员说。阿迪点点头。店员把面条倒进白色发泡塑料碗里,连同一次性筷子一起端上来。原来在最上面的牛肉这下全部被翻到底下去了。阿迪没有在意,夹起一筷面条嘟着嘴细心地吃着。
  "怕不干净?"马南嘉问。
  阿迪不置可否地恩了一声。
  "我常吃这种东西。"马南嘉说,"上海滩要得肝炎我肯定是第一个。"
  阿迪没有接口。
  马南嘉说:"对了,后来还有没有碰到奇怪的人和危险的事情?或者任何不平常的事情?都没有?你现在能想起来那个晚上发生过的事情了么?"
  阿迪一路摇着头。
  马南嘉笑着摇摇头,低头吃了几口面。阿迪仍然不吭声。
  "你很警惕啊。"马南嘉最后说,"可是你知不知道我这是在想法帮你?现在你很危险。可能你完全没有感觉到。实际上我觉得这几天你越来越迟钝了,常常在发呆。你在想什么呢?"
  "我...没想什么。"
  "真的?"
  "我只是在想玩的事情。"阿迪的目光穿过小店的门望向对面中学的围墙。那上面贴着一张宣传画,画上是穿藏袍的美女和背景中一字排开的4座雪山。
  马南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九月与你相会在四姑娘山'...呵呵,那里离成都不远吧?"
  "你怎么知道?"阿迪有点吃惊地问。
  "我上学的时候有个同学在那里的成都军区特训营训练过。每天早上起床跑步,全是山路。倒数第一的人要给大家打饭。他生在上海长在上海,一到高原完全及不上当地土生土长的警校学员。那是大热天,上海连续十几天在35度以上。而那里屋前就能望见终年积雪的山顶,晚上要盖棉被才能睡觉。他刚去的时候恨雪山恨得要死。但是几个月混下来,他和那里的人成了铁哥们。最后他走以前大家喝了一场。他哭了。嚷嚷着一定要再回来,和大家一起去雪山上玩。"
  阿迪仿佛已经神游远方,沉浸在对雪山的想象中。
  "后来他回到上海,入了党,分配在市局,然后是派驻香港,经常吃海鲜。现在他已经有180多斤重,别说爬雪山,连爬5层楼都要喘气了。"说到这里,马南嘉哈哈地笑起来。
  阿迪收回眼神不满地望着马南嘉。
  "我的意思是,"马南嘉正色说,"有很多事情并不是它看上去那个样子,也不是非达到那种结局不可。雪山在照片上看很漂亮,很让人激动,但是人就是人,人是会变的动物,喜欢吃吃睡睡,喜欢过太平日子,搓搓小麻将。没有人天生就是圣人,可以保证出污泥而不染。常在河边走的人最终总是会湿鞋。"
  阿迪玩味着他的话,没有立刻回答。
  马南嘉推开空碗,摸出一支烟:"湿了也没关系,把鞋晒一晒换条路走就可以了。你还年轻。"
  阿迪淡淡地说:"是不是还要说不要走我的老路?"他说话的时候,仿佛身处遥远的雪山背后日光的阴影里。
  马南嘉握着打火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什么意思?"他说话的时候香烟在他双腭的运动下不断在半空中挥动。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阿迪说,"你也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谢谢你的好意为我带路,不过我知道应该往哪里走,刚才只不过是想到处走走逛逛而已。祝愿你早日高升,找个好位子,不用再做巡街的黑猫。"他在桌上丢下一张10块钱,起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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