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溃——by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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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针已经指向3点35。别的科的日班医生好不容易熬到下班,纷纷交班离开。朱夜象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墙角和门之间5、6步的空间里来回踱步。他在窗缝里瞄到了杨向东的身影,便脱下百大衣往抽屉里一塞,匆匆跑出去。他擦过杨向东身边的时候说:"早班很太平。祝你好运。"
杨向东先是吃了一惊:"哦?是吗?我怎么看到有救护车在往这边开?哦!我死定了!为什么不早一个小时开来呢!呀?朱夜?怎么是你上早班?早班不是方和吗?那么今天谁来接我的班?仍然是你吗?"他问完这几句,朱夜早就跑出了大门外,人影都不见了。
朱夜下意识地跳上了他第一眼看到的93路车。他记得在谈话中泰雅说起过常坐93路车。他上了车后说服自己,这辆车可以到徐家汇。
车开得非常慢。一辆又一辆自行车从车窗外扭扭地蹭过,超过车头,在岔路拐弯。车子在前方路口是红灯的时候完全动不了,在绿灯的时候也只能缓缓蠕动。每过一个路口都要停两个红灯才能通过。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不顾周围同样挤在车上的人的抱怨,吃力地摸出手机,一次又一次地拨号。"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谢谢!"机械的礼貌用语让他感觉窒息。他大声喘着气,用力拉松衣领,焦急地望着前方的车辆的一字长蛇阵。
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接近10年来上海最严重的交通拥堵的发源地和重灾区。自从车子开过高安路以后几乎没有移动过。车窗前和车窗后挤满了不满地喘息着的出租车。虽然是冬天,站在93路公交车上的人汗流浃背。
"前面怎么了?"身边的乘客抱怨道。
"不知道。可能是施工吧?"有人猜测。
"是什么领导人访问吧?"
"不是吧?这几天没听说什么人到上海。会不会是抢银行?"
"不会的!什么人这么大胆子?你们听到爆炸声了吗?"
"现在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不会的!"死机发话了,"肯定是车祸。要不就干脆什么也没有。"
"...不好意思,请让我下车。"
司机接着说:"有一次也是这样堵得要命。结果好不容易开到前面..."
"不好意思...让我下车好吗?"
司机没有注意到那个声音,接着说:"...结果发现前面什么都没发生!不知怎么就堵车了。真他妈的奇怪呀!"
"让我下车!"朱夜吼道。
"这里怎么下车!"司机不满地说,"你自己看看我怎么给你开门?警察马上就要来抓我!"
"我不管!"朱夜用力扒着车窗,"让我下车!"
"我告诉你不能在这里开门!这是公交公司的规定!"司机也发火了。
朱夜死命拉开车窗,硬从里面往外挤。
"算了算了!开门吧!"有乘客说。
"没有用的!"另一个人说,"车这么挤开了门他也挤不到门口。"
"扑通"一声,朱夜像一团东西一样掉落在旁边出租车前盖上。车上有人笑出来。司机不屑地说:"切!拎不清!(不识时务)"
"我知道出什么事情了!"一个车上的女孩子对同伴说,"程倩给我发短消息了。她被堵在43路上。听说肇嘉浜路上一幢正在造的大楼顶上有几个人跳楼。其中一个已经跳了,正落在路上。"
"原来是这个?"她的同伴说,"谁这么无聊在这个时候跳楼?"
"快到年底了,是讨工钱的民工吧?"旁边一个中年男子说。
朱夜团着身体爬起来,无视不满的出租车司机怨恨的目光,踩着车前盖跳下,往人行道上跑。前面堵赛的车流一望无际。他跑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大口喘着气。身边富豪东亚酒店的硕大新年彩灯的麋鹿正好冷冷地盯着他的后脑勺。
他突然想起来,虽然他非常明确徐家汇是在哪个方向,即使他能生出一对翅膀飞离车流,也完全于事无补。他完全不知道泰雅是在哪里应聘,是上午还是下午应聘。在新年狂欢的时候,徐家汇地区可以汇集13万人。现在被堵在路上、写字楼和商店里的差不多有这个数字的一半。他到哪里去找季泰雅这么一个人呢?
他哆哆嗦嗦地摸出手机,信号显示电池余量不多。他一个键一个键地按着今天按了千百遍的数字,小心翼翼地按了"呼出"键。屏幕上代表呼出的箭头开始闪动。他摒住呼吸等待着。突然屏幕闪了一下就完全没了信号。电池用尽,自动关机。
朱夜扔下手机,抱住酒店门口的梧桐树,疯狂地摇晃着,大声呼叫:"老天啊!为什么啊!我再也受不了啦!"
崩溃(10)
阿迪在地下商场逛了一圈,在某家鞋店的橱窗前驻足片刻,选了一双式样颜色都和原来那双非常接近的休闲鞋。
他买了鞋子,提着有商店名字的塑料袋往外面走。从下沉式露天休闲小吃广场边的自动扶梯往地面上去。
天气非常好。阳光灿烂,和风轻吹,一扫多日来的阴霾和湿冷。阿迪站在平稳运行的自动扶梯上,打量着渐渐从他眼前升起的这个城市:繁华的楼顶广告牌在白天也变换着不同的花样;从远到近的摩天大厦傲然挺立;近处的马路上没有生命的汽车喧嚣尘寰;脚旁是人工精心栽培在冬天也保持着骄奢的嫩绿色的的草坪,和漫步在据说比地毯还要贵的草坪上的略显臃肿的广场鸽。
他打了一个哈欠。
阿迪加快脚步,走向离得最近的露天长椅。但是一对游客抢在了他前面。他转身往旁边走,寻找其他长椅。广场上人很多,空位子还不好找。阿迪看到一对情侣坐着一张长椅,相互拿手中的串烧喂对方吃。他别过头就往相反方向走。最后他来到一个最隐蔽的长椅前。这张长椅正对着一个地铁商场的出口,非常小,只是刚好能容纳两个人并排上下的楼梯,挂着一个小小的地铁记号,离马路只有几步路。
长椅有点脏。阿迪铺开装鞋子的塑料袋坐下,脱掉右脚上的旧鞋,换上新鞋。然后他翘起左脚的旧鞋,那上面马南嘉用圆珠笔深深地写下了他的手机号码。他最后扫了一眼这个如同耻辱印记一般的号码,开始解鞋带。在他解到一半的时候,动作慢了下来。他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小动物一般本能的恐惧抓住了他。他抬头四望,周围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往前下方看去,意识到自己的不安来自于地铁口:这个通道自从他坐到那里以后还没有人从里面出来过。他放下左脚,再次向身后望了一眼,穿着两只不一样的鞋子悄悄地向通道底下探头张望。楼梯打了个拐弯,看不清楼下的情况。他扶着墙壁嗫手嗫脚地走下楼梯,却发现这是一个正在装修照明设备的通道,通向主客流通道的地方被三合板挡住了。从三合板的缝隙里可以看到外面主通道里来来往往的一双双脚。
想到别人对他"超级敏感"的评价,他摇摇头,低咒一声"该死"。
阿迪转身回到地面。他的脚还没有站稳,便被两个穿深色运动风衣的男人一左一右地架住。没来得及挣扎几下,便象小兔一样被人拖走。他已经脱下的那只旧鞋被他踢到一脚,骨碌碌地滚下楼梯,在墙上撞了一下,反弹到倾斜的通道里,卡在三合板下面。
"咦!那里有一只鞋!"一个男孩的声音传来。一只穿着白色运动鞋的脚把阿迪的旧鞋从三合板底下勾了出来。"啊!我来射门!"另一个男孩的声音传来。另一只穿着黑色运动鞋的脚狠踢了旧鞋一脚。白色和黑色的运动鞋交替踢着旧鞋,男孩的嘻笑声传了一路,不免夹杂着路人不满的啧啧声。终于他们腻烦了这个游戏离去了。旧鞋孤独地留在了路中央。在这天剩下的时间里,有无数双脚走过这只旧鞋旁边。那些穿着锃亮的皮鞋、鞋帮毛绒绒的尖头高跟鞋、鞋跟又扁又直的高跟靴、普通的保暖鞋、运动休闲鞋的脚,大多漠然地经过。偶尔有童心大起的,漫无目的地踢上一脚。有时它遇到的,则是心怀不满的扫帚。在匆匆来去的人流中,这只旧鞋从一家商店门口,被扫到另一家商店门口。从一条通道,被踢到另一条通道。
终于,这只旧鞋停在了一条死胡同里贴着"禁止入内"的地下通道门前。在那里旁边的地面上,还扔着一堆装修留下的垃圾。
它陪着那堆垃圾在那里停留了很久。
泰雅在地下商场里转了接近1个小时。他走到这个死胡同前,正要转身,突然瞥见了胡同底里那只孤独的旧鞋。他飞跑进去,捧起这只鞋左看右看。"阿迪..."他喃喃地呼喊着,抬头看到通道门上"禁止入内"的贴纸,寒气从他的胃里直往上冒。
"阿迪!"他嘶声喊道。空无一人的通道和正在装修尚未开张的商铺连嗡嗡的回音都没有。
"阿迪!回答我!阿迪!"他叫着,拍打着门。门漠然地立着。门缝里没有一丝流动的气体。
"阿迪!你在哪里?阿迪!"他提着单只的旧鞋在通道里跑过,冲进每一间可以打开的门,查看空货架下的纸箱和泡沫塑料堆。他已经作好了在那些地方看到血淋淋的昏迷的躯体的准备。
但是,什么也没有。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阿迪!你快点给我滚出来!"泰雅吼道,漫无目的地在通道里奔跑着,四下呼喊着。他从一个过道跑到另一个过道,渐渐又回到人流熙熙攘攘的主干道,声音越来越绝望。他喘着气,顾不上擦一把汗,疲惫地在人群中四下张望。来来去去的,是一张张平静而陌生的脸。在他背后楼梯拐角上,一张被巨幅打折广告遮掉一半的招贴画上,穿着节日盛装的藏族美女静静地微笑着。
"阿迪!别闹啦!我实在受不了啦!"站在人流当中,他无助地哭喊,"快出来啊!我答应你,我们一起去四姑娘山吧!"
多年以后,很多在那个下午曾经从人民广场地下通道经过的人,或在迪美地下商城买东西、会朋友、谈恋爱、闲逛、发呆的人,都记得有一个长发的年轻男子,在地下商城和地铁通道组成的迷宫中边跑边喊:"快点出来啊!求求你...回来吧...我们...一起去四姑娘山吧!"
在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灰色小面包车上,阿迪一边叫着救命,一边奋力挣扎踢蹬着。一个高胖的男人狠狠一拳捣在他胃部。他闷哼了一声,捂着肚子绻成一团。胖男人得意地喊:"阿三!绑起来!"阿迪身后那个叫阿三的人取过一卷绳子,用力拉扯阿迪捂住腹部的双手。几下拉扯之后阿迪的衣服里掉出一部手机。胖子拣起手机,看到上面显示"正在呼叫",后面是一连串号码。他得意地掐断电话,狞笑一声:"好你个臭小子!"哪料阿迪突然一头撞向他,把他撞得差点倒下。司机骂道:"死胖子!快把他搞定!"胖子支着驾驶员的座位靠背抬起身,抓住阿迪背上的衣服往后座一扔。阿三从背后反剪他的双手,迅速地绑住。胖子揪起阿迪的衣领,右手细心分开他的头发,露出那张瓷娃娃一样精致的小脸。他摸着阿迪的脸颊,嘿嘿笑了一声:"好可爱的一张脸呐!"说完,猛地扇上一个耳光。
车到目的地的时候,阿三和胖子已经把阿迪牢牢绑住,用纱布严严实实地堵上嘴,外面贴上大号创可贴,套上宽松的连帽风衣,拉上拉链,一条围巾脖子里一扎,遮住大半边脸。阿三和胖子一左一右地架着他走进大楼里。阿迪细小的身体在宽大风衣里晃来晃去。司机留在最后锁车门。他进大楼以后特意把门留了一条缝,然后便追着胖子沉重的脚步声上楼。
这是肇嘉浜路、高安路交界处一幢停建了好几年的楼房,仿若拥挤的城市中无人的孤岛。30多层的大楼骨架已经全部搭好。除了4楼以下的裙房以外,4楼以上的大楼外墙也已建好,只是尚未装修,裸露的墙壁上抹不去几年风吹雨打的斑驳。裙房脚手架已经拆得只剩一个空架子。风吹来,锈蚀严重的铁圆杆不时往下掉锈渣。进出大楼的唯一通道就是他们刚才进入的临时铁门,上面挂着一个巨大的铁制插销。
阿三掀下阿迪的风衣帽子,掏出他嘴里的纱布,冷笑道:"好小子!你叫吧!这里用高音喇叭叫,外面也听不见。"阿迪冷冷地四下望着,不做声。阿三把手机伸到阿迪面前一晃:"小子!给你搭子(搭档)打个电话,让他过来,我们有事找他聊一聊。"
"我是一个人。"阿迪说。
"他妈的欠揍!"胖子从背后狠狠踹了他一脚。阿迪一个趔蹶摔倒,额角磕在地上。他的脸下积起小小的一摊血。胖子揪着他的衣服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摇一只布娃娃般摇晃着,吼道:"你给我识相点!臭鸭子!快说!"
血顺着阿迪的脸颊往下流,他努力睁着没有被血糊住的一只眼睛,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说话。
"你他妈的不想活了!"胖子一拳捶在阿迪脸上,血沫从他嘴角飞溅而出。
"等等!"阿三挥了挥手,"我找到了!这小子手机的电话簿里竟然只存过一个联系人!哈哈!胖子,等我给那只小鸭打电话的时候,让这一只发出点‘专业'的声音来。"
胖子猥亵地嘿嘿笑了几声,把阿迪往地上一扔。阿迪艰难地弓着身子爬起来,阿三一脚踩住他的背。胖子捡来一根生锈的钢筋,动手拉阿迪的裤子。"放开我!死猪头!"阿迪踢蹬着不让他靠近。阿三拨了手机。阿迪的手机屏幕上显出"泰雅"的名字,旁边一个电话的符号闪动着。阿三把手机贴近耳朵,狞笑着。突然他骂道:"出鬼了!竟然关机!"
胖子听到这话,揪起阿迪象扔一个枕头一样往楼梯上一扔:"死不要脸的东西!竟敢踢我!我让你踢!我让你再踢!"阿迪奋力翻身想爬起来。胖子抓着他的脚踝往下拖,把他的小腿搁在一级水泥楼梯上,提起脚狠狠往下一跺。阿迪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司机皱了皱眉:"别耽搁时间了。先把这个解决掉,另一个以后再说!"
胖子狞笑着说:"我还没玩够呢!演出开始喽!"
看管工地的唯一的保安穿着褪色的制服,悠闲地剔着牙齿,从大楼后面不知哪个角落里绕出来。他走过死气沉沉的裙房,跨过一个漏水的水龙头,走向他在大门口一边的小屋。突然他停下了脚步。几个月无人光顾的工地通道边,竟然停着一辆灰色的面包车。他走上前去打量了一番,从车窗向里看,没有看到任何熟悉的公司的标记。侧耳倾听,只有风的呼啸,和锈蚀钢筋受拉的嘎嘎声。他注意到大楼唯一的出口铁门隐隐开着一条缝。他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没法确定自己上次是否把门关好。于事他关上铁门,插上插销,往裙房另一边的工棚走去。以前工地的临时办公室就在那里。如果公司里来了人,通常直接往那里去。
胖子和阿三拖着断了一条腿的阿迪来到电梯口前,把他压倒,脸朝上,脑袋悬空在电梯井里。这是工地上装在电梯井里的临时客梯,只有一个空空的铁架,没有电梯门。阿三拉了一下开关。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缓慢的喀啦声,铁索唏哩哗啦的声音,铁架微微震了一下。然后震动开始加大。
"救命啊!"阿迪嘶声尖叫。
"见鬼!"阿三说,"锈得这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