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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秀——by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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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是樊皎所认识的叶红车了。
樊皎狠命得揉了揉眼,想要说服自己这只是一场梦,或是一个错觉。然而从张开的指缝里看到的,仍是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装束奇特的男人。
红车在床沿上坐下来,从裙下抬起一条腿,从脚底开始,穿上一只黑色的网袜,动作轻柔,指尖沿着小腿的曲线,慢慢得向上--
他忽然有意无意得向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樊皎下意识得往旁边一闪,躲进门边的暗影里,他忽然慌张得厉害,一刻也不敢多待,起身就走。起先还是蹑手蹑脚,走开几步后就没命得狂奔起来,剧烈运动的喘息中,心跳如同砸在胸腔的铁锤。他忽然就明白了小谢那天的话--危险,此刻他感到危险。
樊皎是被无意中撞上的侍者带回了酒吧大厅的。他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惊魂未定,随手端起刚叫的芝华士一饮而尽,强烈的刺激顿时令他剧烈得咳嗽起来。
一抬头,他又看到了墙壁上挂着的那幅塞壬的画像。画面中女人的脸忽然扭曲了,变成了红车的脸,那副戴着黑框眼镜的,温和而木讷的脸,忽然间,他的表情变了,他的面庞变得妩媚而妖娆,桃红的嘴唇微抿着,黑色的眼睛如同摄人的海。
樊皎刷得从座位上站起来。
他一刻都没有多犹豫,径直向出口走去。
待到重新回到外面的冷风中,他才终于觉得头脑清醒了一些。叫了的士,打算老老实实回家。上车前他最后一次回头,浓郁的夜色中,霓虹灯围成的几个大写字母永不疲倦得闪耀着。
他幡然醒悟。
Mask。假面。

5.
那个晚上成了不眠之夜。
在此之前,樊皎对"异装癖"这个词没有明确的概念。他以为那只是一些喜欢频繁更换形象的人罢了,哪知道,这更换原来还跨越了性别。两个不同的叶红车反复在脑海中更替着,心中乱作一团。
第二天到公司的时候,叶红车果然已恢复了樊皎所熟悉的样子。他依然是那个朴素、淡定的中学教师般的青年。真实得樊皎简直要再一次怀疑昨夜的他不过是自己熟睡时的一个梦。
这一天他一直心不在焉,他发现自己总是会情不自禁得盯住红车的脸,想要多发掘出一些蛛丝马迹来。
他看着红车跟同事们讲话,象往常一样温和而带着点客气得微笑,猛然间生出一股鄙夷:呵,看上去清心寡欲,其实却是个见不得光的异装癖。人又何必活得如此虚伪?这么一想,之前对他的一点好感也荡然无存。
只是偶尔同红车的视线撞在一起,会马上慌乱得移开,仿佛会被红车洞察到自己的心思,心虚得厉害。红车却只是目光淡淡从他脸上扫过,便又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了。他便只觉得剧烈跳动的心一下子缓和下来,仿佛虚惊一场后出了长长一口气,又仿佛即将上台领奖却被告知评奖有误时突然间的失落感。这种种芜杂的情绪拧成一条绳索,套牢了心胸,生出一股没来由的苦闷来。
快下班时何黎打电话过来,约他出去吃饭。樊皎正心不在焉,言语中有些敷衍。
"我今天可能又要加班,不一定有时间,你自己去吧,乖。"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唉......算我倒霉,碰上你这种男人,"何黎在电话那头显得很无奈,不过她很快又恢复平常那种小女孩的口气:"那我今天就找别人去了哈,拜拜!"
樊皎收起手机,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这样莫名其妙的拒绝真是毫无必要。正愣神间,有人从身边经过,"啪嗒"一声,从他身上落下一样东西。
樊皎弯腰把那东西捡起来。是一只黄铜色泽的小巧打火机,机身上刻着一个小而精致的狮身人面像。他仔细端详着,正寻思谁会用这么复古的东西,一只手已伸到面前。
"是我的,不小心掉了,谢谢。"
樊皎不用抬头已经知道那是谁。
他把打火机往面前的人手中一放,说:"你也抽烟的?看起来不像。"
红车淡然一笑,答道:"心情不好时,偶尔会抽一两支罢了。"
樊皎抬眼看他。
"抽什么牌子?"
"七星。"
红车就在面前。清晰的,真实的。樊皎想要确定什么似的盯住他,忽地觉得,眼前的脸生出几道重影来,亦真亦幻,分明是男子,却被某种隐约的凄艳的红笼罩住--他下意识得闭上眼,甩甩头,把幻影赶走。
"你不舒服么?"他听到红车说,带着客套的关切。
"没......用眼太久了有点困。"他含糊得答道,竟对这种语气有些恼恨。
"哦,那注意休息,也别过度劳累了。"红车说着,拍拍樊皎的肩,转身走开了。
樊皎看着他的背影,忽而觉得胸口似有什么东西阻塞着,难受得厉害。他烦乱得把桌上的一堆文件拨向一边。闷坐一会儿,他忽然想到什么,从衣袋里抽出手机,拨通了刚才来电的号码。
"喂,忽然很想见你,今晚不打算加班了......"
那一夜他们做得格外激烈。
激情褪去后,何黎习惯性得趴在樊皎胸膛上,用食指在他身上画着圆圈。
"樊,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她是个敏感聪慧的女人,很快察觉到樊皎的些微异常。
樊皎没有立即回答,犹豫着应不应该告诉她别人的秘密。想了一会儿,他尽量轻描淡写得说:
"我发现,我们同事里有个异装癖。"
"吓!真的啊?"何黎吃了一惊,手上的动作也不知不觉停下来。
"什么样什么样啊?是不是特变态?"她显然对这个来了兴趣。
樊皎回想起昨夜的红车。
"......不......其实也并不很奇怪。"他忽然对何黎的用词有些反感。
何黎看着他,眨眨眼睛,忽然问道:"他美吗?"
樊皎只觉得心跳一顿。
"男人有什么美不美的。"
不等何黎再说什么,他一个反身又将她压在身下,从她的雪白的颈子一路啃咬。他只觉烦躁得厉害,两手用力得在何黎滚烫的身子上揉捏,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和她贴合在一起,以平息内心的焦躁和灼热。
他说谎了。
他怎能忘记那张脸呵。
那一夜,那暗香涌动的房间里,光影交织在红车颠倒阴阳的脸上,虽是淡妆,但仍然美得惊人。眼睛向下看的时候,睫毛的阴影便投在眼角。眼睛很深很黑,却看不出情感的变化。桃色的嘴唇微微抿着,饱满而性感。
宛如雌雄同体的赫尔玛佛洛狄托斯,是日光与月华的合而为一。
--足以成为一块心病,一个秘密。
(注:赫尔玛佛洛狄托斯--希神,本是个俊美绝伦的少年,水中仙女萨尔玛喀丝爱他入迷,却遭到拒绝,于是祈求众神让她与爱恋的对象合为一体永不分开,使之成为双性神。)
6.
怀揣着这个秘密,樊皎渡过了清冷的秋季。时间足以消磨一切,关于红车异装的记忆,随着街道上日渐增多的落叶一天天淡化起来。甚至有几次,他认为自己已经完全把那天的事情忘记了。同红车依然有工作上的来往,常规的,客套的,他开始觉得,也许什么都不曾改变过。
那一日下班略晚,办公室只剩他一人。正是日头西落的黄昏,走廊里的色调模糊而慵懒。从红车的办公室经过时,他下意识得往里看一眼。红车果然还在,他的侧脸沉在夕阳的光晕中,轮廓分外柔和。
樊皎一时有些恍惚,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出神得凝视着。这时红车看到了他。
"小樊?有什么事么?"他的声音隔着玻璃并不很清晰。
樊皎顿觉尴尬,本想说再见走人,却仿佛被人驱使般,打开门走了进去。
站在红车桌前,他却忽地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好。
红车先开了口。
"你最近工作很努力啊。"
樊皎一愣。
红车又说:"我听小谢他们说,你本来有不少女伴,最近因为工作都疏远了。"
他的表情依然是很淡,说这些话时就像在陈述一些跟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情。傍晚出了火烧云,在窗外火红的一片,不知怎么映在他嘴唇上,触目惊心的一道殷红。
他的整张脸,就这样奇异得妩媚起来,同他呆板的装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快要淡忘的记忆刹那间像沉在水底的花一样重新浮上水面,樊皎猛然生出一种恶毒的情绪,他忽然很想看看如果现在的这张脸受到惊吓,会是怎样的表情,是不是就会放下那种目空一切的淡漠哀求自己。这一过程并非受理智约束,他几乎是冲口而出--
"我知道你的秘密!"
带着莫名的优越感,他等待着眼前的脸惊惶失措或是变得狰狞--
然而什么也没有改变。不,有一点的,但也不过是条件反射的惊讶在肌肉上引起的一阵小小波澜。而后便像石子投入水池的涟漪,扩散出去,很快消退了。
红车变换了下坐姿,仿佛这才注意到樊皎似的,把目光收拢到他身上。
"是么。"他扶了扶眼镜,轻描淡写得说。
倒是樊皎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么。
只是这样?!
他胸中忽然涌起一股没来由的愤怒。
他不觉得那古怪的嗜好是可耻的事情么?!他不担心自己会不会在公司宣扬这件事情么?!他不担心自己会身败名裂么?!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
不在乎!
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他正狠狠得揪住红车的衣领,失控得吼叫着:
"你他妈还有没有廉耻?!你觉得是个异装癖很自豪吗?!我明天要是把这事儿跟大家一说,看你还怎么在这儿混下去!"
红车的领口被他一拽,前两颗扣子都崩掉了。突如其来的压力令他连连后退几步,后腰直抵在窗框上,吃痛得轻叫一声,他被樊皎紧压着,整个身体嵌在火红的霞光中。
"你又为什么这么惊慌?"他说,声音虽有些急促,却依然镇定。
樊皎愣住了。
"你厌恶我么?在你看来,我是变态,我没有廉耻--可你告诉我什么是常态?!普遍存在的就是常态么?还是你们认可的就是常态?我妨碍了你的生活么?还是我打破了你固守的所谓原则?你在愤怒什么?你又在害怕着什么?!"
樊皎被他的一连串质问弄得目瞪口呆,他想要反驳,却发现根本不知从何驳起,话语一时象密封在壶里的开水,沸腾着,却一点儿也倒不出来。
他忽然发觉他们靠得太近了,近得隔着厚厚的镜片,也依然看得清藏在那后面的,摄人心魄的眼睛。红车的鼻息喷在他脸上,他注意到他们两人的脸都滚烫,气息越来越灼热--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却用自己的嘴堵住了红车的。
他狂乱得吻他,原先揪住他衣领的手颤抖着捧住他的脸,身体一个劲儿向前压,对红车身体硌在窗框上发出痛苦的呻吟也不管不顾。他只觉得整个身体都在燃烧,火焰从身体的最深处喷薄而出,仿佛火山爆发--
有个压抑许久的声音在一遍遍得嘶鸣着--
红车,红车。

7.
后来樊皎常常会疑惑--
为什么那天红车没有反抗?
细想想,或许自己弄错了先后和因果,究竟是谁先动了情?又是谁才是掌握了主动权的那一个?
分不清楚。
于是他又顺着时光看回去,看着那天理智全失的自己,依稀还有暧昧日光中四散流淌的情欲--
唇舌交缠的感觉是如此得奇妙,仿佛体内撒下一包化骨粉,毒烈却温柔蚀骨,樊皎只觉得自己游弋在一片柔软的海洋里,视线模糊不清。海水是一种粘稠而温暖的状态,有生命的液体般包裹住自己,贴着皮肤缓缓涌动。耳朵被水堵住了,只有低沉的,轰隆隆的涛声、流动的水声--
头部猛然露出水面,视听重新恢复正常,胸部以下的身体依然浸在水里,不住得往下沉,他只好拼命得拨动着四肢。举目四顾,无论哪一边,都是黑沉沉的海,远远望不到边。隐隐的,从海面上传来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声音。
--女人的歌声。嗓音高亢而妖冶,由远及近,从四面八方向自己袭来--
他一下子清醒。
猛然松开红车,他象尊突然石化的雕像一样呆立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他在干什么?
他下意识得张张嘴,想要说点什么来缓解突然凝滞的气氛。可他却似失了声,喉咙干涩,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不敢看红车,却还是忍不住偷瞄他的表情--
红车的脸庞带着淡淡的红,气息仍未平复,大口得喘着气,胸膛一起一伏。他的神情却并不激动,眼睛依旧黑而冷淡。他伸手抹一抹嘴唇,忽然微仰着头,语气带着些微严厉得质问道:
"你这算什么意思?"
仿佛当头一棒,樊皎只觉得心里一空,羞耻感忽地涌上心头,他有些茫然得看看红车,踉跄着倒退几步--
"我......"
话未说完,已然像个逃兵般仓惶得扭头跑了。
红车立在原地没有动。窗框上的灰尘被刚刚两人的激烈举动弄得纷纷扬扬,在逐渐暗淡下去的光线中簌簌得落下。空荡荡的走廊里只听得到樊皎沉重而凌乱的脚步声。他抬起手,整理一下被撕裂的衣领,缓缓转过身去,两手支在窗台上,目光投向窗外。他就这样保持着这个姿势静止了一会儿,背影在暮色里逐渐变得隐约。
四层楼下的地面上,樊皎像个上课迟到的学生般,从布满落叶的林荫道上慌张得奔过。
谁对谁错,谁是谁非,没人知道。
一个人的静默中,红车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情景。
小学的时候,他跟父母住在父亲单位的家属楼。那栋楼很高,有电梯,有漂亮的玻璃门。平日里,楼道里总是很冷清,大家似乎都深居简出,很难跟邻居打到照面。无聊的时候,他就乘电梯玩,一个人在里面上上下下,直到头晕为止。
楼里的居民经常会在电梯里碰到这个漂亮而奇怪的小孩子,起初还觉得他很有趣,时间一长,对于总是看到他的脸便有些腻味,甚至有些害怕和厌恶起来。有一次,他一直盯着一个面容邋遢的男人看,忍不住笑起来,那男人恼羞成怒,抬手抽了他一巴掌。
他便连这唯一的乐趣也失掉了。
楼下有片小得可怜的草地,栽着几棵矮矮的柏树,修剪得一丝不苟。
他总在想,为什么那几棵树都是同一个样子,为什么就没有哪一棵高一点呢?这样想着,他趁别人不注意得时候在其中一棵的树坑里撒尿,想要让它长得快一点。可他这样做的直接后果是被园丁发现告诉了他父母,劈头盖脸的责骂。
之后很长的日子里,他只能成天得趴在家中的阳台上,呆呆向下张望,看急匆匆走过的人们,穿着单调的职业装,清一色的暗调。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楼下的小草地上多了一样东西。
是蔷薇。只有几株,似乎刚刚从别的地方移植过来,开了不多的几朵,仿佛刚到新环境还有些羞涩,花瓣微微拳曲着,不是很舒展。为这宝贵的几株花儿,园丁特意围起一道铁丝网,生怕调皮的小孩会去采摘。
每一次从那网边经过的时候,他都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几眼。有时他会趴在窗台上目不转睛得看上半天。在楼身投下的巨大阴影中,那是唯一的亮色。红得醉人,红得生动,红得哀美。
可后来那几株蔷薇枯死了,因为没有充足的阳光。它们不应该生长在高楼之下,而本应开放在野地里,荒滩上,荆棘丛中,伸展了它们的刺,拥抱太阳。
然而它们枯萎了,如同红车过早绽放的美,在他第一次在父母眼前化了妆、穿了火红裙子以证明自己与众不同的那一天起就夭折了,注定要成为异端,注定要美得隐忍、美得绝望。
他不由自主得想起了那个时候。
那时他穿过绿树红花,穿过天边的流云投下的阴翳走到那个人面前,说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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